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一轮弯月高挂。
泡了一会儿澡从木桶里爬了出来,全身皮肤吸足了水皱皱的,胡乱穿了件白袍子,倒在榻上,翻来覆去,头发还没全干,凉凉的,只觉得头皮发麻,压根就睡不着。
柳枝影子倒映在纸窗上,随风摆动。
忽然闻到一阵悠扬的笛声。
我一激灵,来了精神。
徐徐下榻,系好有些松散的袍子,迈出了门。
“主子,您不睡么?”坐在庭院石桌旁守夜的小贰有些诧异,起了身,手里的毛笔骨碌碌滚在了地上,我弯腰拾捡了起来。
斜乜一眼,
白宣纸在桌上铺了厚厚一层,似乎在写药方子,一旁还铺了几叠书,不过似乎还夹着什么笔墨很浓,绘的是人体……
他挡在我面前,手撑在桌上,遮遮掩掩的,脸色赧然。
我失笑,轻声说:“早些回去休息,这里风大,烛火晃个不停,眼睛不要了么。”
他忙将书册抱在怀里,低声道: “我把这儿收拾完了,就进屋。”
看着他耳根都红了。
谁没有过往……
这家伙,看个女人穴位图都脸红着这样,想当初我还偷藏了春宫图唬弄成穴位图四处招摇撞骗,
想必在那人眼里,我也是这么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一想到这儿便忍不住嘴角上扬。
“夜里不好生睡觉,跑出来也不添点衣袍。”一道声音打乱了我的思绪。贰儿这家伙斜着眼望我,想必是藏好了赃物,胆子也大底气足了。
“睡不着,听着壹在吹笛子,所以出来看看。”我伸了个懒腰。
“主子您的耳力也愈发的不行了。”他寻着我的视线望向了亭子那方向,笑了,“是小伍在吹笛,壹在厅里招呼客人,哪有闲情吹这玩意儿。”
“客人?”
有专挑半夜三更来的客么。
“我想可能又是闻着逍闲人的名气特意寻来的无聊人,有壹应付着,主子不用操心。”他在石椅上又铺了厚实的软垫,搀扶着我坐下,抬头望着亭子那边,柔声说:“小伍曲子吹得恼人,要把他使唤走么。”
“许久没听到了,想听。”我浅浅说着,突然觉得肩膀处一软,一件袍子便搭在了上面,抬眼便看到了贰那柔和神色,他低头仔细得给我系好,“风大别呆坐着,久了身子会受不住,这儿有些酒喝点儿可以暖胃,啊对了……”他搔着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厨房里还有些甜汤,我原本是做着玩儿的,不过里面特意加了些安神草,主子你等着,我这就给你端来。”
我温柔一笑,
看着他蹬蹬离去的身影,微起身,想让他别这么为我这么奔前跑后的,没事儿了也早些休息,话还没出口,人就没了影儿,倒是那一直响于耳边的悠扬笛声一转,低声呜咽了起来,仿若有无尽的哀怨。
怔了怔,再望去亭中时,那抹执笛吹曲儿的身影已从黑暗中出来,沐浴在银色的月辉里。
亭下水波荡漾,
似乎倒映着他那丑脸,还有那惊世般清澈瓦亮的眼睛。
他像是满怀心事,对月执笛,
吹得曲子也分外的催人断肠。
这首曲子,很熟悉。
“问世间几多愁,
八千玉老一夜秋。
不若逍遥一度,恣意江湖,此生休。闲人独酌一壶酒,留得悲欢两茫茫,芳华尽处乃葬花。”
这是我出江湖,必奏之曲。
字葬名华,逍闲人……
江湖也不过是我的逃身之所。
我坐在了石凳上,执着笔,心中却格外的酸涩。无奈笑着……
一滴墨溅了下来,
映在雪白的纸上,分外的醒目,让我想到了肆儿眼尾处的痣,也是这么俏皮,却没那人的忧伤凄凉。
小伍面容虽被毁了,可是那双眼睛也一如那人这般清澈透亮,不染风尘。
贰儿的神色是最与他接近的,可惜只有三分愁绪七分忧,那人比他多了些淡漠与寂寥……
义父永远都那么仿若仙人,无人能触摸。
胸膛里几股气儿上下乱窜,分外想抒发个彻底,撑着手,袖袍往桌上一挥,
笔落下了,
一切都像是印在记忆里一般,原本以为忘记了的东西,竞像潮水一般翻涌而来,就像他的容颜……
原来一直都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不曾忘记。
笔锋一转,
搁下。
执着画,痴痴的望着,
芳华曾与我说过,画一个人,可以画出他的魂魄……
他总是笑我,笔下的花虫鸟兽可以栩栩如生,却总画出他的模样。
他可曾知道……
如今我这么想他,却也只能刻出他的三分神韵。
倘若一个人真有三魂七魄……纸上虽已有三魂,那么其他的七魄,一定已经深入我的心里,血液相融,剥不离拆不去……
探手,指尖轻轻触上了画中人,那有着淡淡忧愁的眉宇。
身子伏在上面,拿脸摩挲着,
义父,
我虽不能忘了你,
但我会努力……
突然,笛声止了,小伍发出一声喝斥:“来者何人竟敢闯此处!”
我抬头,
突然,看见宅外一片明亮,似乎有无数火把围了过来,山头一阵火光。
而院里却有陌生人的气息,一个人隐在黑暗中,慢慢淡了出来,他似乎在笑:“勺儿,我们许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