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到邻家去玩,恰好这家女主人不小心踩坏了砚台盒,女主人的丈夫火冒三丈地责备她时,妻子吟了一句诗:“做文的砚台盒,踩坏了,也没什么”。丈夫觉得很佩服,回家后告诉了媳妇。这时媳妇突然咯吱咯吱地挠了挠屁股,于是也吟道:“挠屁股的手指,挠没了屁股,也没什么”。
看到邻家年轻的未亡人剪了黑发供在佛前,前去探望的男子询问缘由,未亡人吟诗作答:“想要长寿命却短,没必要啊,我的长发”。男子回家后,佩服地告知了媳妇。媳妇听后不以为然。一次在为丈夫铺被褥时,一边铺被褥,一边吟道:“想要长些被褥却太短,没必要啊,老爷子的长腿”。未亡人的诗巧妙地通过长与短的对比,表达了人生短暂的哀思、对丈夫的想念和自己的悲伤,而媳妇的诗却不伦不类。
不过,对媳妇的最极端嘲弄,是将她放在最粗鄙的笑话里。上文中媳妇以“挠屁股”为题作诗的笑话只是这种笑话的一个“小意思”。有关屁的笑话,是日本民间笑话中的粗鄙者,所以几乎可以将其戏谑地称为“屁话”。下面就是一则典型的“屁话”。
有个姑娘爱放屁,出嫁前家里叮嘱她:过门后要改掉放屁的习惯。出嫁后,她一直克制着自己,可是不久就忍耐不住了,脸色也渐渐发青了起来。婆婆看她脸色不对劲,就询问缘由。媳妇见瞒不住,就说了真话。大家都笑了,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快放了。”媳妇让公公抓住土房的磨边,让婆婆抓住炉子,然后撩起了衣服下襟。只听“轰”的一声,公公被吹上了马棚的房梁,摔折了腰。婆婆被吹得穿透了两扇门板,飞了出去。于是,儿子决定把媳妇送回娘家去。半路上,碰上一伙商人在一棵大梨树下扔小石块,想打梨吃。媳妇说:你们真没用,我用屁就能将梨子打下来。商人们大怒,说:真要那样,三驮货三匹马都归你。高兴的媳妇撩起衣襟,“轰”地一下就把梨树连根崩倒了。儿子见状,觉得这样的媳妇送回岳父家太可惜了,就又折回了头。但这次特意给媳妇造了一间“屁屋”,并经常催媳妇到里面去。此后,日本就有了“ヘヤ(heya)”这个词。这一读音既是“屁屋”,也是“房间”这个词的读音,日本汉字就写作“部屋”。据说每当娶媳妇的时候,都要先让媳妇到那里面去。
笑话解释了“ヘヤ”一词的由来,给创造语言的行为染上了喜剧性的色彩。但更重要也值得进一步深究的,是如何看待这则笑话。与其他冒着傻气的媳妇有所区别的是,这个放屁的媳妇有着非凡的“本领”。虽然这种“本领”的形式过于鄙俗,但也能带来生活中的实惠。放屁是一种自然的生理现象,不过在日常生活中,在约定俗成的文明里,人们通常把当众放屁当成一件不礼貌的事。《倭汉三才图会》里,据说就有因当众放屁而自责得自杀的。因放屁而自杀显然过于极端,但也说明这种具否定意义的“不洁”观念的普及和深入。另一方面,取“放屁”入笑话,往往最容易产生滑稽的效果。此外,笑话中两次谈到媳妇在放屁之前“撩起衣襟”,对动作的强调其实也是一种暧昧的暗示,它并不让人感到下流,但也多少隐含了一些“性”的意味,这也是一种常见的戏噱手法。
不过在嘲笑和粗鄙的掩盖下,这则笑话也许还隐含有另一种意味。虽然是一种极度的夸张,但毋宁说媳妇的身上被投射了可怕的、拥有怪异力量(魔力)的“她”的影子。“她”是谁?“她”就是远古时期被神秘力量附着于身上的神的使者,是部落的管辖者,是女巫。本书第二章在“口承故事的讲述者”这一部分中,曾谈及日本女性与民间信仰的关系,指出日本早期的女性拥有着宗教式的性格,“巫”的角色即为其象征。那种信赖女性力量的信仰,有可能导致的后果是忌讳或忌怕女性。女性在被当成神秘灵力的象征的同时,也被作为神圣之物从日常生活中排除出来,成为人们敬而远之的东西。
社会进程的推进和文化的更迭,使男权社会取代了母系社会,女性的角色也随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才有可能出现笑话中的放屁媳妇。屁的非正常的“神力”可视为母系情结的遗留物,粗鄙、嘲笑与不洁则显示了女性在历史进程中糅合了喜剧与悲剧两种因素的影子。
四、最倒霉的小偷
小偷在社会生活中是一种不光彩的角色,现代社会对小偷的惩处既可诉诸法律,又可运用舆论加以道德谴责。但在民间笑话中,有一种惩处小偷的独特武器,那就是笑声。这之中,最响亮的笑声发自把小偷放在我们曾经戏谑地称之为“屁话”的故事里。
