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浇洁
生活就像一棵大树,每个人都是树上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它希望我们春天长叶,秋天落叶,到日子静悄悄地消失,然后来年又长出新的叶子。爱情、必然的命运等都是追着树叶飞舞的风,每个人都被这样的风吹过。
在爱情和必然的命运面前,人都在静静地过着绝望的生活,那种无法使自己完整无损的生活。
一
一天,我像一粒掉进米缸里的米,茫茫然来到一个大都市,失去了前行的目标,仿佛马上就要被淹没,心中的恐惧让我匆匆地想抓住点什么。我想起了生活在这里的他——那个曾经牵着我的手,我就像跟着太阳飞跑的他,那个跟我生活过十多年的他。
我几乎是恳求了:抽空过来陪我一下,好不好?告诉我该怎么走。当他给我“对不起”三个字的时候,我知道我该怎么走了——记住来时的路,能走到哪儿是哪儿,能看到啥是啥。就在这样的路上,我遇到一个有名的作家。遇到作家是在我看了蜷坐在地下通道弹吉他求生的艺术家之后,在我对刻骨铭心的爱产生怀疑之后,心里先有个悲凉的底子。我本是想在作家身上找些温暖或信心什么的。我空着两手,带着虔诚、崇敬、好奇的心情走向作家,作家羞怯、局促不安地坐着,不说话,但一双敏感的眼睛却通过沉默,透过我的肌肤似乎穿透我的心,至少他自认为穿透我的心,不容置否。
我笑了,我向他提了个小小的请求,以此打开他的话匣子,他终于慢吞吞地开口了:“见着女人,我就不会说话。女人不是骗子就是巫婆。”“那你母亲是不是巫婆?”“母亲不是,白雪公主也不是。”“巫婆把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变成狮子、杯子或别的什么东西。女人动不动就骗男人,所以女人很可怕,女人是巫婆。”……两个爱好文学的人,就骗子和巫婆的问题辩论了很久,我们是笑着谈这些的,不知怎么他让我心疼,让我感到寒冷。一个曾经爱好文学的朋友跟我说:写作的人是漆匠,把不好的涂成好的,要么像摄影师,从乱七八糟的画面中裁剪出好的画面来。写作的人像毒瘾犯,迷醉于自己想象出来的幻影,一天天摧毁自己的身心,把自己向隔绝生活的一面推,成为一个被现实生活抛弃似久居洞穴的骷髅,直到有一天,见人说一句话也想到写作,看见什么东西也想着是不是可以写到文章里,不写东西或不想着写东西一天都活不了……离开作家,我想着这么一个为爱自杀过、从小失去母爱、至今四十未婚的写作者——一个脆弱得几乎带点神经质的好的写作者,令人感动的文章就是从这些痴迷的人身上、从这些把写作当作宿命的人身上写出来的。
我对今后的写作,对爱,对生活产生了怀疑。我像一个失去前行方向的盲人,一片被风吹得离开枝头的叶子,孤独地游离于人流之中,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淹没。
二
新婚不久,他就被人众目睽睽地怜悯着:满脸、满颈、满身指爪抓撕的长长血痕明耀耀地显现着,深深的血痕上敷着星星散散的药粉,如全身上下下了白霜。遍体鳞伤的他却想方设法地遮掩着。众人不解: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一个娇小女人常抓成这样?一次他颇难为情地笑着说:只因我躲着她偷偷去看孩子,她吃前妻的醋。我爱她,实在不舍得打她,你不让她抓,躲开,她那倔脾气,不让她抓个够,不会消气。你不知道,她好的时候,会一口一口喂饭给我吃,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不像前妻,心里对我好,不懂得怎样爱我。尽管如此,他仍像大哥一样劝慰我:耐心过吧,受点委屈会过去的。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让我回到从前,我情愿跟前妻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为她洗衣做饭,教养孩子,一条心到老。如今我的心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前妻长相标致、穿着得体,是个很要强的女人,直到离婚前两天,仍一脸幸福地向我炫耀:老公不在家的女人真可怜。不像我,一回家老公开门,就接过包,亲亲热热地说,来来!坐一下,老婆崽,我倒杯水给你喝。吃好晚饭,结婚这么多年,还喜欢抱着我,让我坐到他膝上看电视。哪怕在外一天,也会打几个电话回来。我最喜欢他出差回来,摸摸我的脸,说:“我不在,你瘦了!我老公人又长得帅……”
这是个一直活在梦里的女人。离婚时坚决要孩子。她曾推心置腹地哭着跟我说:有孩子在,不愁他不回来看我。没办法,我死心塌地牵他挂他爱他,除了他,我没爱过任何别的男人,我也不知道这爱是什么,我做梦都想他能像我炫耀的那样爱我,现在还这样,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在外有女人,可我不愿相信,我们青梅竹马恋爱多年。有一两年了,他一个月难得在家住两晚,每次回家就说累,要求分居。因为长期压抑,我为他落下了病,一见他,就发颤,抖得像筛糠,心悬在空中,难受得突跳,受不了,可只要他紧紧抱住我,就好些。为了跟我离婚,他真狠心啊!有一次,见我抖得厉害,竟恶狠狠地说,人家尼姑怎么过的?!……
女人,在爱情面前悲哀的女人啊!蚌一样外表坚硬、内心柔弱的女人。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时候,拿什么来保全自己?
