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死了三天以后,和士开才正式发丧,宣布太上皇驾崩。
朝廷并没有大乱。高纬当皇上已有三个多月,那些当初反对高湛禅位的臣子们都暗道侥幸。
因皇帝年仅九岁,赵郡王高睿便和娄定远、元文遥等人商议,求见胡太后,率先弹劾和士开,并极力反对和士开依旧在朝中担任要职。
赵郡王高睿是抚军将军、仪同三司、定州刺史、六州大都督、尚书令,其父高琛是高欢的弟弟。他三岁丧父,被高欢接到宫中抚养,情同父子。高洋当上皇帝后,封他为赵郡王。高演临终时,他受托为顾命大臣,并亲迎高湛至邺城即位。与段韶一样,他是齐国的元勋。
高睿在殿堂之上陈说和士开的罪行,痛斥他是先帝弄臣,秽乱宫掖,请求将其外放,以削夺他的权力。
胡太后很不高兴,“先帝在世时,你们为何不说?先帝刚刚崩逝,你们便来欺负我们孤儿寡妇吗?”
跟随高睿的几个重臣却并不畏惧,慷慨陈词:“臣蒙皇上大恩,身居朝贵,受到礼遇,岂敢惜死?不把和士开贬出,朝野上下必不安宁。”
胡太后很少与朝臣议事,根本说不过他们,只好推托,“此事改日再议。”
第二天,高睿又在云龙门让元文遥入奏,连续三次,胡太后都不予理睬,最后才表示,和士开长期在左右办事,须臾不能离开,待先帝丧期过了百日再说。高睿他们却不肯应允。
胡太后急了,亲自找到高睿,言明要留下和士开,又派宦官权要人物去暗示高睿,继而要挟,但高睿丝毫不为所动。胡太后无奈,只好借口太上皇的丧事为重,拖延时间。
与此同时,和士开也在紧张布置,天天都在宫里或府中召见亲近的大臣,商议对策。
邺城山雨欲来风满楼,义阳却相对比较平静。高长恭跟谁也不结盟,既不支持高睿,也不保和士开。他除了处理日常公务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府里。
顾欢在高烧中昏睡了三天,当邺城皇宫中的丧钟敲响,她才慢慢醒来。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屋子,感到的是温暖的气息。她没有理会上前关切询问的秋燕,只是一直望着屋顶发呆。
高长恭正在衙门里办公,听到春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报:“王爷,小姐醒了。”他立刻扔下手中的事务,冲出大门,跳上马,狂奔回府。
顾欢已经瘦得脱了形,惨白的小脸异常憔悴。原本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没有一丝光泽。一头青丝散乱地落于枕上,竟是有些干枯了。
高长恭在她昏迷的时候曾亲手为她梳头、抹身,给她灌药,对她承受过的痛苦折磨十分清楚,虽然心如刀绞,却不敢表露出来。他坐到床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温柔地说:“欢儿,你感觉怎么样?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顾欢慢慢侧过头去,看了他一会儿。
高长恭那原本好似散发着柔润光华的脸仿佛脱了水,焦虑和担忧满满地写在上面。
顾欢轻轻叹了口气,低低地说:“长恭,抱抱我。”
高长恭立刻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她连人带锦被一起抱过来,放到自己腿上。
顾欢蜷缩在他怀里,小脸紧紧贴上他的胸口,感受着那有力的心跳,似乎在汲取他身上奔涌的力量。
高长恭一手搂着她,一手隔着被子,轻抚着她的背,绵绵密密地向她传达着无尽的关怀。
良久,顾欢才轻声说:“长恭,我想离开这儿。”
高长恭立刻答应:“好,我陪你回兰陵。”
只说了这么两句话,顾欢便露出疲惫的神色,慢慢闭上眼睛。
高长恭抱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阴云密布的天空,直到急报到来。
太上皇驾崩。
为防止激变,和士开亲自写了上谕,让高纬用玺,迅速发下去,要外官在任上按制守孝,到过山陵那天,诸王并高氏子孙再赴邺城送葬。
高长恭放下诏书,一言不发地回屋,继续陪着沉睡中的顾欢。
第二天,顾欢的烧就退了一些,能坐起来吃点东西了。高长恭亲自给她洗脸、擦手、喂汤喂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再过得几日,顾欢便可以下床,蹒跚地走上几步。高长恭扶着她,一旦她不支软倒,便将她抱起,送回床上。
两人都没有提那天夜里的事,彼此也不太说话,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高长恭不过二十二岁,顾欢也才十七,两人沉默地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却会涌起无尽的沧桑感。
这段时间,和士开在邺城加紧了动作。
