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旭澜
在北京香山过中秋节,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起开会、写作的同人,大概也是如此。有几位家在北京的,都不回家去“团圆”;操办这次写作活动的老谢,还特地从别的会议隙缝里,抽身赶来香山呢。
据老北京说,北京的中秋夜往往看不到月亮,它像小媳妇似的躲起来。
看到大家情绪很高,我想:不管有月无月,这么些旧交新知,在一起散散步,天南海北地“乱弹”,泡它一个晚上,调节调节生活,也是很愉快的。
好像有意成全我们的兴致,吃过晚饭,被说成是小媳妇的圆月,坦然、大方地露面了。我们十几个人,三三五五,沿着林间的山路,踏着斑驳零乱的树影,东拉西扯,说说笑笑,把开会和写作的事“存放”在住处了。
不觉多久,就到了玉华山庄。
倚着栏杆,皓月迎面,远远一派清辉。远处的建筑楼宇,似隐若现。
那似乎没有尽头的几行路灯比往常要红一些,像人工排列的星星,又像装扮北京的红宝石项链。我觉得披着明净的月光,比泡在碧清的海水里还好。这月光,清澈得不但能洗去十几天来的疲劳,还把大大小小的心事溶化得一干二净。不知站了多久,两位同人搬来一些折叠椅,这才坐下来。大家仍旧三三五五地分成几堆。别的几堆在谈什么,我完全没有留意。
同我在一堆的几位朋友,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一些有趣的往事。他们当中,有些平时相当健谈的,被称为“神聊八段”、“神聊九段”,这时不知为什么,话都少了。也许是没有心思多说,也许是生怕话多辜负这月色吧。谈话停顿的时候,山上不知哪个地方,不时传来鸟鸣,划破了山间的宁静。
这鸟鸣,像我平时最喜欢的几支乐曲那样好听。不是“月出惊山鸟”,因为璧月已经当头,出来很久了。说不定那几只鸟儿,是为这美好的月色而忘情地大声赞叹呢。
微风起处,附近松林发出轻轻的吟啸,像遥远的涛声,又像交响乐的余韵。倘不用心,便不大听得出。更有一阵阵沁人肺腑的香气,似乎刚从露水中浸过,让你闻起来分外舒服。日间我看到香山许多建筑的门口、路边,桂花正盛开,一簇簇,一串串,争着为中秋奉献浑身热情和美质。于是,我想起了辛弃疾的词:“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写得真好。在咏桂花之中,抒发了他的高尚情怀。一想起这位南宋首屈一指的大词人,我不由得又在心里朗诵他那“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那时他在建康(今南京),对着残破的金瓯,无限关切国家民族的命运,因而在中秋夜产生了气势磅礴的奇想和名句。现在,长空万里看山河,已经是生活中的常事了。我倒是想从从容容地凝视,我们脏腑淤血的土地,从大梦中醒来不久,有几分活力?今宵月明风清,我觉得象征着一个好年景。
吃着月饼和苹果,沉浸在这令人沉醉的景色和气氛中,我的思绪跑起野马来了——
从有点懂事之年到现在,经过了几十个中秋。留下较深印象的,只有很少几个,十年浩劫中的一个中秋,我从上海回到故乡。那是因为饱受折磨,身体被搞垮了,还有患一种不治之症的重大嫌疑,好不容易才得以回去治疗、养病的。妻子为了让我心情好些,费力地准备了几样菜肴,说是一起“欢度中秋”。我却食而不知其味。那天月色也很好,环境虽不如香山,但也很清静,同家人在月下坐了一会,又一起到附近走走,我越是想装作高兴的样子,心里却越愤懑、痛苦、焦灼。并不是怕死,也毫不怀疑,江青之流及其祸国殃民的勾当迟早要完蛋。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荼毒神州,看这伙人类渣滓得意忘形的丑恶表演,也不知道我是否能看到他们的覆灭。于是,丝毫不觉得那圆月,那南方的树林和溪流有什么可爱之处。
断断续续想到这里,同人们说该回去了,我只好跟着走。没走几十步,忽然又想,要是有谁兴致好,愿意同我一起到栖月山庄或者梯云山馆,那该多好!自己一个人去就没劲了。在通常的情况下,冷冷清清地观赏景色,往往兴味大减。景色再好,有人才有生气,有人才有意思。记得一九七七年冬,我曾到那时没有开放的北海公园,在偌大的公园里走了两个多小时,统共只见到三、四个人,就觉得很萧索。当然,风景区人多得像上海南京路或北京王府井,那也谈不上观赏了。这叫“过犹不及”。考虑到其他同人的情况和游兴,加上我觉得尽兴并不比余兴未尽好,所以也就打消了再去别处的念头。
回住处的路上,大家情不自禁地评说今夜赏月。有的说比想象的还好得多,有的说光是今夜之游也就不虚此次来京,有的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好的中秋夜。我没插嘴,却径自想道:一生几度中秋?中秋几回明月?明月几时再会香山……
到了香山别墅住处,庭院树叶子上的夜露已很重了。
一生几度中秋?中秋几回明月?明月几时再会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