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伦·凯勒
我们都曾读到过这样激动人心的故事:故事的主角能活下去的时间已经很有限了,有的可以长到一年;有的却只有二十四小时。对于这位面临死亡的人打算怎样度过这最后的时日,我们总是感到很有兴趣的——当然,我说的是可以有选择条件的自由的人,而不是待处决的囚犯,那些人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
这一类的故事使我们深思,我们会想到:如果我们自己也处于同样的地位,该怎么办?人都是要死的,在这最后的时辰,应当做一点什么?体验点什么?和什么人往来?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什么使我们感到快乐?什么使我们感到遗憾呢?
我常想,如果每一个人在刚成年时都能突然聋盲几天,那对他可能会是一种幸福。黑暗会使他更加懂得视力之可贵;寂静会教育他懂得声音的甜美。
我曾多次考察过我有眼睛的朋友,想让他们体会到他们能看到些什么。最近,我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来看我,她刚从森林里散步回来。我问她发现了什么。“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回答。好在我对这类的回答已经习惯了,因为很久以来,我就深信有眼睛的人所能看到的东西其实很少,否则,我是难以相信她的回答的。
我问我自己,在树林里走了一个小时,却没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这难道可能么?我是个瞎子,但是我光凭触觉就能发现数以百计的有趣的东西。我能摸出树叶的精巧的对称图形,我的手带着深情抚摸银桦的光润的细皮,或者松树的粗糙的凸凹不平的硬皮。在春天,我怀着希望抚摸树木的枝条,想找到一个芽蕾,那是大自然在冬眠之后苏醒的第一个征兆。我感觉到花朵的美妙的丝绒般的质地,发现它惊人的螺旋形的排列——我又探索到大自然的一种奇妙之处。如果我幸运的话,在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小树上时,还能偶然感到小鸟在枝头讴歌时所引起的欢乐的颤动。小溪的清凉的水从我撒开的指间流过,使我欣慰。松针或绵软的草叶铺成的葱茏的地毯比最豪华的波斯地毯还要可爱。春夏秋冬一一在我身边展开,这对我是一出无穷无尽的惊人的戏剧。这戏的动作是在我的指头上流过的。
我的心有时大喊大叫,想看到这一切。既然我单凭触觉就能获得这么多的快乐,视觉所能展示于人的,又会有多少?但是很显然,有眼睛的人看见的东西却很少。他们对充满这大千世界的色彩、形象、动态所构成的广阔的画面习以为常。也许对到手的东西漠然置之,却在追求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是人之常情吧。但是,在有光明的世界里,视觉的天赋只是被当成一种方便,而不是当作让生命更加充实的手段,这毕竟是令人非常遗憾的事。
为了最好地说明问题,不妨让我设想一下,如果我能有,比如说,三天的光明,我最希望看到什么东西。在我设想的时候,你也不妨动动脑子,设想一下如果你也只能有三天光明,你打算看见些什么。如果你知道第三天的黄昏之后,太阳便再也不会为你升起的话,你将如何使用这宝贵的三天呢?你最渴望看见的东西是什么呢?
如果由于某种奇迹,我能获得三天光明,然后再回到黑暗中去的话,我将把这段时间分作三个部分。
在第一天,我将看看那些以他们的慈爱、温情和友谊使我的生命值得活下去的人。首先我一定要长久地打量我亲爱的老师安妮·沙莉文·梅西太太。是她在我孩提时代来到我的身边,为我开启了外部世界的大门。我不但要细看她的面部的轮廓,让它存留在我的记忆里,而且要研究她那张面孔,找出生动的证据,说明她在完成对我的教育这项艰苦的任务时所表现出来的温和与耐性。我要从她的眼里看见她性格的力量。那力量使她坚强地面对困难。我还要看到她在我面前常常流露的对人类的同情。如何通过“灵魂的窗户”眼睛看到朋友的心灵深处,我是不懂得的。我只能通过指尖探索到人们面部的轮廓。我能感到欢笑、悲伤和许多明显的感情。我是通过触摸他们的面部认识我的朋友的……
我很熟悉在我身边的朋友,因为成年累月的交往让他们把自己的各个侧面都呈现在我的面前。然而对于偶然结识的朋友,我却只有通过握手,通过指尖触摸他唇上的话句,和他们在我的掌心里的点划,得到一点不完全的印象。
你们有眼睛的人只需通过观察细微的表情:肌肉的震颤、手的动作,便能迅速地捉住另一个人的基本性格,那是多么轻松,多么方便啊!
