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各·奥节谛
在我的儿子从热内亚(他刚在那边的商业学校里读满了第三年级)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他在餐时之前不久走到了我的书室里来。他十分单纯地告诉我了,说他打算和裘里亚·赛尔尼订婚,因为他非常相信我是爱他的,并且一定会同意于他。
“你目前年纪太轻了。那个裘里亚·赛尔尼又是谁呢?”
“你认识她的母亲,他们对我说。她是罗马培那谛族的人,劳列达·培那谛。你一定是认识她的。”
劳列达!劳列达!这是在多少年以前了!她那小小的模样,她那灰白的小脸,和那张生得太大了一点的嘴,她那在短的,紧紧地卷着的,丰富的头发下面的小额角——劳列达·培那谛!
“不错,我记得。可是你年纪太轻了,嘉戈莫。”
或许我是说得太肯定了,其实我与其说是在答复我儿子的提议,却还不如说是在答复一些突然被提到的回想。但他是惯于把整个的心肠都向我倾吐的,因此便立刻很焦急地替自己辩护起来;当他感觉到了我的沉默的时候,他的焦急便越发加大了。
我是在想着我自己的事情:嘉戈莫究竟怎么会碰到她?哪一种注定的力量会把她从罗马赶到热内亚来,并且一到了热内亚,便立刻做了赛尔尼族里的人?现在有哪一个神明在打算从我儿子身上来酬报我的这么许多年以前的被拒绝?在跳舞会中,在那俄罗斯女人的家里——那个俄罗斯女人名字叫做波路加甫斯奇,是一个美人——她是站在我们旁边的一对中的一个。劳列达在一节跳舞中犯了两三次错误,她老是不能用从容的动作来合那音乐的拍子;到了要互相致礼的时候,她把她的手在我的嘴唇下面抽了出去,好像她一切的错误都要我来负责一般。后来,就在那一天夜里,每当我的手臂环抱着她的时候,似乎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慌占据着她,因为她跳得很坏,步步都脱了板;在她那许多装饰着花粉和珠宝的头发下面的小头脑竟愤怒了起来,她说我太高了,不会和矮小的女子跳舞。在那个时候,谁都知道,我的跳舞很轻盈而且完美,因此我对于这种埋怨只是付之一笑。她不向我道别就走了开去。
两天之后,那俄罗斯女人邀我们陪她到莪尔慕斯奇别墅去。这不知是在四月呢还是五月,我已经记不清了。那儿有一阵浓烈的蔷薇的香气;在地上,在篱笆上,在颓垣上,都是黄的,白的,和红的蔷薇花瓣;沿着那小径,在园子里,从松树和柏树上面挂下来,到处都是一丛一丛的,红的,白的,和黄的蔷薇花;那些孔雀的粗糙的喊声就在近旁,那钟声,远远地从村里传来,一层依微的烟雾向海边移过去。在我们走下到小鸽棚去的路上是潮滑而且峻峭的,她为要站得稳一点,便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我握紧了那只小手,她便离开了我,只这么说,“你这傻子!”
又一次,在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早晨,我又看到她和她的几个外国朋友在一起,在许多人群中,这是一次奥斯谛亚主教在拉德拉诺地方的圣乔万尼圣衣室里举行的晨餐会:可可,牛乳,果子露,蛋饼,我没有吃完,当她贴近我身边走过,对我说:“你吃了许多,可不是?”这样就完了。此后我就永远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虽然我有一次,曾经看见她在一辆车子里,背朝着车夫,很安静地坐在她母亲对面。我甚至连头也不点一点,虽然我是很近地看见她的,而她又向我注意了好一会儿,在我和我那可怜的姗谛那结了婚之后,我又碰到了她一次,我觉得她是在讥讽似地微笑着。或许我对于这个是错误的。而现在,在今天——
“我对你说,父亲,她是可爱而且和善的。正像她母亲从前一样地可爱而又和善。她的母亲从前是可爱的,他们告诉我。”
但是,我,我只是在对付我自己的思想,并且因为记起她那种带笑容的漠然的神情,不禁起了些仇意,便这样回答说:
“不错,不错,很可爱,但不是一个委奴斯。”
我停止了我的欢乐,因为想起那母亲也一定会感到和我同样的惊异,假使她真还记得——
“她母亲可知道吗?”
“知道的,要我立刻来对你说,也就是她的意思。”
“她没有说旁的话吗?”
“没有。怎么?”
“那女孩子可喜欢你吗?”
