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祥林嫂般地向室友诉说我的不幸。他们都是虎背熊腰的北方汉子,听完我的哭诉后,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要为我报仇雪恨。我说不必了,打轻了不解恨,打重了伤了我女友的心。
我的窝囊样让我的上铺极为不爽。他说你要么找那男的报仇,要么离校出走,要么去喝闷酒。躲在寝室里哭哭啼啼实在愧对党和人民的教育。我说单项选择还是多项选择?他说你乐意的话也可以多项选择,先喝闷酒,再拍那男子一砖头,然后顺理成章地离校出走。我说让我再想想。
我想象着自己真的擦干眼泪离开寝室下了楼,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如果过了三个十字路口还没有被车撞到,我就可以坐在“失恋者酒廊”的高脚椅上,叫服务员上三打啤酒,一直喝到半夜。其间应该会上几次厕所,撒尿的同时把晚饭吐掉。然后我继续到街上游荡,六神无主,东盼西顾。
这时候街上应该已行人罕见,女友可能会打电话来探听我的状况,我赌气不接她的电话。可是她不甘心,一再打过来,我索性将电话关机。北方的冬夜有着刺骨裂肤的寒冷,啤酒激发出来的热量在几泡尿后便荡然无存,我像失去父母又中了玄冥神掌的张无忌一样无助。回校要受到室友的嘲笑,回家爸爸妈妈肯定要惊慌失措,这次没考上更好的大学读研已够让他们伤心了,如果失恋这种事也要惊扰父母的话,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走着走着我身后不知何时跟着一辆出租车,我走它走,我停它停。好奇之下我决定上前问个究竟。开车的是个中年妇女。她说一看我走路的姿态就知道我喝了不少酒,再看我的装束就知道我还是个学生。半夜三更喝醉酒不回家顶着寒风在街上溜达,不是失恋了就是考试考砸被父母骂了。她跟着我是怕我突然倒在地上睡着了,那样第二天一早醒来,钱包被偷了事小,冻坏了身子这一生就毁了。我心想社会主义国家就是好,《卖火柴的小女孩》这样的故事只会发生在丹麦。我摸了摸钱包发现还有一些剩余,就上了车,告诉这位好心的司机阿姨我要去火车站。
出走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没必要告诉亲朋好友。如果一走了之再不回来,那倒没什么,怕的是在外漂泊不了几天就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最后还是得放下雄心壮志,回来接受众人鄙夷的眼神。我曾不止一次地冒出带女友远走高飞的念头。可是每次我兴致勃勃地向她讲述我们在漂泊的路上可能遇到的各种新鲜事时,她都摇头叹气,说我中了骑士小说的毒,说外面的月亮不比咱家乡的圆。她的态度让我深深地感觉到:堂吉诃德常有,桑丘不常有。现在我不必顾忌她的想法和感受了,我满脑子充塞着一个字:走!
最近的一列火车是去库尔勒的,我摸摸口袋,只剩下一张五十的纸币和几个一块的硬币了。我把纸币塞进售票口,让售票员随便给我一张车票,然后直接去站台候车。站台上零零散散站了不少人,只有我两手空空,像一个逃犯。这是辆慢车,颠簸得厉害,还特没出息,动不动就要给快车让道。乘客大都拖儿带女,聊天不控制嗓门,抽烟也不避人,没事就喜欢脱了鞋隔着袜子抠脚丫子。我一上车倒头便睡,醒来时天已大亮,我下了车。
陌生的小城,冷清的站台。出站口到处是各式各样的拉客的中年男女。乞丐倒是没看到,兴许是天冷,上班要晚一点。我摆脱那些热情的中年男女,朝着我认为是城中心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身后好像跟着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衣衫单薄眉清目秀的少女。在我和她目光交会的时候,她猝不及防地倒在路边。路是黄土铺成的,她倒下那一刻尘土飞扬。我来不及思索到底是不是自己电力十足的双眼造成的这样的结果,就充满愧疚地走过去将她扶起。
