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平伯
日来北京骤冷,谈谈雪罢。怪腻人的,不知怎么总说起江南来。江南的往事可真多,短梦似的一场一场在心上跑着;日子久了,方圆的轮廓渐磨钝了,写来倒方便些,应了岂明君的“就是要加减两笔也不要紧”这句话。我近来真懒得可以,懒得笔都拿不起,拿起来费劲,放下却很“豪燥”的。依普通说法,似应当是才尽,但我压根儿未见得有才哩。
淡淡的说,疏疏的说,不论您是否过瘾,凡懒人总该欢喜的是那一年上,您是否记得否?您家湖上的新居落成未久。它正对三台山,旁见圣湖一角。曾于这楼廊上一度看雪,雪景如何的好,似在当时也未留下深沉的影象,现在追想更觉茫然。——无非是面粉盐花之流罢,即使于才媛嘴里依然是柳絮。
然而H君快意于他的新居,更喜欢同着儿女们游山玩水,于是我们遂从“杭州城内”翦湖水而西了。于雪中,于明敞的楼头凝眸暂对,却也尽多佳处。皎洁的雪,森秀的山,并不曾辜负我们来时的一团高兴。且日常见惯的峦姿,一被积雪覆着,蓦地添出多少层叠来,宛然新生的境界,仿佛将完工的画又加上几笔皴染似的。记得那时H君就这般说。
静趣最难形容,回忆中的静趣每不自主地杂以凄清,更加难说了。而且您必不会忘记,我几时对着雪里的湖上,悄然神往呢。我从来不曾如此伟大过一回,真人面前不说谎。团雪为球,掷得一塌糊涂倒是真的,有同嬉的伪证。
以掷雪而败,败而袜湿,等袜子烤干,天已黑下来,于是回家。如此的清游可发一笑罢?瞧瞧今古名流的游记上有这般写着的吗?没有过!——惟其如此,我才敢大大方方的写,否则马上搁笔,“您另请高明!”
毕竟那晚的归舟是难忘的。因天雨雪,丢却悠悠的双桨,讨了一只大船。大家伙儿上船之后,它便扭扭搭搭晃荡起来。雪早已不下,尖风却澌澌的,人躲在舱里。天又黑得真快,灰白的雪容,一转眼铁灰色了,雪后的湖浪沉沉,拍船头间歇地汩然而响。旗下营的遥灯渐映眼朦胧黄了。那时中舱的板桌上初点起一支短短的白烛来。烛焰打着颤,以船儿的欹倾,更遥遥无所主,似微薄而将向尽了。我们都拥着一大堆的寒色,悄悄地趁残烛而觅归。那时似乎没有说什么话,即有三两句零星的话,谁还记得清呢。大家这般草草地回去了。
作者以细腻别致的笔触,描摹了雪晚与归舟,并将“杂以凄清”的,“静趣”加以具象和物化。“我们都拥着一大堆的寒色,悄悄地趁残烛而觅归”,“寒色”可“拥”。将触觉和视觉打通;“似乎没有说什么话……大家就这般草草地回去了。”雪晚归舟中的心理与审美感悟,远非言语所能尽达,恐怕要留于读者静心品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