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迷人,若孩子、姑娘的脸庞。泥河失去了白日浑浊的景象,而像一条白带子,静静地流淌。
少了喧嚣。
少了闷热。
少了偶尔过往的车马。
天很高,山很深,路很远,夜很幽。远远的山巅捧着圆月,月光从大槐树的枝叶间撒落下来,间或一阵秋风,把月光摇动,摇出一片片碎银。
北方的秋夜,是多么的惬意啊!
道两旁绿油油的庄禾在微风中作响,按说这时候高粱已经涨红了脸儿,玉米的红缨干枯,冒出一个个棒子。可是这皎月下,什么都连成了一片,在田野上仿佛是流动着的波涛,深远莫测,神秘得很!
“秋成熟一切呵!”坐在小卧车里的军人张培梅望着窗外,很有感慨地自语着,流露出一种眷恋之情。
“七七事变”,抗日军兴,日寇很快将战场推进到山西,阎锡山就任第二战区司令长官,晋绥军的全部人马急赴雁北战场。
十多年离军、离政,隐居家乡的张培梅再也坐不住了,匆匆去太原请缨抗日,南京国民政府委任他为第二战区执法总监。
十年前,他就是因为从严执法,杀了两个团长,而得罪了阎老西,辞职回乡。十年后,他又出山,又让他当执法官。这是一种讽刺呢,还是一种信任,他也顾不得仔细考究了。
晋绥军里,他那一茬军官死得死,退得退,如今已所剩无几了。新一代将士他不熟悉,所以这场战争能否打赢,他毫无把握,执法官能否执法,他心里也实在无数。在太和岭口的作战行营里,他与青年激进派续范亭相处过,同八路军青年领袖人物接触过,他在他们身上看到过希望,可他也见过王靖国这样的熊包……
雁门关失守,下一个战场就是崞县,战火烧到家门口,他要回家看看,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没敢再想下去,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电报纸,急急草就了一封电稿,电文称:
崞县王军长靖国鉴:雁门失守,你就该死,再失崞县,军法难容。守住崞县,犹能侥天之幸,泰山鸿毛,皆是一死。生死在前,不敢不告。鹤峰。
狂草的电稿,再加是车上写就,不是了解他的人,是绝对认不出的,然而他的马弁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回去之后,即刻发。”马弁点点头,将电稿收起。
“到了。”司机似乎也熟悉这里的地形,小卧车开过泥河,便停下。
泥河村就掩饰在这茫茫的庄禾之中,村前有两个土围子,又把小村子全部遮挡,所以即便有人来到围外,也摸不清里边还有一个小村子呢。张培梅下车,与马弁同行,进了土围子。
深宅大院里,已经有一种骚动不安,尽管孩子们在前宅后园里穿来串去,尽管女人们还在大槐树下论长道短,老枣树下的老人们的话题总离不开打仗、日本人,也念叨着这张培梅一月前突然离家,至今未归的事儿。家人还将合欢月饼、团圆鲜果,供奉在小桌上,等着这位张家的中流砥柱。
忽然,院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大人的老婆第一个听出了是丈夫的声音,便向大家宣布说;“他回来啦。”
话音未落,张培梅的前脚已经跨入院门,月亮下,一副军人打扮,似乎年轻了十岁。
“前方有战事?”戏耍的孩儿们被这忽然出现的军人唬住了,能说会道的女人们也停止了叽叽喳喳的玉口,只有老人们望着张培梅那严肃的神情,轻轻地问道。
张培梅没有答话,向佣人们说:“快弄点吃的,都一天了还未吃东西呢。”
“家里有,家里有。”
人们慌忙让张培梅进屋,从小桌上拿了那中秋节的月饼和水果,张培梅大口地吃起来,马弁却提了一个篮子去给司机送。全院家人涌进屋里来,人们都用惊恐的眼神望着这位军人。
“前方战事很紧张。”张培梅吃掉两个月饼和一个黄梨后,才向大家宣布说:“依我看,不几日,战事就到咱村门前了。”
“啊!”众人这才惊慌起来:“那可怎么办哪?”
“跟我走!”张培梅推过果盘,就让家人收拾东西,全院乱了起来。
张培梅披了件军大衣来到后花园,这是他十年隐居的地方呀。十年前栽的花儿,已经开了谢,谢了开,几度春秋;十年前植的梨果、葡萄,已经长成大树,果实累累,现在虽然摘去不少,可剩下的更加成熟。一向以威严恐吓孩子的他,今天在月亮下摘下那熟透了的果子,扔给孩子们,让他们没命地吃。
他最后走到花园后的五间屋前,仔细端详着,他在这屋里生活了十年,读书、练字、修养身心,如今要告别,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进了屋子,桌上还放着他那套不知看过多少回、让他撒过多少泪的《红楼梦》,还有砚台、笔筒和一部《孙子兵法》,墙上挂着两张军用地图。
他让马弁将这些心爱的东西收拾在一个箱子里,自己却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想干点什么,又不能干什么,忽然向马弁下了一道命令:“给我把这座房子烧掉!”
“这?”
“烧!”
浓烟像一团黑蛇从门内窜出,直上房檐,屋内的火苗扑出窗户,屋子烧起来了……
火!火!火!
火光映红半个村子,火星子满花园飞舞,家人和村人们以为是失火了,纷纷赶来救火。可一进院,听说是张大人自己点的,人们全愣住了。
张培梅这个平时极不爱说话的军人,站在一块方石上,给全村父老讲起话来:“大伯大婶、兄弟姐妹们:不几日,小日本就要打进来了,那伙鬼子是无恶不作的,烧杀掠抢,惨无人道,这房今日是个烧,过两天还是烧,与其落于敌手,还不如自己点着。父老兄弟们,请不要为我的房子伤心,阎长官决定与日寇在忻口会战,这里就是战场,大家也做个准备。愿意随我走的,就跟我走,不愿意走的,也到外村躲一躲,等到抗战胜利后,再回来。仇,请记住,恨,别忘了!”
村中的父老,听了张大人的讲话,没一个不流泪水的。大家望着这位老将军,在火光下仿佛一尊活的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