“你少啰嗦两句好不好,你知道吗?”父亲心满意足地又笑着说,“你是天底下最体贴,又最多心的老婆,你呀,连叠衣服都有阴谋。”“不错!我要告诉你,你要是不小心弄脏了,偷偷洗干净,再叫别的女人给你叠,我一眼就看出来。”不过,母亲总会算着父亲出差的日子,多装一两件衬衫,说:“多一件,备用,不是让你晚一天回来!”
那一天,父亲没晚回来,走进家门,却晚了一步。父亲抱着刚去世的母亲哭了一夜,又呆呆地坐了一天,然后起身,打开旅行箱,捧出母亲多叠的那一件衬衫,放进抽屉,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准开、不准动!”当然,他自己除外,尤其是最近,父亲经常打开抽屉,仔细抚摸那件衬衫,长满黑斑的手颤抖着,从衬衫领口的第一粒纽扣向下摸,抚摸到叠起的地方:“瞧,你妈熨得多平、叠得多好!”有一次,孙子好奇地伸手去抓,父亲突然大吼一声,把孩子吓哭了,为这事,儿子还跟媳妇吵了一架:“爸爸当然疼孩子,但是那一件衬衫不大一样,谁都不能碰!”可是,今天,父亲竟然指了指那个抽屉,又看了看儿女们,点了点头,儿子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捧出来,放在床边,小心把扣子一个个解开,三十多年,白衬衫已经变黄了,尤其叠在下面的那一段,大概因为紧靠抽屉,明显地黄了一大片。
儿子迟疑了一下,父亲突然吹出一口气:“打开,穿上!”衬衫被打开了,儿子把父亲抱起来、坐直,由女儿撑起一支袖子,给老人套上,“等等!”女儿的手停了一下,低头细看,小心地拾起一根柔韧乌黑的长发:“妈妈的!”父亲的眼睛睁大了,发出少有的光芒,居然举起有点黑紫的手,抖抖擞擞地把头发接过。当衬衫的扣子扣好时,儿子低声说:“爸已经去了!”女儿把父亲的两只手放在胸前,那手里紧握着的是一根乌溜溜的长发。
父亲越来越小
父亲理发回来,我们望着他的新发型都笑了——后脑勺上的头发齐刷刷地剪下来,没有一点层次,粗糙,玩劣如孩童。
父亲七十岁了,越来越像个孩子,走路从不抬腿,脚蹭着地,嚓嚓嚓地响,从屋里听,分不清是他在走路,还是我那八岁的侄儿在走路。有时候,饭菜不可口,他执拗着不吃;天凉了,让他加件衣服,得哄好半天。
父亲很有点“人来疯”。家里来个客人,父亲会故意粗声大气地跟母亲说话,还非要和客人争着吃头锅的饺子———他明知道家里有客人,母亲不会和他吵架。客人一走,父亲马上又会低声下气地给母亲赔小心。
每次父亲从外边回来,第一句话一定是:“你妈呢?”如果母亲在家,父亲便不再言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母亲不在家,父亲便折回头骑上自行车到处找,千辛万苦把母亲找回来了,又没有什么事。有一次,父亲晨练回来,母亲说:“出去之前也不照镜子,脸都没洗干净,眼屎还沾在上面。”父亲不相信:“我出去逛一圈了,别人怎么没发现,就你发现了?”母亲觉得好笑:“别人发现也不好意思告诉你呀,都这么大的人了。”
家里有一点破铜烂铁、废旧报纸或塑料瓶什么的,父亲都会高高兴兴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卖得的三五元钱,不再上缴母亲,装进自己的腰包作“私房钱”,用于购买零食。
父亲以前生活节俭,从不肯到外边吃饭,也不吃任何零食。现在儿成女就,没什么大的开支,他也就大方了,经常跑去买零食吃。父亲最喜欢吃板肉夹烧饼。有一次父亲很委屈地在我面前告母亲的状:“我每次都夹一块钱的肉,只一次烧饼有点大,我夹了两块钱的肉,你妈就嫌我浪费。”我心里觉得好笑极了,这哪是印象中严肃古板、不苟言笑的父亲啊,分明是一个馋嘴的孩子。我从口袋里掏出10块钱给他,让他专门用来买板肉夹烧饼,并叮嘱他,不准告诉母亲。父亲高高兴兴的收下钱出去了。第二天,我从厨房经过,听见父亲向母亲炫耀道:“女儿给我10块钱,让我买板肉夹烧饼,还是闺女对我好!”