在我充满怜爱的呼唤声中她缓缓醒来,嘴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我饿。然后她就充满信任地闭上了双眼。她的话提醒了我,我的胃也好几个小时水米未进了。身体是流浪的本钱。我虽不怕死,但我怕被疾病折磨得半死不活。我摸摸口袋,只剩下七枚硬币了。我环顾一下四周,没有发现饭店或商店。而火车站里的东西超级贵,外面卖一块的矿泉水这里得卖三块。虽然怀中的女孩情况紧急,可是在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之前我还不敢把自己搞得身无分文。
我试着抱起她,她并不算重,可是走了一段路后我还是体力不支了。我停在路边,有路过的出租车示意我上车,我谢绝了。高高的城墙已近在眼前。吞了几口口水后,我将她放到背上,挣扎着向城中走去。
古老的城墙包裹着的是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进城不远便看到了一家饭馆。我将她放到靠墙的小凳上,要了两大碗牛肉面。服务员先端上来两碗面汤。我试了试,不烫,于是就笨拙地喂起了身边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女子。一碗面汤下肚,她的气色好了许多。面端上来,她便不需我的帮助,一个人狼吞虎咽起来。
吃饱喝足,话就多了。她告诉我,这是她第三次大逃亡的第九天。我问她为什么跟着我。她说她刚才跟我坐同一列火车,就在我对面。她看到我对她这么漂亮的姑娘竟然视而不见,顿生好奇之心。于是尾随我,想看看我是何方神圣。
经她这么一说,我仔细一端详,发现她真是一美女。于是我问她为什么会饿晕,她脸上顿时浮起两朵红云。当时我们坐在小吃店油腻的板凳上,空气里全是葱姜蒜醋的味道,服务员大脸小眼胖乎乎的很可爱。我左手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硬币上,让它们在指缝里翻滚。七枚,是女友在去年送我的,全是2000年制造。送硬币的时候她说她请香山寺的长老为我算了一卦,说我一年之内有可能会流浪他乡沦落街头,这几枚硬币可以让我在吃一碗面后再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汇钱过来救我。可是算命先生法力有限,竟没有算出她会和我分手,更料不到我沦落街头的时候还会搭救一个似乎比我更惨的人。
我付了面钱,拉起她的手回到马路边。马路边摆满了卖服装的地摊。这时候已是傍晚,在昏黄的路灯下,地摊上那些做工粗糙的服装看起来倒也挺好看。身边的姑娘告诉我她姓李名兰,家住山西太原。她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患了偏瘫,为了给哥哥娶媳妇,父亲要把她卖给财主做丫鬟。
我说你纯粹就是扯淡,现在的皇帝不是武则天,现在也不是二十年代,财主和丫鬟早已是历史,儿女的婚姻也不需要父母包办。你最好告诉我你缠着我究竟做何打算,否则咱们就此别过永不相见。
她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凶,我又没有对你情有独钟。我不想说实话是因为我有难言的苦衷,你就当我是你在路边捡到的随从,我绝对对你忠心耿耿。
我说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神情暗淡?我刚刚失恋,刚才又吃了一碗油腻的面,面里放了很多盐,我现在很想喝一瓶农夫山泉。然后找个星级酒店或者旅馆,洗个泡泡浴美美地睡上一晚。可惜我没有钱,这些想法都不能实现。
她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有些人其实并不值得珍惜。你要是不嫌弃,现在就可以kiss me。
凛冽的北风将她的长发吹起,打在我的脖际,让我感到一丝凉意。我想对她说一些甜言蜜语,却被室友打断了思绪。室友说: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没听到你的电话在响吗?
