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丽宏
大概是在二十四年前,一个阴雨的夜晚,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黑屋里,我打开一台老式电唱机,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旧唱片放入唱机,然后屏住呼吸,等待着音乐出现。在一阵金属唱针和胶木的丝丝摩擦声之后,突然响起了沉重的鼓声。虽然我不敢将音量放大,但那鼓声还是使我感到惊心动魄,它们犹如痛苦的呐喊,也像一个巨人的脚步声,缓缓地,一声一声轰鸣着向我逼近……很快,雄浑的鼓声便被优美的弦乐淹没,接下来展开的乐章一段又一段攫住了我的心,它们带我上天入地,带我穿过雷声隆隆的雨幕,越过峻岭和幽谷,把我引向我从未到达过的奇妙境界。起初,我觉得这非常像贝多芬的交响曲,然而不是。这是勃拉姆斯的《c小调第一交响曲》。那一夜,是我第一次听到勃拉姆斯的音乐,也是第一次知道勃拉姆斯这个名字。他在阴雨绵绵之中推开了我的门窗,使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和贝多芬一样雄浑博大的音乐。
此后,我一直设法寻觅勃拉姆斯的音乐,然而说起来可怜,在二十多年前,要在中国找一张勃拉姆斯的唱片,竟难如登天。一直到80年代,我才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勃拉姆斯的作品,譬如他的《摇篮曲》、《海顿主题变奏曲》、《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二钢琴协奏曲》、《b小调单簧管五重奏》、《德意志安魂曲》等。这些作品都使我感动,它们不时使我联想起贝多芬、联想起巴赫、联想起莫扎特、联想起和他同时代的音乐大师,然而他显然又不同于他人。他不像贝多芬总是那样激情磅礴,不像巴赫总是那样沉稳庄重,也不像莫扎特,把世间的一切都转化成优美的旋律。他的音乐中,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惆怅,有一种深藏不露的忧郁,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哀怨,这些情绪,仿佛清波下的暗涌,使奔涌的流水变得深不可测。我喜欢凝视倾听这样的流水,在它们的涛声里,我的眼前浮现出关于勃拉姆斯的动人的故事,这故事,正是那些暗涌的源头……
1853年9月30日,二十岁的勃拉姆斯在小提琴家约阿辛的陪同下去拜访舒曼。舒曼当时的名声如日中天,他是成就卓著的作曲家,也是权威的音乐评论家。舒曼的妻子克拉拉,是名扬欧洲的钢琴家。生性内向腼腆的勃拉姆斯敬仰他们,却一直没有勇气去拜访他们。他曾经将自己谱写的钢琴曲寄给舒曼,不知什么原因,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这使他感到自己和舒曼之间距离遥远。如果不是好友约阿辛的怂恿和鼓励,他可能永远不会踏进舒曼的家门。这次拜访,成为勃拉姆斯一生的转折点。舒曼见到勃拉姆斯,一点也没有摆架子。还没说几句话,舒曼立即将他带到钢琴前,让他弹奏他自己作的钢琴曲《c大调奏鸣曲》。勃拉姆斯才弹了几节,舒曼眼睛一亮,示意他停止,接着大声喊:“克拉拉,你必须来听一听!”于是,克拉拉也来到了客厅里。在勃拉姆斯眼里,美丽的克拉拉翩翩如天仙,克拉拉的微笑,使他心灵如受电击。这一瞬间的融洽感,将发展成长达四十余年的情谊,成为人类情感史上难得的一页。那天,舒曼家的客厅里回旋着勃拉姆斯的琴声。在琴声里,舒曼和克拉拉都看到了一个伟大的音乐家的影子,他们感到他的钢琴曲如同“蒙着面纱的交响乐”,他们为此激动不已。勃拉姆斯弹奏时,克拉拉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她的温和的微笑使勃拉姆斯如沐春风。克拉拉后来在日记中这样记载:
