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零领地向北,翻过几条山岭,有一处山门对守的狭长谷地。春色渐浓,自谷中流出的溪水淙淙而盛。汉军在谷口外的溪岸边伐木树墙,深挖沟壕,已经驻扎了几日了。
日暮时分,两名身着鳞甲的汉朝军将走出营地中心的大帐,向南面的谷中眺望。年轻的那名似为副将,脸型四方,眉宇间隐有阴鸷之气。年老的那名则显然是主将,蓄须微胖,架起的肩铠更使他整个人有一种吊耳提领之感。
“辛将军,赵卬派人送军信来让我们提防羌人暗藏在前方的谷中,我们这才扎营在谷外。可是这几日派人入谷中探查,却始终没有见到先零羌骑的踪迹。”说话的是那名副将。
“想来是赵卬和他父亲一样,太过谨慎。赵充国龟缩在龙支,赵卬也是草木皆兵。”辛武贤一声冷笑。
“那将军下一步决定向何处进发?”
“明日一早绕过前边的山谷,向东开拔。”
“将军不打算往西走?”
“强弩将军亲率强弩之兵奔赴西线,我还是不要扫了他的兴致。”
“那今晚是否还留一部分人枕戈穿甲,以防羌人偷袭?”
“不用了,候了几日都没有来。估计是不会来了。今天晚上让大家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开拔。”辛武贤停了停,神色微幽地继续道,“赵卬把这里丢给我们,却带着自己的骑兵追向东边,很可能是探知了东线有什么重要人物。然而赵卬毕竟年纪尚轻缺乏经验,如此大局恐怕还是得老夫帮衬帮衬他。”
“辛将军说的是。如果东线真有先零的酋豪,如此军功怎么能让赵卬一人独吞。”
“什么军功不军功的。”辛武贤皱眉道,“裴章,你不要只想着勒马封侯,我们身在边关,想的当是为陛下分忧。”
“属下听从将军的训诫。”
辛武贤微微捻动胡须,表情复杂地道:“赵充国持功傲主,不领圣意。他的儿子赵卬比他识时务。我们应该放下与他父亲的政见之争,多关照他一些。”
“辛将军高风亮节,属下佩服。”
入夜已深,蟾月将落。
辛武贤的营地上一片寂然,只有几个巡夜的哨兵在营中的空地上行走。营外的空地上,火盆中烈焰在穿谷而出的风中摇曳不定。
夜空中忽然划出一声清远的镝哨之鸣,一道火影随之射向营中。
“响箭……”
“来自何方?”
“好像是从谷中射出的……”
“快去辛将军的大帐报告,说羌人袭营……快去催响警戒的鼓号。”
掌管巡防的军侯一边吩咐,一边立即带人向着响箭射来的方向聚集。
四下里忽然响起马蹄声和羌人的啸声,流火之箭也从四面八方射来,落入营地中心环列的辎重大车上。
“不好,他们是来劫辎重的……”
“不要慌,我们在营地外设有阻截马骑的暗器。”
然而黑夜中羌人的马骑来去自如,蹄声和啸声忽远忽近。又有十几支火把丢向环列的辎车,瞬间就燃起大火,火光冲天。
“军侯,这些羌人怎么好像看破了我们设的铁蒺藜[1]。”
“我怎么知道?难道他们这几日一直潜伏在周围?报到辛将军帐中没有?”
