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天狗也有其可怕残暴的一面,这也是人类对超乎自然能力的“妖怪”的恐惧情感的体现。一则传说写到:距今大约一百五十年前,佐久岛八剑宫的神官长大夫,每天晚上到岛西边一座叫大日山的山里去,和天狗辩论。一晚,激烈的辩论以后,神官长大夫被天狗撕裂身体而死。据说之前神官长大夫都是穿着神官服、手拿着笏(神主拿在右手里的狭长板子)去的。这一晚,神官长大夫穿着睡衣去、也没有拿笏,所以就输给了天狗并被杀死。第二天早上,看见神官长大夫尸体的人,都被他的惨状吓得浑身发抖。
显然这是一种喜欢辩论的天狗。暴力与死亡的想象,揭示了民间想象中天狗形象阴暗的一面。这也几乎是有关天狗的故事中,暴力级别最高的一种。“神官服”和“笏”则有抑制暴力的作用,所以这种暴力实际上还有其信仰的背景。暴力越惨烈,抑制暴力的东西就越发被人们所重视,人们对它的需求度和信任度也越高。社会暴力和民间信仰就这样相互结合了起来。
对于非人界的异物,民间想象还有一个具普遍性的特点,那就是它们在某些时候都会是作祟者。现实生活中不能解释的现象,都可用这种“作祟”理论来解答,天狗也不例外。
某地有一个天狗冢。这个冢的土因不断地被人拿走而变小,每次土被拿走,一定会下大雨。人们都以为那是天狗因为土被拿走而哭泣,害怕天狗作祟,就赶紧回家,近处的人如果拿天狗冢的土回家,这家的新盖的围墙会倒塌,或者主人会生病。除此之外,莫名其妙地从树上掉落、离家后失踪、外出狩猎或捕捞时突然很不顺利等等,都有可能将结果归结在天狗的作祟上。
四、杉树信仰与天狗松
传说中,天狗一般栖息在杉树或者松树上。杉树信仰和天狗息息相关,而天狗松即得名于天狗的栖息。
石川县有一个天狗岩,这一带流传着足谷利兵卫的故事。天狗岩附近有一条狭窄的峡谷叫“足谷”。“足谷”两侧是树木掩蔽的山,谷间流淌着一道细细的清流。从前,一个叫足谷利兵卫的人,带领着他的孩子次郎,以伐木为生。次郎有七八岁,活泼可爱,利兵卫非常疼爱他。一天,利兵卫象往常一样到山里伐木,日暮时回到家,次郎却不见了。这一惊吓非同小可,利兵卫托人四处寻找次郎,但最终还是没能找着。利兵卫以为他一定是死了,就给他举行了葬礼。虽然这样,利兵卫的脑海里还是经常浮现出次郎的面孔,每日以泪洗面。
直到有一天,他重新振奋精神,到山里砍伐大杉树。突然,有太鼓的声音响起,而眼看着就要倒下的杉树,却不可思议地横浮在空中。惊慌的利兵卫狼狈地逃回家。回家以后,又有大石头从屋檐处砸落下来,山里发出天崩地裂般的轰鸣声。利兵卫战战兢兢地渡过了一天。晚上,利兵卫梦见次郎对他说:“我与父亲分别后,和一个老人住在洞窟里,已经有一个月了。前几天,回那个洞窟的途中,就在父亲砍伐的杉树将压着的下方,老人为我撑起了杉树,救了我。老人实际上是天狗,我就跟着他生活。经常有人来危及我们的生命,为了警告他们,才敲太鼓的。我们经常在桥下练剑术,那时如果有人从桥上经过,一定会负伤。所以请转告人们,桥的旁边放着白色的纸,如果负伤了,就把白纸贴在负伤的地方,伤很快就会好。特别是天狗岩,千万别来捣乱。”
醒来后的利兵卫停止了伐木,出门旅行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利兵卫转告的天狗岩的事却代代流传了下来,有的说天狗岩上一点尘埃都没有,有的说在附近摘菊花时,会突然响起太鼓声,至今人们对那个地方还有所畏惧。
