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弃老山”的故事
古时的日本有一种说法,叫“六十一过,糟蹋粮食货。”意思是人过了六十岁以后,体力衰退了,什么活也干不了,是没有用处的人;所以人一过六十岁,就要被扔到山里去。这也就是广泛流传于民间的“弃老山”故事。
对于“弃老山”故事最早的缘起,学界认为这个故事最早出现于印度佛经《杂宝藏侄》(共十卷,内有121个故事)中的《弃老国》。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叫弃老国。这个国家里的老人,按照国家的律法,都要被抛弃到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大臣很孝顺,不忍心抛弃自己的老父亲,秘密地挖了一个地下室,把老父亲藏了起来。后来,一位天神向国王提出九个问题,如果答对了,天神将保护这个国家不受外敌的侵害,并赠送许多的珠宝;如果答不出来,就要让国家在七天之内毁灭。国王一筹莫展,大臣在老父亲的指导下,帮助国家解决了难题。国王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废除了弃老的法令,下令要敬老养老。[19](第159—160页)
劝告世人孝顺、爱护老人,废除丢弃老人的陋习,是这则记载的精神主旨。故事虽然简单,但背后却隐藏着很多的历史信息。弃老习俗即是该记载之所以产生的原因。在物质匮乏的原始时期,优胜劣汰的残酷生存准则,使很多人一进入老年阶段,就面临着生存的困境。从彼时的历史条件而言,抛弃已经无法自食其力的老人,能减轻整个家族或部族的负担,从而有利于家族或部族的发展。故事中的弃老习俗以国家律法的形式出现,说明这曾经是人们的一种共识。之后,随着物质的逐步丰富以及伦理观念的不断成熟,养老观念与弃老习俗之间的矛盾产生了,《弃老国》就是这种矛盾的产物。从律法转变为陋习,宣告了文明的进步。
“弃老国”的故事很快就在中国、日本等地传播开来。相似的历史境遇应是这一故事快速传播的主要原因。各国都有这样的情况,既存在陋习,也有革除陋习的呼声,其间包含了对生命价值的重新认识与对亲情的珍视。
虽然各国的弃老故事在细节上有所区别,但在类型上是基本相似的。与上述“弃老国”的故事相类似,老人凭智慧为自己赢得了生存的权利,我们姑且称之为“智慧型”。“智慧型”由“儿子不忍抛弃父亲(母亲)”和“难题的解决”两部分情节构成,其中“难题的解决”集中突出了民间的智慧。另一种与“智慧型”相区别、没有“难题的解决”这一部分情节的,可称之为“亲情型”。
“亲情型”故事有两种。第一种是,儿子和孙子一起送老人上山,要下山时,孙子提醒他的父亲要把背爷爷的东西带回去,因为将来他送父亲上山时也将用到。儿子有所悟,又把老人背了回去,悉心赡养。第二种是,老人在儿子的背上,一路不停地折树枝做记号,儿子问到:您这是还想回家去吗?老人回答:不,这是为了不让你忘记回去的路。儿子很受感动,就把老人又背回了家。
“亲情型”比“智慧型”在情节上简单得多,并且很多“亲情型”故事没有提到国家律法的约束,只有一个笼统的背景,即老人年纪大了,要背到山上遗弃。所以把老人背回家后即结束故事,没有老人以智慧换取法律或统治者的赦免的后续情节。正因如此,亲情的主题显得很突出。
民间故事大多叙事简洁,很少有大片段的抒情和多层次的心理描写,几乎所有的内心活动都隐藏在简洁的叙事中。第一种故事的儿子听到老人的孙子的回答后,内心的震动;第二种故事的儿子听到老人的回答后,内心的感动;被抛弃的老人内心的活动,这些都不见细致的描绘,需要听者或读者自己去揣测。而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现实,其实往往是残酷的、令人辛酸的。这几乎就是一种底层民间的写照,守候沉默、用最简短的语言传达心声与情意,在他们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天长日久之后,他们成了最没有话语权的一个群体。在这一意义上,民间故事对于保存底层民间话语有着极为珍贵的意义。
“智慧型”故事则从另一个角度展示了民间故事的另一种存在面貌。难题的提出和解决,是一场智慧的较量。老人机智地化解难题的情节,使故事由沉郁转为轻松,节奏变得轻快,情绪变得愉悦。可能的悲剧彻底转化为轻喜剧,从而消解了由“弃老”这一行为引发的沉重联想。最可能出现悲剧的地方,或者以虚幻的方式,或者以喜剧的结局去描摹一种美好的可能性,是民间故事的特点之一。这也是民间的另一种写照——“悲剧留在现实而理想与希望则上升为艺术”。[26](第435页)
二、难题的解答与日本式的抒情
难题的内容及其解答充满了类似猜谜的趣味性,从一些不同的难题中,也可以窥视不同国家在文化上的差别。一种难题是:一块很大的玉里有一个孔,孔里共有七处拐弯的地方,要求通过这个孔给玉穿上线。解决的办法是:孔的一端涂上蜜,在蚂蚁的腿上绑上细线,让它从孔的另一端爬入。这样的记载,早在一千年前就见诸于日本的文献。柳田国男曾认为,在人们所祭祀的众神中,有一位神叫“蚁通明神”,它的最早典故大概就是从这一故事中来的。[27](参看“亲弃山”)虽然时间久远,但这个故事并非日本本土的产物,而是经由中国传入日本的。后来,这一故事在日本乡村传播的过程中,“玉”被改动为“海螺”、“法螺”等物,这就使日本民众觉得,这样的故事即为其本土的产物。
如何辨别子马、马妈妈,以及如何辨别木头的本末,这两种问题在《今昔物语》里也曾出现。前一个问题的解答很富有寓意——把马同时牵到长着好吃的水草的地方,先吃草的是子马。这是为“亲情”二字所做的最佳注脚。动物亦有舔犊之情,更何况人?