“屁话”是日本民间笑话中最粗鄙但也最有意思的一种类型,最为放松的哈哈大笑也诞生在这里。你甚至可以想象出这样的情景,夜晚的村庄,闲了下来的人们聚在一起,讲故事人话音一落,笑声四起、东倒西歪、龇牙咧嘴。在这样的笑声中,小偷简直是无处藏身。
一位叫弥太郎的老人因为放屁滑稽而出了名,他放屁的声音听起来就象是在叫:“谁呀”,不知道的人常以为是在叫自己。一个财主听说了,就把他叫来看米仓。每天晚上他就睡在门前的小屋里。一天,一个小偷悄悄地来到了米仓外,突然黑暗中发出了“谁呀,谁呀”的声音,小偷吓坏了,转身就逃。一连七夜,夜夜如此。第八天晚上,小偷想:过去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这声音肯定不是一般的声音,真是不可想象!他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才发现这是看仓老头的屁声。生气的小偷决定要报复,他跑到黄瓜地里摘了一根黄瓜,趁老头熟睡的时候,插进老头的屁眼里。小偷于是放心地从米仓里背出了很多的米袋。不巧临走时一脚绊在黄瓜蔓上,把黄瓜给拔了出来。顿时,周围响起了一连串惊天动地般的“谁呀,谁呀”的声音。睡懒觉的看仓老头被自己的屁声吵醒了,他大喊了一声:“谁呀?”小偷吓得动弹不得,结果就被抓住了。
恶作剧般的想象与夸张是这则故事的特点。放屁媳妇被极力夸大的是屁的威力,看仓老头被巧妙设计的是屁的声音。原本看仓老头的屁声就比较奇特,结果小偷临走的那一脚不仅绊出了一连串的“谁呀,谁呀”,更有甚者,看仓老头醒来的第一声喝问,竟然也是可笑的“谁呀”。这三者共同把笑声推向了高潮。
尽管这则笑话没有类似附着在“放屁媳妇”这一形象上的那种历史的遗留痕迹,但它却展示了日本底层民间文化虽然粗鄙、却极为生动的一面。在这样的民间文化里,看不到道德的说教,人们甚至多少显得有些放肆,归根究底,这是完全放松的心态的流露。当上层社会有可能因为自然生理现象上的放屁而羞愧得自杀时,底层民间却以此来取乐,这就好象有关屁的民谚一样,“屁是笑草,烟是忘忧草”。还有另一种更为不敬的说法是:“百日的说法,屁一个”,讥讽的是虚伪与道道框框,也分外的生动与活泼。
有一则叫“屁臭穗子”的笑话倒是与后一种说法很相称。老和尚、小和尚一起去割谷穗子。谷子曾经是饭桌上的主食。小和尚嫌采穗子麻烦,就专捡大的、易采的收,老和尚让他不要偷懒,小和尚就分辨道:小穗子叫屁臭穗子,很臭,不能吃。老和尚不相信,让小和尚把从大、小穗子上捋下来的谷子分开煮着试试。小和尚为了圆谎,趁老和尚不在时,对着煮小穗子的锅里放了一个臭屁,然后盖上锅盖,叫来了师父。老和尚一掀开锅盖,臭气冲鼻而来。小和尚就此名正言顺地偷懒。——老和尚的愚蠢自不待言,这不也是“百日的说法,屁一个”吗?
不过,也有让人笑不出声来的小偷。民俗小说《楢山小调考》里就有一幕令人难以忘怀的抓小偷场景的描述。[23]当“去向楢山神谢罪”的吆喝声响起时(在当地的习俗里,这是抓小偷的代用语),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拿着家伙往出事地点跑——
在村里,偷粮食是最可恨的,要受到最严厉的惩处——要被拉着“去向楢山神谢罪!”小偷家里的粮食要被抄出来由大家瓜分。谁想分到一份,就一定要作好战斗准备赶去,否则就无权获得。考虑到贼人一旦抵抗就非得战斗一番,所以得早一点赶去。既然打算战斗就要及早赶到,所以就一定要赤着双脚快跑。如果是穿上鞋去,他本人也要被围起来挨揍,赶去的人都是拼着命去的。因为这种夺粮食的事非同小可,它已经深深地刻在大家的脑海里了。[23](第20页)
所谓的“去向楢山神谢罪”,其实跟死亡无异。尽管这只是一种文艺创作,但却是过去的日子里严酷的生存状况的折射,对小偷的严酷处置也许首先引发的不是读者的同仇敌忾,而是辛酸与压抑。在与被看仓人的屁声引发的快活的笑声里,我们看到了两种不同的创作手法和迥异的创作视角。同样是面对小偷,前者报之以笑声,后者投之以同情和反思。民间在自娱自乐中化解着生活的窘境,智识人的同情背后不乏理性的审视;在殊途同归中,我们又快乐又辛酸地领略了生活世相的驳杂。
五、民间机智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