“他为我们演奏他自己写的奏鸣曲、诙谐曲和其他一些曲子,这些乐曲表现出丰富的想象力、深厚的感情和对曲式的驾驭能力。罗伯特(即舒曼)说,实在无法说出还要增减什么。看见他坐在钢琴前,的确令人感动!他有一张令人感兴趣的年轻面孔。当他演奏时,这张面孔显得美极了。他有一双漂亮的手,这双手克服了最大的困难……他为我们进行的演奏是那么炉火纯青,让他感觉他是好心的上帝特别订做的。他有远大的前程,因为一旦他开始作管弦乐曲,他将为他的天赋找到第一个真实的创作领域。”
而舒曼,那天在日记上只记了一句话:“勃拉姆斯来看我,他是一个天才。”此后,舒曼便不遗余力地推荐介绍勃拉姆斯。他们见面的一个月后,舒曼在他主编的《新音乐杂志》上写了一篇题为《新的道路》的社论,高度评价了勃拉姆斯的才华,使勃拉姆斯的作品开始被德国音乐界广为关注。舒曼在他的文章中这样说:“他的突然来临,是由上帝选来代表这个时代最崇高的精神。”而克拉拉则开始在她的演出中激情洋溢地弹奏勃拉姆斯的作品。对勃拉姆斯的每一部新作,她都会坦率诚挚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勃拉姆斯成为舒曼家庭的最亲密的朋友。勃拉姆斯深深地爱上了年长他十三岁的克拉拉,然而他敬重舒曼,他不愿意伤害恩师,只是把那份恋情深藏在心。勃拉姆斯拜访舒曼的第二年,舒曼因精神病住进了医院,为防止病情恶化,医生禁止克拉拉去医院探望。带着六个孩子的克拉拉坠入痛苦艰难的深渊。这时,勃拉姆斯来到舒曼家,他安慰克拉拉,代她去医院探望舒曼。在克拉拉出门演出时,他为她照顾年幼的孩子们,成为孩子们亲切的“玩伴”。那两年中,勃拉姆斯的爱和帮助对克拉拉来说几乎意味着一切。后来,克拉拉曾经这样向她的儿女们解释她和勃拉姆斯之间的关系:“不管一个人有多么不快乐,上帝都会将他的慈爱传达给每一个人,我们必须为这样的事实而庆幸。虽然我拥有你们,但那时候你们太小,很难了解你们的亲爱的父亲,而且也因为太年幼难以体验任何巨大的悲痛。在那痛苦的数年中,你们无法给予我任何安慰。虽然拥有希望,但在那时候单单依靠希望要活下去是很不容易的。后来勃拉姆斯出现了。你们的父亲爱他、尊重他胜过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他以一个忠实的朋友的身份来分担我的不幸。他使我伤痛的心变得坚强,让我振作精神,而且尽他所能来抚慰我的心灵。事实上,他是位不折不扣的朋友,而且是我唯一的支柱。”1856年7月29日,舒曼逝世。在送葬的行列中,勃拉姆斯和舒曼的几个最亲密的朋友一起,抬着舒曼的灵柩走向墓地。舒曼逝世后,勃拉姆斯不能再待在克拉拉家里,传统世俗的目光犹如利剑,从四面八方向他们两人射来。勃拉姆斯离开时,克拉拉送他去火车站。那天,克拉拉心烦意乱,她在日记里写道:“这简直是另一个葬礼。”
然而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情谊远远没有结束,它们只是刚刚开始。舒曼逝世后,勃拉姆斯始终是克拉拉最忠诚的朋友,在她困苦的时候,勃拉姆斯总是出现在她的身边,给她帮助和安慰。也许,正是因为勃拉姆斯太珍惜他对克拉拉的爱情,他才那样将爱深藏在心,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出现,无微不至地给她帮助和安慰。舒曼去世后,勃拉姆斯本可以向克拉拉倾吐爱情,向她求婚,然而他保持着沉默。他知道克拉拉依然念念不忘舒曼。在克拉拉写给勃拉姆斯的每一封信中,她都提及她和舒曼的婚姻,这是一种直接的提醒,也是一种婉转的拒绝。实际上,在克拉拉的后半生中,没有什么比勃拉姆斯的关心和爱更重要了。在两种不同的传记文字中,我看到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克拉拉曾写过很多流露出深情的信给勃拉姆斯,但都没有寄出;另一种说法,勃拉姆斯曾写过不少向克拉拉求爱的信,但是全都撕了。我不知道这两种说法哪种更准确,但是它们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这两个相爱的音乐家,却无法逾越横隔在两人之间的障碍,他们都压抑着心中的爱情。