三
她往脸上、脖子上、手上、脚上有滋有味、有条不紊细细地抹着化妆品,而睡在她对面的我却触目惊心、素面朝天地坐着。她心疼了:女人,要多爱自己一点。爱自己也是对家人负责。你肯定看不出我的年龄,我今年都三十八了,很年轻是不是?你看我,就是在外住一夜,我也把化妆的全套东西带在身边。她拎出两个袋子,里面装着近二十样大小不一、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这三支香水,分别是日用、夜用的,这是护手霜、护脚霜、眼霜,这是养颜收缩水、指甲油、睫毛膏、唇膏……我连护睫水都带来了。你看我的眼,水灵么?刚做了眼膜割除手术,不舒服,不好看东西,一个女人戴眼镜很难看的。为了保养,我每天爬起来就喝水、吃水果、吃维生素,一个星期至少做一次面膜,每次化妆一个小时,我乐意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给家人。我很爱老公,我老公比我小整整八岁。我常会在他面前撒娇,有一段时间,我很累,就对他说:做我几天爸爸,好不好?只在床上把我当老婆。我对老公很好的,每次回来,我都送礼物给他。你看看,这衬衫一千多块,这皮带五千块。我要让他知道,我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我和他妈妈一样对他好。我要让他明白,离开我是他的损失。我年薪十五万,比我老公多。我要做同龄女人中最优秀的。我压力很大,在一个大酒店当总监,有时候明知道老板给我的任务不合理,每月三百万的销售量,谁完成得了?尽管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但对下属还要装笑脸说:“我们能够!”你要给他们希望,他们才会跟着你,我要记住每个下属的生日,生日那天,跟他们过party。有时坐车回家,沮丧得想自杀,但一见到老公,就要换上一副笑脸,要让老公对你时时保持一种新鲜感。我还没有孩子,没空生孩子,他在家是独子。没有孩子,只要快活就好。我觉得我应当快活。到站我老公会来接我……
我早早下车,果见一个年轻男人捧着一束鲜花急急地赶来,进了我们的车厢。我想这是总监的老公了。结婚七八年,见面还送花,不生孩子,这样的婚姻真实、幸福么?我觉得在好的婚姻里,面对伴侣应当像面对另一个自己,可以露出最真实的一面,对方能容忍自己。
这是一个被生活和虚假的婚姻吹得面目全非的人,这是一个从来不认识自己,也不敢认识自己的女人。
四
在爱情和必然的命运面前,我是这样的无能为力,有时走在路上,仿佛有个巨大的车轮随时都会把我碾成齑粉,把我心里的匣子,把我脸上的包装瞬间打碎、瓦解,露出人最肮脏、最丑恶的本性:自私的占有欲和无穷的欲望,像个物极必反的疯子恬不知耻地游走于冠冕堂皇的正人君子中间,自己看不起自己,自己厌恶自己。
我是在对自己无奈的情况下,听到乐曲声的。那是中秋,我坐在母亲的农家小楼上,还没到晚上十点,村庄已经沉睡,只让一轮皓月独自悬着听夜虫唧唧地鸣唤,静谧得如同沉睡的鼾声。远处的山,水墨画似的氤氲在淡默的夜色中,好像墨绿的篱笆小心护卫着。篱笆里泄漏出一两声犬吠,如月光在村里宁馨地荡漾。这时,传来清晰的二胡曲——《春江花月夜》,隔着夜似箫悠长地响着。二胡声是从村里唯一有灯的窗户里传出的,恰如一轮地上的月,亮堂在一村人的酣梦里。在这朴实如牛粪般浓俗的村庄里拉起高雅的《春江花月夜》,是描绘月夜清丽的迷人景色,还是诉说“年年岁岁月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心境?这是一个醒着的人,这是一个月夜有故事的人:曾经发生在月夜一段没有结局的爱情,有着一个令人销魂的绝色女人,一个月夜起歌的约定?拉二胡的是个走南闯北的店老板,有着极其丰富的人生阅历。同村多年,只记得有一次到他店里打电话,电话是打给我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丈夫的,我边打边落泪。放下电话,他诚恳地对我说:“一定有办法让他回到你身边的,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过一段时间,为了孩子和家,男人便好了,我年轻时也有过……有过。”想着店老板的话,耳旁猛然掠过一个女人深夜的诉说:“他喜欢我,是因为我比他妻子年轻、漂亮,再加上我善良。可我哪受得了?晚上十一点睡在床上好好的,躲到卫生间跟别的情人打电话。虽然对我包吃包住包用,连卫生巾也帮我买好。可他连我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也管,就连炒菜用什么配料也要听他的。他认为自己为了我离了家,觉得我对他再好,我做什么都应该。我为他孩子买衣服,他出差我半夜打的去接他,只为十块钱的事,就和我吵……我受不了。我想有一百个女人,就有一百零一个女人会离开他。只有他妻子跟他生了孩子会忍他,爱他,没有自我地跟他过一辈子。”……想这些的时候,传来了缠绵的《梁祝》,如花伴月般如泣如诉、软绵美奂。
原来绝望也可以化成乐曲,在迷人的月夜交给一把二胡,在微风里静静歌唱?
人在强大无比、坚硬无比的生活面前,似一片随风吹动的树叶,无力把握自己的方向,甚至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如文中那个一直活在梦里的离婚女人,生活在一个无爱的虚假的炫耀和谎言之中,不肯面对弃妇的事实;一个整天浓妆艳抹,对爱人、对自己都没有卸妆的时候的女人,又一个不敢面对生活真实的软弱的人。被爱情和命运捉弄的凡人,心灵破碎不堪,在绝望中静静地企求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