但是,你曾想过用你的眼睛去深入观察朋友或熟人的内在性格没有呢?你们大部分有眼睛的人,对人家的面孔是不是经常只随意看到一点外部轮廓就放过去了呢?……
有眼睛的人对身边的日常事物很快就习以为常了。他们实际上只看到惊人的和特别触目的部分。而且就是在特别触目的景象面前,他们的眼睛也是懒惰的。每天的法庭记录都说明“证人”们的眼睛是多么地不准。同一个事件有多少个“证人”,就会有多少个不同的印象。有的人比别的人看到的多一些,然而能把他们视觉范围内的东西全部看到的人却寥寥无几。
啊!如果我有三天光明,我能看到多少东西啊!
第一天我一定很忙,我要把我所有的亲爱的朋友请来,久久地观看他们的面孔,把体现他们内心美的外部特征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我还要细看婴儿的面庞。我要观察在个体认识到矛盾之前的强烈的天真的美——那矛盾是随着生命的发展而发展的。
我还想观察我那几条忠心耿耿的狗的眼睛——庄重、老练的小苏格兰、小黑,还有高大结实、善解人意的大丹麦狗赫耳加。它们曾以热烈、温柔和快活的友谊给了我极大的安慰。
在最忙的第一天,我也想去看一看家里的琐碎简单的事物。我想看看我脚下的地毯的温暖的色彩,看看墙上的画,看看那些我所熟悉的琐碎的东西。是它们把一所房屋变成了家的。我的眼睛会带着敬意停留在我所读过的凸文书籍上,但是我恐怕会对印刷出来给有眼睛的人读的书感到更加强烈的兴趣。因为在我的生命的漫长的黑夜之中,我所读过的书和别人为我“读”的书,已经构筑成了一座巨大的灿烂的灯塔,为我照亮了人的生命和精神的最深邃的航道。
在我有眼睛的第一天的下午,我要在树林里作一个漫长的散步,用大千世界的种种美景刺激我的眼帘。我要竭尽全力在几小时之内吸取那光辉广阔的场面——那对有眼睛的人永远展现的场面。在我从林间散步回来的路上,我走着的小径会从田野旁经过,我可以看到温驯的马翻耕着土地(说不定只看到一部拖拉机!),也可以看到那些紧靠泥土生活的人们怡然自得的神情。我还要祈祷让我看到一个绚丽多彩的落日。
黄昏降临之后,我还会体察到一种双重的欢乐:我能借助人造的光明来看到世界,在大自然命令出现黑暗的时候,人类却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出了光明,延长了自己的视力。
在我有视力的第一个晚上,我大概会睡不着觉,我心里一定会充满了对白天的丰富的回忆。
第二天——我有视力的第二天,我将和黎明同时起身,去观看那把黑夜变成白昼的令人惊心动魄的奇景。我要怀着敬畏的心情观看那宏伟浩瀚的、光华灿烂的景色,太阳就是用它唤醒了沉睡的地球的。
我要拿这一天迅速地纵观世界,观察它的过去和现在。我要看到人类进步的奇迹,看到万花筒一般的各个历史时代。我怎么能在一天之内看到这样众多的事物呢?当然得靠博物馆。我曾多次参观过纽约的自然历史博物馆。我曾用手触摸过那儿的展品。但是,我也曾希望用我的眼睛看见在那儿展出的地球和它的居民的简要的历史;要看到在自己的天然环境里生长的动物和不同人种的人;看到恐龙和乳齿象的庞大的骸骨,它们在个子矮小但脑力强大的人类征服动物界之前许久曾在大地上漫游。我还要看到有关动物、人类、人类的工具的生动实际的展览品。人类利用工具在地球上为自己开辟了安全的家园。我还要看到自然史上的一千零一个其他方面。
我不知道本文的读者中有多少人曾在那动人的博物馆里看到过各类生物的广阔画面。当然,有许多人没有这样的机会,但是我相信不少人虽有这样的机会却没有加以使用。博物馆的确是一个值得你使用眼睛的地方。你们可以在那儿多日流连,得到丰富的教益。但我却只有想象中的三天,因此只能匆匆地看过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