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曾祖父死不留,
子孙曾元又出头。
不然百年千年后,
天地亦有挤破秋。
一首诗说出了人生的一个简单道理:生来死去,人之常情,有死必有生,有生必有死,但“死”这个事情,世人视为最痛惜的一件事了,所以大凡一个人死了,有钱无钱,总要尽力大办一回。
山西晋北镇守使张树帜,八十高龄的老母过世,既是丧事,又是喜事,当然要大大地操办一回。
修坟一年有余,坟墓两旁雕了石牛、石马、石羊、石猪石狮各一对,做了高达五丈的六角碑楼。寿器是用柏木材料制成,棺厚尺余,黄蜡三分,在晋北一带可谓佼佼者也。
老人们还记得,出引前一天,张树帜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叫了五班响器;请了省城名厨师,备了百桌酒席,邀了四方名流、士绅,好不气派。各种引路菩萨、金山银山、聚宝盆、缎帛盘、元宝盘、打道鬼、童男女、九莲灯、花圈等纸扎摆了半街,灵前香火蜡灯。
这日,省军政府都督、省政府主席发来了唁电。他请晋军六十一军李军长和本县赵县长,一文一武作点主官,威坐客厅。他请的大学士和书法家前来撰写碑文,亦挥毫已就,四方名流、士绅,亦全都来烧纸祭奠……
然而,唯独没见本县人,已经离职的,与张树帜同称为阎老官左膀右臂的晋南镇守使张培梅。
张培梅既与张树帜是阎锡山当年的得用之人,又是同乡,又同结金兰,而且两村仅隔十里之遥,按说早该来了。可已过夜宴,还不见动静,令人纳闷。
门外哀乐奏得正响,从门口至村头挂满了绸缎挽幛,整个村街,真可谓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礼账先生的礼账簿上写满了“某某某礼洋拾圆”、“某某某礼洋伍拾圆”……的字样。但是,怎么就没有晋南镇守使张培梅的半个字迹?
这张培梅当年保阎锡山在山西做了都督后,虽因些许矛盾,回了家乡,但阎始终保留着他的官称,给他五六个马弁让他带着,每月还有一笔不菲的饷钱。他成天钻在家里无所事事,侍弄花园。按说张树帜办丧事,他早该是座上客了,此时不来,还等何时?
张树帜小名叫张汉捷,他猜想这张培梅必要排场一番,或是乘车,或是坐轿,再带两个马弁提些厚礼,所以几次派人前去村口迎接,但几次回来都说没有踪影。他绕院去问几位大官人,都说没有见,又去问礼账先生,也说没有见,真是让人揪心啊!
这边客厅的名流们听说张镇守使没来,正议论他现在娶了第几个小老婆的事儿;那边小院的士绅们也说起蒋冯阎大战后,张如何从家跑到河边保驾阎锡山逃往天津,得了阎锡山的一万大洋……
好像没有南镇守使来,这丧事就显得不气派;好像没有张大人坐镇,这事筵就显得不隆重;好像没有……所以晚宴之后,张树帜只好动用两辆轿车前去请张。一个时辰后,请的人空着轿车回来说:“张大人已经来了。”真是岂有此理!去的人说来了,家里人说没来,这镇守使究竟是去哪里了,莫非迷了路?
张汉捷身材魁梧,这一天身着麻布孝衫孝裤,头顶一块白布,脚穿踩倒后跟的幔布白鞋,腰系一束麻辫,一副孝子打扮,几天不洗脸,胡子拉杂的脸膛,减少了先前那种大官人的派头。这时,他在院中走动几个来回,突然想起什么,来到棚口,翻开礼账,礼账上一排排搭礼人的名字,工整而潇洒,忽然一个叫张仁和的名字映入他的眼帘。
他问礼账先生:“这个叫张仁和的人呢?”
“走了。”
“什么样子?”
“唉,别提啦,快开晚筵时,村外呼说人主家来了,孝子、家人们全都出去迎接。这时,一个头戴瓜壳帽子,身着黑色夹袄的小老头,前来烧纸。我一看此人打扮,邋里邋遢,黑夹袄扣眼上扎根白布条子,便想这是那门穷朋友,与他一起奠酒三盅,就让他去家中坐了。”
“可这小老头很客气地从毛驴上解下一篮子黑面馍馍,还让我放在祭奠桌上。”说着,礼账先生把小老头放下的一盘点心让张汉捷看:真是黑得惊人,小得可怜。
“他又从小毛驴身上取下几串重重的制钱,交给我说,‘记上。’我记好之后,他说,纸烧了,酒奠了,你们忙吧,我就走了。说完牵着毛驴就走,我客气几句,又没强留,他便出了院门,就此时,人主家进了院。”
“嗨,坏了。”张汉捷一跺脚,惊叫道:“他就是我们找了大半天的张大人啊!”
“啊,他不是叫张培梅,字鹤峰吗?”
“他怕你知道,才让你写了个张仁和,张仁和是他的小名啊!”
这时,众人围了上来,礼账桌上还放着那几串黄澄澄、明亮亮的制钱。人们也不知张大人这个从来都是用“袁大头”的将军,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民国年间已经不甚用了的铜钱。
礼账先生在礼账簿上是这样写的:
“张仁和礼洋三吊。”
三吊是多少呢?正好折合当时一块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