他们互相思念着,互相守望着,在爱情的根基上,成长出的是友谊的绿荫。我看过法朗克?迪克西的油画《和谐》,表现的便是勃拉姆斯和克拉拉之间的情谊。画面上,克拉拉沉浸在音乐里,她在弹琴,她的双手在琴键上跳动,目光却眺望着远方。年轻的勃拉姆斯坐在钢琴边,他的右臂倚在钢琴上,手掌托着脸颊,他凝视着克拉拉的眼睛,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是爱慕和崇拜,还有深深的哀愁。从窗外射入的一脉阳光,把他们两人笼罩在温暖的金色之中……这两个音乐家之间这种不开花也不结果的爱情,并没有妨碍他们对艺术的共同追求。勃拉姆斯当时便被人们认为是贝多芬的传人,然而在贝多芬的光芒中,勃拉姆斯有着沉重的负担,他曾经这样对人说:“你完全不能理解听到巨人的脚步声时,是什么样的感受。”这“巨人的脚步声”,便是指贝多芬的交响曲。他的《d小调第一交响曲》写得极其艰难,前后竟花了二十三年,在世界音乐史上,也许绝无仅有。《d小调第一交响曲》,是在克拉拉的关注和鼓励下完成的。
克拉拉曾在一封信中启发他:“暴风雨的天空可以孕育第一部交响曲。”而勃拉姆斯给她的回信,就是《d小调第一交响曲》的第一乐章,那由沉重的雷声引发出的美妙绝伦的旋律。他把交响曲的每一部分曲谱都寄给克拉拉,让她体会他心中的激情,请她对作品提意见。交响曲的最后一个乐章中,有一段美妙的法国号独奏,旋律来自阿尔卑斯山的民谣,民谣的歌词是:“在高高的山巅上,在深深的幽谷中,我千万次向您致意。”克拉拉收到勃拉姆斯的这部分乐谱时,禁不住热泪沾襟……《d小调第一交响曲》问世后,引起巨大的反响,有人觉得这简直是贝多芬的《第十交响曲》,然而勃拉姆斯又显然不同于贝多芬,没有人能否认他成功的创造。有人评论,这部交响曲,为勃拉姆斯的声誉奠定了不朽的基石。而人们并不知道,这部不同凡响的交响曲,和克拉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舒曼逝世后,克拉拉守寡四十年,始终未嫁人。而勃拉姆斯,则终身未娶,至死孑然一身。克拉拉去世时,勃拉姆斯不在她身边,他从远方赶回来时,克拉拉已经下葬。勃拉姆斯一个人来到克拉拉的墓地,颓坐在她的墓穴边,泪水沿着他苍老的脸颊,沿着他灰白的胡须,滴落在松软的墓地上……一年后,勃拉姆斯也与世长辞。这是人间的悲剧,也是两个高尚灵魂为世界留下的一首优美凄楚的长诗。这样的感情,大概会使很多视爱情如儿戏的现代人难以理解,但你怎能不对他们这种感情由衷地产生敬意呢?
了解勃拉姆斯和克拉拉之间的故事后,再听勃拉姆斯的音乐时,便仿佛能听出很多弦外之音来。其实,勃拉姆斯并没有压抑自己的情感,他用音乐宣泄了自己对克拉拉的爱,他把那种刻骨铭心却又无望的爱情,全都用音乐倾吐了出来,那种惆怅,那种忧郁,那种哀怨,那种发自灵魂的呼唤,曾经拨动了多少热爱音乐、向往爱情的人的心弦。
最近,我常常听勃拉姆斯的《e小调第四交响曲》,这是他写的最后一部交响曲。指挥家克雷伯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将这部交响曲诠释得无比精美。我觉得这部作品是勃拉姆斯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优美忧伤的旋律,从头至尾回荡着无可奈何的叹息。勃拉姆斯的好友、小提琴家约阿辛曾这样描述勃拉姆斯,说他像“钻石般纯真,雪花般柔软”。这样的描述,不仅是对他的人格,也是对他的音乐。在勃拉姆斯的音乐中,回荡着深沉挚切的赤子之心,倾诉着对爱情的渴望。在钻石般透明澄澈的天空中,飞扬着晶莹柔软的雪花。
1997年7月11日于四步斋
艺术往往也是爱情的结晶。音乐大师勃拉姆斯与钢琴家克拉拉雪藏了四十余年的深厚友谊和爱情,孕育了勃拉姆斯那些如“钻石般纯真,雪花般柔软”的不朽的优美乐章。两位人格高尚的音乐家以艺术为桥梁,彼此通达、心心相印,互相思念和守望着。勃拉姆斯用音乐宣泄了对克拉拉那压抑的爱,那种发自灵魂的深情呼唤,那种“欲言又止的惆怅,有一种深藏不露的忧郁,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