“是的,父亲,我敢断定如此。她曾经为了我而拒绝了别的更有利的请求。”
“让我再想想吧,嘉戈莫。你毕竟太年轻了!”
于是我的儿子,为了欢乐而眼睛里依微地闪着光彩,很坦白地抓住了我的两只手,把它们举到了他的嘴唇边,同时又喃喃地说着些充满了希望的话:
“不要想得太久了,父亲!她在那儿等。明天你得告诉我你的主意的,成不成?”
我过了很苦痛的一夜。我想要答应了我的儿子,因为他已经是我在这世界上所有的惟一的安慰了;同时又因为(这可不是我的最紧要的自私的理由吗?一个人到了五十岁的年纪,还有这么许多虚荣心剩着!)这可以算是一种报复,一种很温和的报复,一个我的儿子,带着我的姓氏的人,在那个曾经轻视过我的女人的女儿身上施行的报复。随后我又想起,到现在这时候,她那骄傲的前额上的小小的卷发,大概已经变得雪白的了,我又觉得很懊悔,我竟没有想到问我的儿子,那些头发毕竟白了没有——因为我觉得,像这么一种外形的转变,一定会把我从旧时的回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使我把这事情解决得更聪明一点。
在这两个理由中,一个是很有意义的,而其他一个却是傻气的,但那傻气的理由却比那一个更有力;虽然如此,我毕竟还能很明白地看到许多可能的疑问。“那个女孩子可真个爱他的吗?可有一些儿她母亲的浮动性像精微的电子似地灌注在她的血液里吗?并且,嘉戈莫又是怎样的呢?像他这样年轻,他可会永远不改变吗——永远不改变而且快乐吗?我最重要的责任可不是要先去和那女子熟识吗?”同时,在那天夜里,我简直就连那女郎的名字也忘记了。这个名字在前一天嘉戈莫只说了一次,用一种很轻微的声音,好像这是一个神圣的名字,万万不能被亵渎的。甚至在这一点上,虚荣又来帮我的忙了,但是用一种反面的方式:“劳列达·培那谛(我不能强迫自己用她那不熟悉的姓氏)可不是已经把我从前所受的苦痛完全忘记了吗?”
她叫我的儿子立刻对我说,但是她却一句话也没有提起在很久的从前是认识我的,在莪尔慕斯奇别墅的蔷薇丛中,以及那跳舞会中的漂亮的头发,以及那宗教典礼的热闹。我那时是一个年轻的办事员,刚从我那省份里来到,对于我那新学会了的都市习惯还有点格格不入;那时我是总算刚偶然走上了成功之路。那个常是微笑着的小小的将继承财产的女儿一定曾经听到过许多别的像我一样的老实人,听他们说着蜜一般的言语,又发着叹息,像一架漏了气的风琴,并且,假使敌人已经把她以前的胜利都忘记了,我所希望着的复仇又是怎么回事呢?那真是愚蠢的思想。
我这样地使我自己安静下去,虽然免不了要伤害我那固执的虚荣心,可是我这时候只能替嘉戈莫着想。不错,他是太年轻了;他应得首先自己获得一个地位,并且固定了他自己的性格;他应得有自知之明,能够管束他自己的意志和思想,要做一个独立的人,而不能单做我的好儿子,我的宗族树上的仅有的果实。虽然不必粗糙地命令他,我的责任却至少要劝他努力把那女子忘记;要他立刻忘记了她,固然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我便这样做了。他甚至流下眼泪来。于是他便到西班牙去旅行,这次旅行继续到了两个月之久。在他回来的时候又到巴尔塞罗那去住了两星期,比他预定的计划多了十天;当他在那儿的时候,他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写信。他一写起信来的时候,纸上便会有一种太强烈的气味,内容有一种太西班牙风的疲倦,字体有一种太女性的倾斜。我并不诧异,但是我发现裘里亚·赛尔尼是已经被忘记了。
我对于这事实反而觉得有点担忧,因为这可以算是一个我那嘉戈莫的未定的性格的不稳固的证据。
嘉戈莫回家来了。裘里亚·赛尔尼的名字永远不在我们之间的谈话中说起。他在罗马居住了一年,修毕了意大利移民问题和未经公认的意大利殖民地这两种课程,这使他在二十二岁的年龄就被派到东方去研究亚细亚土耳其的各海口。在他回来的时候,他倾心于一个名字叫什么马里亚·阿苏哀达的上流社会的女人。但是关于这个女人,她的名字却也是永远不在我们之间的谈话中提起的。
