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1925、1926这三年,在鲁迅一生中是很重要的时期,在鲁迅和山西的关系史上,也是很重要的。这一时期团结在鲁迅周围的进步青年中,山西人占了很大一部分——如果把以高长虹等人为骨干的狂飙社算进来,这一批人占了绝大部分。鲁迅跟这些山西青年有共同战斗的喜悦,也有过误解和龃龉;有生活上的相帮相扶,也有因人生态度或政治见解不尽相同而终至分道扬镳。
五四运动是一场思想大解放运动,也是一场思想革命。它高举民主和科学两面大旗,用新思想新文化新道德代替旧思想旧文化旧道德,张扬以人性解放和自由、民主为核心的新的价值观。这一运动遭到文化守旧主义者的顽强抵抗,到20年代初,新文化运动陷入低潮。原来的新文化队伍发生了分化,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投降,有的自然仍在战斗。鲁迅属于后一种人。他曾经苦闷过,彷徨过,但他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戟”——他是“荷戟独彷徨”,而“彷徨”的原因不在别的,是感到“孤独”。客观上需要有人在思想领域开辟新的战场,打一场新的战斗;主观上,鲁迅深感光靠原有的战士远远不够,必须造就一支年轻的力量,开辟新的阵地。另一方面,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当年在中学读书的一代人,这个时候已经成长,可以走上战场了。这几种因素结合在一起,为一场新的思想革命准备了必要的条件。而这一思想革命,1924年酝酿,到是年底、1925年初便开展起来,提出思想革命口号的,是鲁迅和徐旭生二人,见《华盖集》里的《通信》。
正是在这个时候,一批山西青年来到了鲁迅身边,包括石评梅、刘亚雄、吴曙天三员女将,世界语专门学校学生荆有麟、高歌(狂飙社成员),五四时期就跟胡适、陈独秀通信并写文章在《新青年》发表的榆次人常乃德(狂飙社成员),搞政治活动的王振钧,高长虹和以高长虹为首的狂飙社其他山西成员阎宗临、段复生、高沐鸿等。这些山西青年集合在鲁迅的旗下,跟鲁迅一起战斗。1926年8月26日鲁迅离京南下,前往前门火车站送行的人中,山西人占了将近一半,有石评梅、荆有麟、高歌、段复生等人。
石评梅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女作家,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她写了许多诗歌、散文和其他形式的作品,是上世纪20年代我国女性文学星空里一颗耀眼的明星。其父石铭,字鼎丞,青年时代中举,在文水、赵城等县当过教谕,后一直在太原一些文化单位做事。石评梅从小跟父亲在太原读书,1919年考入北京女高师,就是后来的女子师范大学,1923年10月鲁迅开始在该校兼课时,她已经毕业,留在附中任教。石评梅在《国风日报》的《学汇》专刊上发表过多篇诗文作品,小有文名,鲁迅或已听说。1922年12月鲁迅陪同俄国盲诗人爱罗先柯来女高师讲《女子与其使命》,石评梅听了讲演,见到了鲁迅。1924年底,石评梅和朋友陆晶清、司空蕙以女师大蔷薇社名义创办《妇女周刊》,鲁迅十分关注这个刊物,在跟许广平通信中(《两地书》)多次提及。一次许说:“……《妇周》居然支持了这些期。现在呢,她去了,恐怕纯阳性的作品,要占据《妇周》了(除波微一人)。”这波微就是石评梅;她,指陆晶清;在陆走之前,司空蕙早已离开,此时只留石评梅一人坚守在《妇周》的阵地上。《鲁迅日记》上记“石评梅来”多次。石评梅多次向鲁迅约稿,鲁迅批驳陈西滢的《寡妇主义》即在该刊发表。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石评梅送鲁迅南下。1928年石评梅因病而逝,鲁迅听说,在给川岛信中沉痛地说:“据京报,评梅死了。”
刘亚雄是女师大学生,跟鲁迅系师生关系。在“女师大事件”中她为核心人物。“女师大事件”开始后不久,刘亚雄加入中国共产党,属于女师大最早一批共产党员,也是鲁迅学生中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刘说:“鲁迅在北京期间与很多党员都有个人联系,北京学联和女师大的党员常拜访他,我们也常去鲁迅家交谈。当时鲁迅虽不是党员,但在斗争中公开出面的常常就是他,党当时无法公开活动。”“五卅运动”中,女师大集体加入北京“学联”,刘亚雄和郑德音等四人为女师大学生会的与会代表。1926年“三一八惨案”后,这张代表名单被北洋军警查获,北洋政府通令开除学籍,并指令全国各高校不得再招收这些学生。在此情况下,中共党组织安排刘亚雄转“红都”武汉,以后又到苏联留学。行前她于8月20日向鲁迅辞别。后来,刘长期在共产党内担负领导工作。1942年10月,晋西北抗日根据地各界隆重举行鲁迅逝世六周年纪念大会,刘在会上讲了话,当时媒体上的标题中冠她以“鲁迅的女弟子——新来此间的晋东南女专员刘亚雄”的头衔。
