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鬼一直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也因为现实中人们不曾真的见过鬼,所以对于鬼的想象便极尽能事。鬼的种类繁多,有吸血鬼、吊死鬼、水鬼、山鬼、迷魂鬼、竹蒿鬼、无头鬼、大头鬼、火鬼、饿鬼、瘟鬼、僵尸等等。鬼能隐身、能作法、能钻墙、善变化,具备超人的能力。鬼有善恶之分,但以恶者为多。鬼亦有美丑,但以丑者为多,其中多数为恶行恶相者,它们极其形象地描画了人类的恐怖情感。善良的鬼则多为人间弱势者的代言人,现实中不可能伸张的,都可借助这种非现实来宣泄。鬼还可以是一种提供娱乐的形象,那些傻头傻脑的鬼不仅不可怕,反而可笑地受到人类的种种嘲弄。
一般认为,鬼是人死后离开形体而存在的精灵。但这只是针对人类而言,动物、植物以至自然界中的无生物,也都可能幻化成鬼。这样的观念与人类早期的万物有灵观有着密切的关系。早期的先民们可以将一切让人恐惧的、敬畏的事物或事件,理解为某种形象的鬼或鬼的某种作为。后来,鬼的世界慢慢地与人类的世界分离开来,有了空间上的区别,即人类居住于人间,鬼居住于地狱,神则居住于天界(仙界、天堂)。在时间上,鬼还可能是轮回中的一个环节,是死去的人的“后来”,还是即将诞生的人的“之前”。这样的划分与观念的背后都有其文化的根基。当然,随着科学的日益发达,人类也很快就发现这只是一个虚拟的世界,但鬼的文化已然生根,再理性的人也无法完全克服恐惧的情感,人类的想象依然丰富。就这样,鬼时刻出没于人群中,活跃在人类生活中看不见的另一面。
一、日本的鬼形象与民俗
日本的鬼可根据身体颜色的不同,分为红鬼、蓝鬼、黑鬼、白鬼等种类。它们的头上长着角,嘴里有长且尖利的虎牙,身躯比一般的人高大,身上穿着老虎皮的兜裆布,手里拿着带刺的铁棒。在日本的民间故事里,它们经常到人间吃人、抢夺食物、破坏作物的生长,给人间生活制造麻烦。它们一般居住在深山里或海中的孤岛上,与人类居住的地方有一定的距离。这是日本人的异界观念的产物。因为日本人自古以来就把山、海看作是异界,认为山、海是由人类以外的秩序来统治的神和妖怪居住的地方。浦岛太郎、八百比丘尼以及后面将要谈及的山姥故事,都带有这种观念的色彩。
柳田国男对此的解释是,妖怪是神衰落后的形象,它们在根源上是同一个东西。在他看来,无论哪一个民族,对神的认识都是双重的。神既能带给人们以富裕为代表的幸福,也有带来灾祸的力量。所以人们希望通过供奉神,能获得幸福、免去灾祸。之后,随着历史的演进,人们对所谓的鬼不再全然地敬畏或恐惧,鬼就成了应该由人的力量来除掉的东西。神因此也分为好坏与善恶两个极端,好的仍然称为神,坏的就被称为妖怪。日本民间故事中的鬼大多很凶恶,会做些诸如吃人、破坏作物等坏事。但它们也带有过去当过神的痕迹,即鬼居住的地方一般都有很多的财物和宝贝,制服它们的英雄会将这些财物和宝贝当成战利品带回家,从此和父母亲过上幸福的生活。桃太郎鬼岛伐鬼就是一个这样的典型。[17]
日本最早关于鬼的记载出现在《日本书记》里。据说齐明天皇(594—661)在朝仓宫死去时,朝仓山上出现了一个鬼,戴着一个很大的斗笠,远远地看着葬仪。这样的鬼形象带着阴深的恐怖与死亡的气息,但该记载未见对鬼的具体形象的描绘。之后,在以《日本灵异记》为首的一些物语类的书里,鬼被附加上了吃人的观念,它的形状受到了佛教诸如忿怒形的明王或天部邪鬼的影响,并渐渐地有了具体化的恐怖形象。尤其随着净土教的普及,在不断扩展的地狱观里,鬼有了一个基本固定的形象:身体为红色或青色,系着虎皮的兜裆布,手里拿着一根大铁棒。但是,人们一般认为,鬼不止呆在地狱里,也存在于人间;在现实中,它们也可能存在于鬼岛或岩洞等地方。与之相应,驱鬼除鬼的故事也渐渐开始流传。此后,鬼的形象又产生了新的变化,鬼不仅只是恐怖的,还可能是滑稽的,同时也有驱逐邪恶招引幸福的福鬼,后两种形象的鬼都受到了人们的喜爱。