青春只是一首太温柔的歌
2006年的夏末,我来到西安,在一所阴阳比例严重失调的电影学院过上了懒散无聊的大学生活。
我很怕告诉同学我的籍贯,一提到内蒙古,他们总要想起“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不得不解释,其实我跟大家一样,生在城市中,长在红旗下。我吃饭不是用手抓,想喝奶也得去超市买。作为匈奴的后裔,我甚至不会骑马。有时候看着他们同情的目光,我也忍不住自怨自艾起来,我怎么就来了这么个鸟想拉屎都找不到树的地方。
不过这地方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有个很牛逼的名字——终南山。山下的小镇叫太乙宫镇,镇上的太乙宫,是汉唐时期达官贵族避暑吟歌的雅境。王维曾在这里吟过诗,老子也在这里讲过道,汉武帝求神拜佛妄想长生不老也是在这里。可惜历史只能用来遐想感叹,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道士不见,商贩横行,只让人欲语泪先流。
我们每天只有两节逃不掉的课,剩下的时间免不了烦恼丛生。为了丰富课余生活,也为了锻炼身体,我找了一个男朋友。当然不是本校的。我们学校的男生数量少质量差,拍电影的话只能演僵尸,所以他们都很识相地去学导演或编剧专业。
我男友的名字也很牛逼,姓倪名采,搞艺术的,蓄一头长发,却不打理。有时候我们聊天聊得口干舌燥无话可说了,我就玩他的头发。很神奇,他头发里什么都有,像个百宝箱,耳环、大头贴、烟头应有尽有。有一天我还在里面找到了我丢失半个多月的手链。
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人,我自然不敢带到学校让小姐妹们评头论足。质量再好性能再强的男人,也能让那帮娘们说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事实上,倪采也不大爱出门溜达。他从来不看书,却凶猛地写着小说,顺便还在国内好几家文化周刊上开了专栏。样刊的稿费全都寄到我们学校让我收。他经常写到我。在他的笔下我活得一点也不迷茫,不是拯救世界的侠女,就是刁蛮任性的公主,嘻嘻哈哈风风火火。无论在哪篇小说里,我统一叫夏沫,不知道是他在洗衣服的时候看到的肥皂泡沫,还是喝啤酒时看到的啤酒沫。
唯一的一次,我们学校开运动会封了校门,我出不去,他很郁闷,就翻墙进入学校找我。结果刚一落地,就被刚上完厕所边系皮带边往外走的校长撞见。倪采身形消瘦,那天穿着黑衣,长发纠结,从天而降,姿态潇洒,让喝了点小酒的校长误以为学生在拍电影。校长走过去,很关切地说:歇歇吧同学,大热天的一个人上蹿下跳多没劲,那边不是在开运动会嘛,你没报名?倪采哼哼哈哈点头称是,校长也就走了,没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抛了一句:你那头发真该洗了。倪采不愧是写小说的,头脑灵活,马上接了一句:角色需要,角色需要。
这件事说明,倪采尽管足不出户,社交能力却一点也不差。跟当年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的亮兄有一拼。其实,倪采在成为我男友之前,是个怀揣梦想整日东游西荡的人。认识我之前,他和几个朋友开车去西藏,走的是有死亡之线之称的川藏线,结果真的翻了车,死伤大半,唯独他皮毛安好。然后他就来了西安,投奔他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朋友,一个名叫老渣的人。那时他落魄且清高,有时候一天只吃一袋方便面,饿了就喝公厕的自来水,困了就睡公园的长椅,天冷的话就抱着城市里四通八达的暖气管道,有风的话就躲进超大的垃圾桶里。当然这些是他后来才告诉我的。要是早知道这些,以我悲天悯人踩死一只蚂蚁都要自责半天,然后怕它孤单再踩死几只和它做伴的性格,一定会买一大箱子方便面送给他。
后来他还是在西安待不下去了。老渣那个人消极冷漠极不靠谱,整天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怕明天冷风吹的态度生活。而倪采抱着那么大的理想,当然不甘心过一天算一天,可以一天吃泡面,可以两天不吃饭,但如果剩下的时间都浪费在无聊且没有必要的事情上,他会抓狂。于是他去了北京。在北京的生活他没有告诉我。虽然他打扮一下也颇为帅气,但我相信他不会去傍富婆。总之他再来西安的时候已经是圈内的名人了,随便找一家书报亭买一本当月的或过期的文学杂志都能看到他的作品。他找到我,说他打算在西安找个安静的地方写长篇小说,于是我就在学校附近给他租了间房子。从我们学校到市区要两个小时的车程,中间还要转车,所以来我这里之后,他很少再见圈内的朋友,换了手机卡,通讯录里只存了我一个人的电话号码。他说这样电话一响,他就知道是谁了。
因为住得近,我经常去找他玩。他也不介意我打断他的思路。通常我一去,他就泡上两杯茶,从床头柜里摸出一盒象棋,铺到床上,杀得昏天暗地。我下棋的时候一脸凶相,他说也就这时候我看起来像个匈奴的后裔。他喜欢叫我小蛮女,每天去找他的时候带一些水果,走的时候帮他把垃圾拎到楼下。
他很少送礼物给我,如果情书不算的话。在这个物欲横流、爱情如快餐的年代,认真写下的情书要比玫瑰啦玩具啦更让人感动,起码更让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