我心里忽然一阵酸楚———我们越来越大了,父亲却越来越小,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叫云亮的诗人写的诗——《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父亲老了/站在那里/像一小截地基倾斜的土墙/……父亲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像个孩子/我和父亲说话/父亲总是一个劲地点头/一时领会不出我的意思/便咧开嘴冲我傻笑……有一刻/我突然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给他买最好的玩具/天天做好饭好菜叫他吃/供他上学,一直念到国外……
用什么尺子量爱情
她一直对母亲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父亲的活法,颇有微辞。
她不怎么喜欢父亲,过半百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任性顽固。脾气暴躁不说,对母亲讨好他做的一切事,向来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发几句评论。每每母亲都温顺地站在一旁,洗耳恭听着,眼里,竟是含着笑的。她当然看不过去,总会像儿时那样,英勇无畏地站到他们中间去,怒目直视着父亲。做父亲的,倒是有几分怯她,但也不会说几句温柔的玩笑话,将这场小小的争吵敷衍过去,他总是愤愤地“哼”一声,转身就往门外走。
接下来,便是最让她气愤不过的场面。母亲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拉住父亲的胳膊,当着她的面,几乎低声下气般地求他:“又疯跑到哪儿去?说好了中午给你和真儿做喜欢吃的红烧鱼,怎么又给忘了?”父亲倒是不再往外迈步,却也不会低头看母亲一眼,而是背着手又气哼哼地钻到书房里去,半天也不出来,直到母亲忙活完了,又亲自把他拉出来为止。
她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这么纵容着父亲。她觉得父亲的坏毛病几乎都是母亲一点点惯出来的,因为父亲知道有人永远会跟在身后为他叠被洗衣收拾书桌,把他将要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摆在面前,甚至母亲偶尔出门不回家,都会为他提前做好了饭,温在锅里。
她几次三番地“教育”母亲,不要“助纣为虐”,否则哪一天等她这个女儿嫁出去了,就没有人保护她了。母亲每次都眯眼笑望着她,不言语,一副很知足很幸福的恬淡模样。这样的神情让她知道,如此多的口舌,又白费了,下次母亲照样是又要去哄生了气的父亲的。
所以她在自己找男友的时候,便格外地留了心,凡是男孩子身上有一丁点父亲影子的,一律Pass掉。这样挑来挑去的,便一晃过了二十八岁,浪费掉了青春里最美好的时光,一向对她的婚姻不管不问的父亲都生了气,亲自在家设宴,帮她考察一个老战友介绍过来见面的优秀军官。
军官言行举止确实都很得体,事业上也是百里挑一的出色。却在最后与父亲下象棋时,犯了她心目中完美爱人的大忌,竟在未来岳父面前逞英雄,连个小卒子都不肯让。父亲当然也是不肯相让。看着这样两个臭味相投的军人,她微微一笑,便在心里,又像以往,轻轻将他Pass掉了。
这一次,父亲真的发了火,说你自己都不完美,有什么资格苛求别人?即便是有完美的人,被你心里那把尺度刻错了的尺子一量,也甭想再完美了!
她一赌气,搬到姨妈家去住。晚上躺在被窝里向姨妈控诉父亲的劣行,没想到姨妈却是微微叹一口气,说:“你不知道当年多少姐妹嫉妒你母亲找了这么一位好丈夫呢。你父亲和他的顶头上司都看上了你母亲,而且当时又是你父亲提拔上尉的考察期。结果他却是宁肯不当上尉,也要把你母亲抢过来呢。他的不肯让,不仅感动了你母亲,还赢得了那位领导的赞赏。有一年他执行任务,一失足从山崖上摔了下来,全身没一块好骨头,在送手术室的路上,怕你母亲担心,他还咬紧了牙,非得让别人给你母亲谎报了平安,才肯进手术室呢。其实,在大事上,为了你母亲,他是坚决不肯对别人忍让半步的。你母亲,其实亦是如此。否则,当年嫁给你父亲的,就是我,而不是她了。”
她竟是觉得有些陌生,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故事里痴恋着的男女主人公,为了彼此,既会忍让,亦会执拗地坚守,不让别人一兵一卒。让与不让,其实都是为了能够一生厮守。
在父亲“没好气”地打电话来请她回去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原来一辈子的幸福,不在于是否有一个完美的爱人,而是,两颗心,在让与不让组合成的圆里,能否用自己的爱与温柔,宽容地将对方的棱角,包围住,永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