日本民间有很多与鬼有关的民俗,其中最典型的是在立春的前一天举行的撒豆驱鬼的活动。这一天叫“节分”,从寺庙到家家户户,都要举行这一活动。日本研究者认为这种活动极有可能起源于中国古代的追傩仪式。现在,在举行撒豆驱鬼活动时,如果是在寺庙中,一般都由处于本命年的男人担当撒豆驱邪的任务。民间信仰认为,这时如果吃了和自己的年龄一样多的豆子,就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地度过这一年,所以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捡这种豆子。如果是在家庭里,尽管没有专门规定撒豆子的人,但这一角色往往由父亲担当,父亲戴着鬼的面具,孩子们则向“鬼”撒豆子。这时,人们异口同声地喊“鬼出去,福进来!”。这一场景很容易让人们联想起周作人曾翻译过的一则狂言——《立春》。[43]内容描述的是,在节分之夜,一个从蓬莱岛来的鬼,在这个晚上到日本讨东西吃,结果先是被悬挂在门上的虎刺的枝刺中眼睛,之后又迷恋上独自居家的女主人,为了讨好美丽的女主人,它傻乎乎地献出了自己的宝贝,最后被女主人驱鬼的豆子狼狈地打出门外。这种滑稽的糊里糊涂的鬼形象,常见于日本的(上图即为节分夜的撒豆图)民间文学,往往能博取人们欢乐的笑声。
岩手县的北上市,有一种传统的舞蹈叫“鬼剑舞”。跳舞者带着涂有白、黑、青、红四种颜色的鬼面具,装扮成武士的样子,拿着刀或扇子跳一种很激烈的舞蹈。这种舞蹈原来是用来镇压在一场战役中战败武士的亡灵。据说这些亡灵一开始每天晚上都出来胡闹,人们为了镇压它们,就进行祈愿。结果在满愿的那天,佛的化身出现,和亡者一起跳舞。于是,亡者的舞姿渐趋平和,表现出被镇住的样子。因此,“鬼剑舞”既是以驱走恶灵为目的的舞蹈,也是供养死者的一种舞蹈。[44]这是日本民间鬼文化一种比较突出的特征,即民间传说、艺术与民俗的结合,既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又能保持活泼的生命力。
在日常生活中,无故敲击碗筷是一种忌讳。人们认为饿鬼听到这种声音后,会闻声赶来,而且据说饿鬼会越吃越饿,被它缠上以后就很难摆脱。每到夏天,日本的歌舞伎单口相声、电视台等,经常联合起来制作鬼怪谈的特别节目。这种风俗习惯据说早在江户时代就已经开始出现,当时是一边把灯一个个地吹灭,一边逐个轮流讲鬼怪故事,到夜色完全漆黑时,幽灵的故事就开始出现。[45]日本如今是世界上制造恐怖鬼电影的超级大国,也许与这种传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鬼形象的恐怖程度,反映了人类精神紧张的程度。在当代社会,人们通过观看诸如《午夜凶灵》等极具精神细胞杀伤力的影视作品,在尖叫声中被吓得大汗淋漓魂不守舍,也许就是释放生活压力的方式之一。
二、鬼婆、鬼姐、鬼女婿
一谈起鬼婆,日本人也许马上就会联想到山姥,据说山姥是住在深山里的妖怪,凶恶的山姥喜欢吃人,而善良的山姥则会给人带来财富。这种鬼性格的双重性,很切合上文柳田国男的“妖怪与神同根源说”。关于山姥,本书另有专节谈及,这里暂略。
本部分要谈及的鬼婆,没有明确的山姥身份,但故事所反映出来的生活景象,应该仍是一种山中生活。这是一则关于弥三郎和鬼婆的故事。
弥三郎和他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他每天都到地里用绳索捕鸟。有一天,当他布好绳索后,突然来了四只狼。弥三郎见状赶紧爬上松树,狼为了抓住他,叠起了罗汉。就在狼快要接近弥三郎时,可能是最下面的狼闪了腰,一下子它们全摔倒了。反复几次都是如此,其中的一只狼于是说:“今天怕是不行,还是拜托弥三郎的妈妈吧”,然后就跑开了。
弥三郎惊讶地想,狼说的“弥三郎的妈妈”难道就是我的妈妈吗?这时,西边突然来刮来一阵大风,一团黑云把弥三郎包了起来,黑云中伸出了一只肥胖的手,抓住了弥三郎的脖子。弥三郎索性也抓住了那只手,拔出别在腰里的劈柴刀,用尽全力砍下了那只手。血顺着树干往下流,树下的狼顿时吓得哇哇叫,仓皇逃去。风也止住了,弥三郎拿着断手回了家,这断手上长着针一样的毛。弥三郎回到家后,对母亲说:“妈妈,今天我砍了鬼的手回来了。”睡在里屋的妈妈说:“是吗?拿来让我看看。”弥三郎一进里屋,他的妈妈就现出鬼的模样,抢过断手,一边说:“这不就是我的手吗?”一边把手粘到自己血淋林的断臂上,逃走了。弥三郎这才发现,原来鬼妈妈的床下堆了一大堆鸟兽和人的骨头,自己的妈妈也被刚才逃走的鬼吃掉了。
