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
他也是个人吗?为甚他不受世人的同等待遇呢?唉,他不过家里少了几个钱罢。他父亲原是个好好的商人,后来因为投机事业大大失败,所以,就在他五岁那年宣告破产,在他六岁那年,他父亲便将他卖给了马戏班子里。从此以后他就堕落在这悲惨的世界里,永无翻身之日了。
说起来委实可怜咧。他们的老板是个残忍的人,生性暴躁,动不动就要发火,要打人。可怜他今年不过十一岁咧。他老板又要鞭他,他同伙又要欺他,终日里挨打挨骂。到晚上还须到游艺场里去耍把戏,忍着饥,耐着苦。不要说是偶然失了手闯下了祸,定然打个半死,饿他半天,就是有所痛苦也只好藏在心头,不敢现在颜面上。要是脸上稍有点不快活的样子,就派他是有意得罪看客,回来,少不得又是一顿皮鞭子。我时常见他是张着小口嘻嘻地笑着,可是我却深晓得他那浅浅的笑涡里,却含蕴着万种的痛苦悲怨呢。
我真不懂这提倡人道主义的世界,博爱还及到禽兽身上,鸡鸭倒提着就要受罚,可是他呢,他在演技的时候,倒立在地上还不算,还要他唱一支小曲,喝三杯冷水,吃一只香蕉。那时全身儿倒立着已经够受用了,何况再迫他唱小曲、灌食物下去呢!那自然有一种剧烈的痛苦,而且于他身体发育上当然又是个极大的阻碍。他现在已十一岁了,可是那小小的身子看过去总不过像七八岁,这就是个大大的明证。最可怪的就是这些看客,越是看到这惨无人道的把戏越是拼命地喝彩,好似幸人之灾,乐人之祸一般。原来呢,他们花了钱来寻快活的。不过总该存点侧隐之心啊!唉,他也是个人吗?为什么倒不如畜生呢?
我记得那天是冬季极冷的一天,呼呼的北风刮得厉害。他只着了一件夹袄,因为他班主不准他穿多,说穿得多了和耍把戏有妨碍的。到晚上又到游艺场里去演技了,他索索地抖着,那刀一般的风直刮得他的皮肤都裂开了。他浑身已麻木,几乎不能动弹了。他身上所受的痛苦,他心中所受的痛苦,已达到极点了。他又不敢反抗他老板的命令畏缩不前,他依旧打起精神丝毫不敢懈。他这夜演的是“爱神之舞”,他就在那琤琤琮琮的妙乐里现身在演技圈中,背上背着一双洁白的翼翅扮作爱神的模样,苹果般的面庞娇红得怪可人怜。他举首望望那场中五丈多高的木架子就有些胆寒了。这时,他老板又发下命令喊他上去。他心中恐惧极了。可是,他总不敢反抗,只得张开了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攀住了那根从木架子上垂下来的绳子。他老板便将绳子的那一端垂下来,他就平空的吊了上去,达到最高的地点。他老板又发下暗示,他松了一只手攀住了前面的木杠,想腾身过去,可怜他这时一双小手被风刮得出血了,他的神经已失了知觉了,只觉得眼前忽地一黑,他支持不住了,一松手一个倒栽葱向下落下去……唉!我也不忍说下去了。
我仿佛还记得当时的看客同声喝了个倒彩。
(载《半月》第二卷第七期,一九二二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