从表面上看,故事解释了人们忌讳天狗岩的原因,而杉树因为是天狗栖息的地方,所以在人们眼中也属神树(或异树)。杉树是天狗显灵的说法,早就见诸于日本的众多文献。比如《宇津保物语》中的“俊荫卷”里,有“北山的大杉内,传来琴声,是天狗的仕业。”在《太平记》中,打雷阵雨时,往来的禅僧在仁和寺六本杉的树荫下,等待着雨过天晴。日暮时分,从爱岩山来的乘着四方舆的天狗,降落在六本杉的树梢等等。这种在民间有深远历史的、以杉树为神异之树的信仰,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天狗的功绩,但也不能全然归结在天狗身上。因为在远古的日本绳文信仰中,森林本身就是神,或者说,神是降落在森林中的大树上的。[47]
树的这种原始神性身份与天狗的山神身份恰好相吻合。曾有研究者指出,日本古代的生活常常受惠于杉树,作为在森林中大量繁殖的树种,山中生活经常满眼感受着它们的绿意。杉树可作建筑材料,它的叶子可以修葺屋顶,制作香料,也可以入药;树胶可以杀虫、灭菌。当人们带着一种感恩的心态去看待它时,实际上它也是人们生活中的守护神。杉树信仰由此延续了下来。[48]
与杉树的神性身份相比,天狗松似乎多了一些怪异的成分。一般认为,有天狗栖息的树周围,可以听到天狗振翅的声音和风的呼啸声,据说风的呼啸声是天狗发出的。有的地方将天狗栖息在树上的现象称为“天狗附体”。
爱知县宝饭郡的一棵大松树的树干上有一个大窟窿,人们认为这是天狗的巢穴。爬树、伐树、在树边小便都被禁止,因为这将招致疾病或火灾。崎玉县儿玉郡,砍伐天狗的人,会被天狗从树上踢落而受伤。石川县河北郡,如果有人去向不明,就到天狗松底下喊丢失的人的名字,求天狗把丢失的人送回来。京都龟岡市的桑田神社,有一棵松树上住着天狗,从旁边经过的人都要留心不被天狗抓到树上去。
这些说法与上节谈到的作祟者观念是一致的,它在体现人类对神秘的超自然力的畏惧感时,也因忌讳的产生而保护了树木。树木作为观念的化身,得到了人类的善待,从而也就保护了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森林。
被称为“天狗松”的松树,在外形上一般具备一些特点,或者是枝干繁多的大树;或者树叉分枝之后又合起来,类似窗户的形状;或者枝干畸形,看上去象是长着瘤子。大概是便于筑巢的缘故,据说这三种形态的松树比较容易出现“天狗附体”的现象。
五、“神引”与隐身蓑衣
这是民间记忆中,山中生活常有的一幕。总会有人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失去踪影,然后或者数天、数月、数年后回来,或者永远不再回来。也许是山路陡峭跌下山崖去了,也许是在山中迷路了,也许是受到了野兽的侵袭等等,之后就有类似足谷利兵卫的故事。
民间把被天狗拐走的孩子叫“神引”,意思是被带到天狗的世界里去,也就是被神隐藏起来的意思。那些不再回来的人,人们认为是永远呆在了天狗的身边,就象足谷利兵卫的儿子次郎一样,这多少是一种心灵的抚慰。
在民间故事中,有时那些失踪的人会被找到,地点大多在遥远的某处、难以攀登的高树上、或者人迹罕至的山里等。这些回来的人也说,是被天狗带到山里散步、带到树上睡觉、被高大的僧人背着在天空中飞行、被带到很好的地方、受到很好的招待。现实中必定一去不归者居多,但为什么幸运地生存下来的人们也言之凿凿地说遇到天狗呢?从理想的状态看,也许这是在帮人们圆一种慰籍的谎言吧。
当然,也不排除因为贪玩或者什么不好言说的原因,只得借用天狗来脱身。一则故事说,小伙计得到了店主给的新木屐,非常高兴,晚上穿着新木屐就要出去。店主对他说:“晚上穿新木屐出去,会被天狗带走的。”小伙计太高兴了,瞒着店主穿着木屐出门后,再不见踪影。店主托了很多人四处寻找,都没找到。一周以后,有人回来报告,在朝六桥上看见小伙计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小伙计说,他那晚出去后,碰到一个高鼻子、背上长着翅膀、个子高大的男人,那男人对他说:“到我背上来,我带你去好地方。”他就上了那男人的背,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醒过来,就已经站在这桥上了。那个男人就是天狗。