四个月之前的一天晚间,我刚从公署里回来,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在熔熔的炉火旁边一面看书,一面喝茶,突然听差拿进了一张卡片来交给我,在那上面有着“劳拉·赛尔尼”这几个字。我禁不住吃了一惊,于是我便毫不迟疑地走到会客室里去,急于想去得到一种新的经验——无论这经验是否是愉快的——这种愿望依然像火一般地燃烧着,虽然我的青年时代是早已死去。
我永没有对嘉戈莫问起过这个问题,然而她的头发却确实已经变白的了,高高地一大堆;她的脸,虽然有点瘦,却依旧是往时的那张脸,现在是在雪下面灿烂着。她那纤细的身躯依然是像在莪尔慕斯奇别墅里时一样——真是一朵蔷薇花,甚至到现在还是,不过是已经包着一重灰色的外套了;那同样的气息——我不知道这一种香气是叫什么名字,但是她会使我记起许多新鲜的微红的苹果的芬芳或是在一只被霉的箱子里开了一整个夏天的海狸皮的气味,我一看到她那雪白的头发下的脸色的鲜艳,我便立刻好像闻到了那种香气一般了。
“你当然再也想不到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在——”
我想她大概要这样地说下去了吧:“在我认识你以来这么许多年之后。”但是不然,她却这么说下去:
“在整整两年之后。”
“我记得。我的儿子——”
“是的。这就是我所以来的原因。我知道你的儿子已经出去旅行过,他得到了名誉又得到了地位,他有各种研究使他忙着,闲暇的时候又有女人来安慰他。这一切我都知道的。”
我沉沉地一句话也不说,我的谨慎在我的心田四周蒙上了“我很坦白地说,照了一个母亲的本分。我的女儿还没有忘记,并且还没有停止迷恋着嘉戈莫。在过去两年之内,我和我的丈夫——”
听着这话,我的心便整个冰冻了。不但冰冻——甚至觉得有点仇意。
“两年以来,我和我的丈夫竟可说什么事情也放下了,单是在设法把她这种思想,她这种迷惑医好——”
我用一种冷淡而礼貌的态度打断了她:
“你肯到我的书房里去吗,太太?想到你所对我说的事情的性质——”
她站了起来。不久之后,我注视着她,在我那开着的火炉旁边,在很大的灯的光线下面,我看出她眼睛里含着眼泪,她是在努力抑制她自己的感情。
“这样,我已经对你说了——不,我为什么要对你说呢?你早就懂得我了。我的女儿在那里受苦。”于是她流下泪来,“我的女儿害病了;据医生们说,或许她会死去也未可知。”
沉默了一会儿。
“裘里亚是在那儿受苦——你的儿子已经把她忘记了吗,完全忘记了吗?”
我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她才好,在那个雪白的冠冕下面的蔷薇一般的小脸上显然有一种苦痛的神色。那做母亲的手是在颤抖着。她粗鲁地除掉了她的手套,似乎这样可以更自然一点,似乎要在我们之间筑起一种较密切的关系来。
“我相信他已经忘记了,我敬爱的太太。”
“从那时候起,他可竟从没有,从没有一次对你说起过我女儿的名字吗?”
“从没有。”
“他可已经爱上了别个人?”
“我不知道。有一个女的——”
“她可漂亮吗?但是我在说些什么?我在问些什么?你懂得我一个做母亲的竟会从热内亚一路赶了来,没有别的特殊原因——我在今天天亮的时候到的——你懂得,你懂得吗?你想一个做母亲的,你想我竟会用到这样的办法,我的害怕当然是很大的。你懂得,告诉我你毕竟可懂得?”
“我懂得的。”
“那么——你没有话——再没有话,要说了吗?”
“你定定心吧,我敬爱的太太。我不愿意用无聊的话来空费时间。我可以断得定你到这儿来之前,一定曾经踌躇过了好一会儿。嘉戈莫自从第一次对我说起了你的女儿之后,便永远没有再说起过一次。我看他永远是在忙着别的事情,据我所知是,他有了别的恋爱事件。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首先应该想到我儿子的幸福。”
“他还不知道我的裘里亚的情形呢。”
“他不知道吗?不过,就是他知道了——”
“你要告诉他,然后再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得告诉他,你愿意吗?她并不是很坏的,你知道!你不要以为她是一个残废者,一个没办法的人。她现在还不至于弄到这地步。她是脆弱的,惨白的,没精神的,不多说话。医生们只害怕着她的将来。但是现在却还不至于此。你相信我,可以吗?”