如何为两蛇辨雌雄的问题,最早出自于《弃老国》。把两条颜色一样、大小相同的蛇放到铺着丝棉的地上,趴着一动不动的是雌蛇,慢腾腾往外爬的则是雄蛇。印度是一个有着古老的蛇信仰的国家,对蛇的习性相当熟悉。日本也同样拥有着古老的蛇信仰,在这样的问题上,很容易形成相同的趣味。
为大象称重,对中国人而言,是一个并不陌生的问题。《曹冲称象》曾经是每个小学生必读的一篇课文。不过这个问题也出自《弃老国》,曹冲并非始作俑者。另有两种难题的解决带有日本文化的特色。第一个问题是:怎样用灰搓成绳子。中国方面的解决办法是:把搓好的绳子放在盘子上,然后将其烧成灰。日本方面的处理方法是:把搓好的绳子放到盐水里浸泡,绳子烧成灰后,不容易散开。这样的解决办法应是长期生活在海边的人们,依据实际生活经验摸索出来的,难题的解决也就带上了海洋文化的气息。第二个问题是:怎样制作不用敲就能响的太鼓。解决的办法是:剥下小太鼓的皮,在里面放入大马蜂,之后再蒙上鼓皮。鼓里放入马蜂或萤火虫是通常的解决办法,其中有些鼓还是用纸糊的。但太鼓是日本民族乐器的代表之一,尽管只是一字之差,文化的意味还是得到了体现。
最具日本特色的地方还不在于难题的解决,而是和歌的出现。一种故事讲到,老人已到了六十岁,儿子的心地很善良,想把老人赡养至终。(这里没有提到律法的问题)儿媳正好相反,一直劝她的丈夫抛弃老人。儿子经不住劝,有一天就骗了老人,把老人背到山上去。这天恰好月色很美,儿子回头眺望月色笼罩着的群山,不禁悲从中来,就吟了一首和歌:“我的心难以平静,眼看这更级的老弃山,在月色笼罩下”之后,又返回山上把老人背回家去。
另一种故事则基本以上述故事为基础,却有迥异的结局。本书第三章里的“爷爷之篇”中,曾谈到民间故事人物设置的一个特点,即以道德为准绳的“二元对立构成”。善者得到幸福,恶者遭受惩罚的善恶评判又在这里发生了作用。老人被抛弃到山上后,得到了山神的庇护,因为她是个很善良的人。老人得到了一把神奇的小锤子,想要什么东西,只需敲一下小锤子就能得到。老人获得了食物、衣服、让自己变得又年轻又漂亮、让山里有了一个小镇、小镇中央就是她的美丽的家、老人自己开了一家酒店。恶媳妇听到这些消息后很羡慕,也让丈夫把自己丢弃到山里,结果什么也没得到,反而很倒霉地死掉了。——这种后续情节虽然在民间故事中并不少见,但将弃老故事和善恶评判故事结合在一起的,可以算是一个特例。
和歌进入民间故事,最直接的效果就是抒情氛围的出现,从而弥补了民间故事在抒情上的不足。上述和歌是日本文学风韵的一个侧影,美丽的月色、沉默的群山与情感的凄婉相融合,为简洁的叙事增添了诗性色彩。在简洁的叙事中融入和歌(或短歌),形成意境悠远的抒情格调,是日本民间故事的独特之处。尤其是在严格意义上的“传说”中,因为它原本为人们所相信,并且每个传说都有纪念物,所以当人们从这个纪念物经过,在回忆起传说内容的同时,与之相关的和歌(或短歌)便会吟咏而出,这也就是文化的魅力。在某种意义上,和歌比纪念物流传得更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