这是一种较常见的鬼故事,核心情节是鬼化身为人,与人类生活在一起。鬼通常是先吃掉家庭里的某一个成员,然后变成这一成员的模样,而其最后的目的则是吃掉所有的人。鬼吃人是人类对于鬼的恐怖性想象的内容之一。除了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外,这种形象的鬼在民间故事里,是人类看不见的一种威胁。早期人类的先民也许对此信以为真,因为不能科学理性地解释分析各种正常或非正常的死亡,便依托了这种想象,来完成对人生的解释。此外,对于自然界中各种暧昧不明的事物或情形,也以“鬼事”来解释。智识的开化使人类渐渐明白这种想法的虚妄,但作为一种记忆的遗留,鬼的故事便一代代地流传下来,直至最后成为娱乐的对象。
弥三郎的故事是日本民间故事中对恐怖情景渲染较多的一种。弥三郎先是受到狼的围攻,这是具现实性的危险,但它只是后来的具传奇性危险的前奏与陪衬。之后,黑云中伸出一只肥胖的手,这是虚拟的威胁,但故事却能因这一突发的奇变而更显波澜。其三,鬼妈妈现出原形,把断手粘到自己血淋林的断臂上。血淋林的场景有加剧恐怖性的作用。不过,故事同时也夹杂着滑稽,例如狼们叠罗汉的失败和后来的仓皇逃走,以及鬼妈妈那一声凄厉的叫唤。
这也是日本民间文学中的鬼故事的特征之一,即没有彻底的极端的恐怖性描绘;即便是描绘了恐怖情景的故事里,也都带有一些游戏的成份。因为这样的故事来自于底层民间的集体创作,所以往往鲜有种种的修饰,对于情节与人物的描绘主要以朴实和质直为主。而且,民间对于鬼的情感原本就是复杂的,恶鬼、善鬼都要加以膜拜,恐惧、敬畏、喜爱夹杂其间。原本是凶恶的鬼,经过这一特殊的情感过滤,有了一些微妙的色彩变化,也是极其自然的。
鬼姐的故事也体现了这样的特点。阿赛库、部库姐弟俩和父母生活在一起,鬼吃了姐姐阿赛库,并变成阿赛库的模样。“阿赛库”每晚到深夜都要悄悄地出去,直到天快亮之前才回来。部库觉得很奇怪,有一天就跟随在她的后面要看个究竟。部库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一幕:“阿赛库”来到牧场,把牧场的牛按倒在地,然后俯在牛的身上吸血。部库将情况告诉了父母,但父母不相信,很生气地把他赶出了家门。部库在路上救了蚊子和老虎,蚊子帮助他当上了王爷的女婿。一年以后,部库回家看望父母,但他的父母已被“阿赛库”吃掉了,他们分别变成一只白老鼠和一只黑老鼠,趁“阿赛库”不在家时,来劝部库逃走。部库逃离家里,“阿赛库”随后就赶了上来。危急中,老虎救了部库,并咬死了装扮成阿赛库的鬼。
鬼姐和鬼婆属同一系列的鬼。除了善于化身外,吃人和嗜血是人类对于鬼的恐怖性想象的两大代表。鬼姐的恐怖性突出体现在农场吸血的那一幕,但鬼姐故事体现出的游戏性更强,蚊子、老虎和老鼠的出现增添了部库历险记的趣味性。
锻造刀的鬼女婿故事并不意在展示鬼的吃人与嗜血,其间包含着另一种民间生活的场景─—据说川岛这个地方住着一户锻造刀的人家,每天都叮叮当当地打造着刀。一天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热切地要求学艺。主人因为也需要帮手,就留下了他。男子废寝忘食地打造,终于制出了精良的刀。主人家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儿,男子请求主人把女儿嫁给他。主人考虑了一下,对他说:“你如果能在一个晚上打出一百把刀,我就答应你。”男子很高兴,马上做了各种准备,一到晚上,就开始动手。男子挥舞着铁锤,刀三把五把地打了出来。夜深了,主人有点担心,就偷偷地去探视。只见刀象山似的堆着,但男子却不是平常的那个男子,而是鬼。头上长着角、目光炯炯的鬼正挥动着铁锤,火花四散,简直象是一片火海。刀一把一把地出现在主人的面前。主人很吃惊,心想:绝对不能让女儿嫁给它。于是他就跑到鸡舍,让鸡打鸣。主人又返回去看,只见鬼还在不停地挥舞着铁锤。就在这时,东边亮了起来,黎明来临了。刀只打出了九十九把,鬼就这样握着铁锤,倒在地上死去。主人慌忙把鬼抱出屋外,向神明祈祷之后,把它埋在庭院的角落,并在那里建了一个叫“鬼镇君”的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