晚上穿新木屐出门会被天狗带走的说法很有意思,实际上莫如说这是人们对于新木屐的爱护,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爱护是一种需要提倡和宣传的美德。对于孩童而言,这样的故事也许能取到很好的告诫作用。不过,故事中的小伙计之所以可爱,也正因为他太喜爱新木屐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不也是一种有乐趣的少年时光吗?至于后来的天狗说法,也就是迎合大家的说法罢了。
这种所谓的“神引”,很容易让人们联想起天狗的举世无双的宝物——隐身蓑衣,据说无论谁穿上它都能隐身。在庶民们熟知,也主要以底层民间人物为主人公的故事中,这是一件家喻户晓的宝物。以智慧著称的彦市拿一根一米长的竹筒,当作望远镜,在天狗面前摆弄,愚笨的天狗上当了,用隐身蓑衣换了竹筒。以捕捉蛤蜊为生的彦八,用筛米的筛子充当千里眼骗了天狗的隐身草。好吃懒作的赌棍以玩骰子为诱饵骗了天狗的隐身蓑衣。在这类故事中,天狗是人类嘲笑的对象,全然没有守护神、暴虐者或作祟者的痕迹。因为能隐身,这些获得蓑衣的人都跑到酒馆或饭店里白吃白喝,当然最终的结局也都无一例外地失去蓑衣,被人们暴打一顿。这是不劳而获的白日梦,隐身蓑衣成了一种道具,让向往这种白日梦的人在短暂的满足之后,接受更为厉害的惩罚,因为不劳者不得食。
天狗有时也不笨,而是巧妙地利用计谋惩治人间坏蛋。以抢劫、偷盗为生的元次就被天狗烧死了。在一种叫“正直者的石屋和懒惰者的石屋”的故事中,正直的石屋主人每天辛勤地劳动,每月都到高尾山(天狗居住的山)去参拜神,懒惰者出于妒忌,每晚都往正直者的石屋扔石头。最终,懒惰者前往参拜神的途中,经过杉树下时,许多的杉树脂突然象石头似的向他砸去。懒惰者仓皇逃走,最终不知去向,而正直者所开的店铺却越发地兴旺起来。——这显然是民间对勤勉与怠惰、善良与丑恶的理解,其道德伦理判断虽然简单,但很纯粹。
不可忽视的是,天狗拥有一种极为特殊的神力,那就是能读懂人心,并大声地说出人心所想的东西。因为这样的“人心所想”一般都“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天狗往往在大声地说出之后,发出嘲弄人类的大笑,人们把它称为“天狗的笑”。
村里即将举行祭祀,祭祀所需的“奉纳金”由村民筹集。里长想,今年收成不好,就交去年的一半吧。组长想,里长只交了去年的一半,我就交里长的一半吧。村民们想,组长只交了里长的一半,那我们就只交组长的一半吧。结果,“奉纳金”出乎意料地少,祭祀也举行得零零落落。大家都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是因为大家都不好。天狗看到这种情形,站在山上,发出“哇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的大笑。在笑声中,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自己的羞耻。
日本民间还流行有一种与天狗有关的信仰,直译成汉语就是“重轻君”。这是一种平民的信仰,即根据所举的石头轻重来占卜吉凶,这块石头实际上就是天狗的化身。如果举起时觉得轻,祈愿之事就会如愿,如果觉得重,则是天狗在上面压着,事情就不能如愿了。
如果石头上的天狗真是能读懂人心的天狗,也许天狗就将永远笑声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