高纬在高睿施加的强大压力下不得不下诏,任命和士开为兖州刺史,待太上皇过山陵之后再行赴任。
待高湛的大葬典仪结束后,高睿等人便催促和士开上路。
和士开用美女、珠帘以及宝石玩物收买了娄定远,请求在临行之前能去辞觐皇帝和太后,娄定远便答应了他。
和士开入宫后,对胡太后和高纬说:“先帝在群臣中待我最为亲厚。先帝去世,大臣们自然都会觊觎权位。如果我赴外任,就给了他们剪除陛下羽翼的机会。我走之后,朝中大臣必有行动,请皇上和太后早做准备,以防大变。”
胡太后和高纬担心被废,顿时痛哭起来,恳求他留下,以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士开便如愿以偿地实施了自己的计划。
他指斥高睿有不臣之心、欺君之罪,在永巷埋伏下刀斧手,将高睿拿下。因高睿笃信佛教,他便派人将高睿押送到佛寺处死。接着,他把元文遥贬为西兖州刺史,将娄定远贬为青州刺史,其余参与反对他的大臣也都分别受到了处罚。
从此以后,和士开权倾朝野,独揽朝纲。他的亲信占据了朝中的各种要职,胡太后对他言听计从,小皇帝高纬也对他十分宠信,甚至比先帝高湛更甚。和士开只手遮天,不少大臣忧心忡忡,担心国家的前途。
对于这些事,高长恭不闻不问,更不会说与顾欢听。
本来,他已经应允高湛,过年以后就择日完婚,可高湛已崩,此事暂时无人过问。只要郑氏不来询问婚期,他便绝不会主动去提。
这些日子里,他生活中唯一的重心便是顾欢。看着她渐渐痊愈,他才慢慢放下心来。
除了高长恭和前来给顾欢诊治的大夫外,没人知道她的病因,只以为她是在风雪中受了寒,现在已渐有起色。
除夕之夜,顾欢裹了厚厚的皮裘,与高长恭一起守岁。
府里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景象。毕竟是过年了,大家都在爆竹声里辞旧岁,刺史府也不例外。府里的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欢天喜地地庆祝着新春佳节。
顾欢倚在高长恭怀里,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香茶,看着外面大雪纷飞。
红色的灯笼挂满了院里院外,密密麻麻的爆竹声在夜空中回荡,不时有欢乐的笑声传进来。
顾欢微笑着说:“春天要来了。”
“是啊。”高长恭搂着她,温柔地附和,“春天来了。”
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家家户户都在过年,到处都很热闹。高长恭与顾欢却哪里都不去,一直待在府中。郑怀英天天都会过来看望顾欢,陪她说话,为她抚琴,让她开怀。高长恭对他十分感激,百忙中还派人去边关接来他的父母与他团聚,让他感动得落泪。
高长恭怕顾欢闷,从城里的书铺搜罗来大批志怪小说和轶事小说,《搜神记》、《列异传》、《博物志》、《神仙传》、《拾遗记》、《世说新语》、《幽明录》、《西京杂记》等等,满满当当地放在书架上。
顾欢半躺在软榻上,不远处放着火炉。秋燕将大大的红橘一个个搁在炭盆边,不一会儿,满屋子都是橘子的香气。听说烤橘子可以治咳嗽。顾欢的烧虽然退了,却总有点轻咳,秋燕便让春喜去买了些上好的红橘,烤了给顾欢吃。有没有疗效暂且不论,橘子烤出来后别有风味,顾欢觉得很可口,很喜欢。
她闻着橘香,看了一会儿书,忽然对秋燕说:“你和春喜挑个日子,就把喜事办了吧。”
秋燕这些日子为她担足了心,此刻见她关心起自己的亲事来,不由得心里一热,眼里便涌满了泪水。她低头飞快地擦去,笑道:“我们不急,先等小姐养好了身子再说。”
“我就快好啦。”顾欢放下书,接过她递来的烤橘子,一瓣一瓣地送进嘴里,脸上有了几分开心的神情,“你们如果成了亲,正好给我冲冲喜,说不定我就好得更快。”
她在那里顺口胡说,秋燕却当了真,忍不住盘算起来,决定去与春喜商量,或者就定个日子,把亲事办了。
外面仍然很冷,冰天雪地,高长恭不许顾欢外出,怕她再受风寒。秋燕和春喜自然严密防范,生怕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偷跑出去。谁知她却一直很乖,果然就待在屋里,哪里都不去。
一日三餐都送到屋中,细巧点心不间断。顾欢饿了就吃,累了就睡,无聊了就看看书,过着愉快而懒散的日子。高长恭去衙门办公的时候,她便与郑怀英学琴谈曲,其乐融融。
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高长恭也是什么都不说。她隶属于高长恭管辖,办不办公都是无所谓的事。朝廷没再宣召她,之前本来是调她至邺城任职的,高长恭替她递上了因病告假的奏疏,那边也就不再过问。
渐渐地,顾欢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些血色,形容也不再枯槁,眼睛重新变得明亮。
拥抱着纤弱娇柔却已恢复生机的顾欢,高长恭的心里终于感到一丝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