“我并不是在想到这些。但是无论如何你得首先明白,嘉戈莫能不能同意,已经是很成问题的了,并且在他的同意之外,还无条件地必须要得到我的同意。”
我觉得那个可怜的,悲哀的母亲的苦痛在抓紧了我的喉管,在摧残我的意志力。但正为了这原故,我的话却说得越发粗鲁了。
“假使事情是这样的——这原是无从讨论的事情——那么我明白了——”她站了起来,开始把手套重新戴上去。
她突然停住了,更移近我的身边来,呆呆地注视着我:
“或许这是因为——在从前——啊,恕我吧,恕我吧,不要这样残酷!恕了我吧!”
这样看来,她毕竟是记得了!不错,我的复仇是现实的,完全的,显然的,悲惨的。她记得了,她承认她的过失——什么过失?她在从前可已经发现了吗?不,不!我在二十岁时的虚荣心啊,现在已经到了五十岁的年纪,这虚荣心看来是多么可笑!一点儿好胜心,这比到一个碎了心的母亲真算得什么!
“告诉我,告诉我,是为了这个原故吗?但是我怎么会知道呢?这怎么是我现在的过失呢?啊,恕我吧,恕我吧!请你想想这事情!”
我努力做着笑容。
“倒也不是为了你所说的这原因,我敬爱的太太。我甚至记也没有记起来,并且,我也不愿意把它记起来。”
于是我们两个都一句话也不说,在这种借口之下,我们两个都发觉了这个悲惨的真实情形,虽然它在表面是显得非常细微而且无聊。那个瘦小的太太并没有弄错;她已经发现了,那个已经像树林中的残花似的被忘记了的,旧时的憎厌和旧时的侮慢,还延伫在我灵魂的深处;而她,虽然不是有意,却在无意中做了使我发现这情形的人。
“不,确实是为了这个原故,再没有别的原因了。我感觉得到的。但是现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感激之外还有什么补救方法呢?我一定会非常感谢——”
我是在看着火,并没有留意她,我拿起了火棒去戳一块煤,这块煤表面上似乎已经烧完了,但突然又爆出无数的火花来。
“我就去对我的儿子说吧,太太。”
“谢谢你。”
她不再说什么了。经过地毯,经过门帘,走了出去,谦卑地,静静地。她不见了。我是像从一个梦中醒来一般。
我不久就对嘉戈莫说,就在第二天。他静静地听着我,后来说要去想一想过。三天之后,他只是这么对我说:
“我今天晚上要到热内亚去。”
现在他爱裘里亚的。我可以断得定。我知道他已经确实和那个姓阿苏哀达的女人断绝了,把她的信和照片都退了回去。三个月以来,他的整个生活都集中在他的未婚妻身上。我想实际上他是永远没有中止爱她过,他自己也不知道地继续爱着她。有一时是像暗自燃烧着的火一样,像在灵魂的深处闭着的花一样;但到了一天上,火焰爆发了出来,芬芳的花朵盛开了,它们的香气使我们沉醉着。
裘里亚是美丽的。她比她的母亲高一点,但是她却有完全同样的头发,而她的脸色在目前却更鲜艳一点。
她是好的,她有一种低微的,恬静的声调,轻得好像只是她的呼吸的无力的波动。而她的眼光也像她的声音一样。那双眼睛只有在看着嘉戈莫的时候才会燃烧。她老是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但是在当我们的面的时候,她却很少对他说话。她只是看着他,握着他的手。她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有时候,甚至到现在,我还害怕着,嘉戈莫的爱她,不要不是出于真正的爱情,而是出于怜悯。那一天晚间,他们是在我书室旁边的那间房里,经过开着的门和沉重的帷幕,我还能听到轻微的笑声。
裘里亚不住地笑着,但是她永不放声大笑。好奇地(同时也照例急迫地),我走过去偷听。嘉戈莫在那儿问:
“在你决定了我对你的爱情之后,在你不再害怕了之后,你便会停止爱我了?”
她又笑着,随后便说:
“你这傻子!”这句话说出来的好像是一个亲吻似的。
我又一次想起了莪尔慕斯奇别墅里的,潮滑而又峻峭的鸽子棚。在那一天,劳列达在走下来的时候把她的手靠在我的手里,而我便把她那小手紧握住了;她立刻把手抽了去,“你这傻子!”像挥着鞭子似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想起了这个,我的灵魂里好像充满了音乐,十分和谐的音乐。我感觉到自己被最柔和的感谢所攻击着。可是对于谁的感谢呢?
(载《意大利短篇小说集》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五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