属于国民党方面的山西青年,有王振钧。王振钧,天镇县人,在上北京大学时加入国民党。国民党北京执行部成立后,王任宣传部秘书主任,于1925年8月创办《国民新报》,“以主张国民救国,宣传民族自决,打倒帝国主义,锄除黑暗势力为宗旨”。该报总编辑邓飞黄,曾几次找鲁迅(《日记》有载)。年底增出副刊及英文版,王振钧特跟鲁迅联系,请鲁迅和张凤举逐月轮流编辑该报副刊乙刊(文艺版),鲁迅欣然答应。1925年12月和其前后,鲁迅有多篇文章在该刊发表,是他那一时期最主要的一块阵地。“三一八惨案”中王振钧被北洋军警殴打,此后《国民新报》因被国民党封闭而停刊。
跟石评梅创办《妇女周刊》的同一时期,狂飙社盟主、盂县人高长虹创办了《狂飙》周刊,猗氏(今属临猗)人荆有麟和朋友创办了《民众文艺周刊》。在《狂飙》之后、《民众文艺周刊》之前问世的刊物,是孙伏园、周作人等编,鲁迅为16名撰稿人之一的《语丝》。稍后问世的,则有徐旭生主编的《猛进》和鲁迅主编、高长虹和荆有麟作为副手为之“奔走”的《莽原》。另外还有胡适等人主办的《现代评论》。这些刊物都为周刊,基本上属于思想文化刊物,以社会批评和文化批评为主。正是这许多周刊构成了1925年初思想文化界的繁荣景象,鲁迅和徐旭生也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提出思想革命口号的。高长虹和他的狂飙朋友后来办了《狂飙》不定期刊和出版过20多期的袖珍小刊物《弦上》。从前述名单可以看出,办这些刊物的,属“五四一代”和“五四后一代”两代人,而“五四后一代”几乎都以山西人为核心。
高长虹等山西文学青年之与鲁迅,不仅仅是办刊物的关系,从思想倾向说,他们受鲁迅的影响很大,所为文大都跟鲁迅谱同一旋律,取同一步调。鲁迅提倡开展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这些青年,所写文章均属此类。鲁迅提出中国人有爱面子思想,高长虹等写了类似的文章。在“女师大事件”上,鲁迅跟陈西滢(即陈源)发生激烈笔战,这些青年都站在鲁迅一边,几乎都写了跟陈西滢论战的文章。“三一八惨案”发生后,高长虹在《弦上》发表多篇短文,直指段祺瑞执政府,具有极强烈的感情色彩和战斗力,跟鲁迅所写文章一样,像匕首,如投枪。笔者曾把高长虹和狂飙社主要成员向培良、尚钺、高沐鸿、高歌、黄鹏基、段复生(沸声)等称作《莽原》的第一集团军,他们在《莽原》上发表的文章占到该刊发表文章总数的三分之一以上。高长虹是鲁迅最器重的一位山西文学青年。鲁迅为他的同乡青年作家许钦文编了一本小说集出版,特请高长虹为之作序,这在鲁迅一生都是仅有的一次。鲁迅还为高长虹编辑出版了《心的探险》一书。
1925年初,高歌、向培良、吕蕴儒等狂飙社成员,在鲁迅支持和具体指导下,在河南开封办了一份文艺刊物,叫《豫报副刊》。这年1月22日,鲁迅“得高歌十八日开封函”。2月24日,“晚高歌来……夜蕴儒、长虹、培良来”都为此事。《豫报副刊》于这年5月4日问世,随《豫报》发行,每天出版16开纸四页。鲁迅时刻关注着高歌等人的工作。4月22日,鲁迅“得吕琦信,附高歌及培良笺”,得知副刊已筹备就绪,即将出刊,为他们“不特用大胆无畏的态度,来批评社会上一切”,“还出一种副刊,专注意新文化运动”,感到高兴,于次日分别给吕、高、向三人写了回信,要他们勇敢地向前走去。高歌写信倾诉自己在“抢人”和“被抢”上的矛盾心情,鲁迅当即回信给予耐心解释。《豫报副刊》实应为狂飙社刊物。后来安徽霍丘的张目寒进去,跟高歌和狂飙社另一成员尚钺等人发生矛盾,埋下了狂飙社跟未名社安徽四作家发生激烈冲突的伏线。
在这一群战士里,常乃德在五四时期已为知名学者。他属榆次常家,1898年生,跟高长虹同岁。在五四运动中,他发起成立“工学会”(后改为“平民教育社”),被推为北京“学联”成员,任教育组主任。又跟山西最早的共产党人高君宇等编辑《国民》杂志。他是北京学生界令人瞩目的新锐。1920年留日,后到上海在中国公学任教,兼“商务”编译所编辑。1924年任燕京大学历史系教授。1925年4月17日随高长虹拜访鲁迅,以后又多次拜访或通信。此人后来在“高鲁冲突”中跟高长虹一起,和鲁迅有过论争。
前边提到三员女将,尚未说及的是吴曙天。吴为翼城人,原名冕藻,1903年生。其祖父曾为甘肃道尹,思想保守,把她指婚给一个无赖小子。她为逃婚,跑到南京,跟章衣萍相识,以后结婚。她是1924年9月28日随章衣萍、孙伏园一起走进鲁迅西三条寓所的,以后成为鲁寓常客。此人很有写作才能,虽然写作不多,但所写鲁迅是非常生动的。据《鲁迅日记》,1924年她来4次,1925年来17次,1926年1次。后鲁迅移居上海,她和章衣萍也到了上海,继续来往。她著有《曙天日记三种》,所写鲁迅醉后情景,即出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