“报过去了。”
营地上此时已经鼓号大作。各帐的汉军兵士纷纷集结而出。
裴章也已披挂上马,才驰出营地,便看见两个羌人正展臂拉弦,欲要将流火之箭射入营地的围障。裴章大叫一声,策马上前想要挥刀挑翻那两个羌人。斜刺里,却有一把钢刀忽然劈出,缠住了他的刀。裴章一心要截住那两支欲射的火箭,大力向侧一搡,想要摆脱这钢刀的纠缠。谁知那刀攻势咄咄,将他锁得左右不展。裴章只得拨马转身,专心对付斜刺里横出的这人。满天的流火之下,两人的刀锋有一瞬均势的凝结,那羌人琥珀色的眸子与他对视了一瞬。裴章微微一愣之间,那羌人却已经拨马回转,长啸着向远处而去。奔袭在营地周围的羌人似得号令,忽然一阵风似的全部驰马而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辛武贤即刻下令全部轻骑出营追击。然而从寅夜追到天色微明,辛武贤从守郡酒泉带出的郡骑没有追到一个羌人,因为夜黑担心受伏击又不敢贸然入谷,只得怏怏而归。
此时已查明营地辎车所载的粮草损失了近两成,尚未影响军中几日内的用度。然而辛武贤盛怒未息,天光大亮后,再次下令步兵与骑兵混编重入南面的谷中搜寻。这一日,入山搜寻羌人的骑步混兵依旧毫无收获铩羽而归。晚上,各营帐的士兵无论步骑都是兵衣甲胄,以防羌人再次偷袭。如此鹤唳风声了两日,却再无羌人来袭。营地上的军士却是个个精疲力竭怨声不已。
辛武贤在第三日亲自率兵入谷搜寻,打算如果依旧没有收获,便按原计划转而东行。
一个上午的马背颠簸,辛武贤此时已是气喘吁吁。他在谷中的几株参天圆柏之下收住马匹,打算与兵士们就地休整一下。
裴章也在随行的队伍中,此时也已下马。他从马上解下水囊,走过来奉给辛武贤,“将军,请用。”
辛武贤喝了几口水,喘了喘,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裴章,忽然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但在酒泉郡时人多口杂,你当时的行动又是军中的秘密。我便一直没有详细问你。现在荒郊野外,无甚旁人,倒是个时机听你仔细说说。”
“将军请问。属下知无不言。”
辛武贤将几个近身的侍卫遣开,又对裴章道:“你也坐下来。今日只当闲聊。”
“是。”
“你从莫尔桥回来后曾说,当时受了身份不明的人的袭击,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时赵充国的人拚死将雕库和一个……一个年轻公子模样的送过了桥去,而后就毁了那座桥。简泓带着他的人依旧死死缠着我们,我只好送出几匹快马劲弓隔岸相追。本来想着除掉简泓他们之后,就去追雕库和那个公子。谁知被简泓他们缠得久了些,后来虽然终于将他们尽数杀败,却又忽然来了几个白衣之人,衣着不凡,却又难以辨认身份。他们将我带的那些江湖杀手一一杀败,我怕身份暴露只得逃了回来。”
“你回来时,曾说袭击你的人有几分眼熟。是什么意思?”
裴章欲言又止。
“有什么还要瞒着我?”
“不是。不是。属下不敢,是属下不太确定。”
“既然不确定,那你就随便说说,我也随便听听。”
“属下初入行伍时,曾为赵充国手下,所以曾随他入长安面圣。那天在莫尔桥袭击我们的人中,其中一人显然是头人,他……很像我当时面圣时朝中的一名大臣。”
“朝中大臣?”辛武贤微微一愣,“什么官职?”
裴章面有赧色,“我那时还只是名屯长,因为跟在赵充国身边才被允许入朝面圣,还认不得朝中的官服,所以没上心。”
“满朝那么多大臣,你怎么会记得这个人?”
“那名大臣相貌极为俊美,年纪也很轻,当时站在堂上一群老头子中显得极为出众。”
辛武贤微微动了动眉心,忽然低声道:“难道是他?他不是在沧河遇刺了吗?”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又冷笑道,“若真是他,你只怕见的是鬼魂。”
裴章尴尬地笑了两声,转头却见辛武贤若有所思,又听他低声道:“是有些传闻,说他未死。难道赵充国竟这么大胆,不仅拂逆圣意,还和身世不清的死臣有来往?”
裴章面有讶色,也不敢细问,只道:“赵充国在军事政见上处处与我们相悖,将军可是打算就此事参他一本?”
辛武贤沉默许久,摇头道:“雕库从酒泉逃走,后来说是被赵充国发现,又将他送回了罕,现在看来是那个人从中相助才有了这等巧合。我们当时若是在莫尔桥截住了雕库,朝上自然可以拿此事做文章。然而我们没有做成此事,贸然以此弹劾赵充国,恐怕空口无凭授人以柄。”
“是属下无能。”
“你也不用自责。如果真是那名朝臣死而复生,你原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到底是谁?”裴章小心翼翼地问道。
辛武贤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却忽然笑着道:“这件事虽然一时无所追查,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件事。这次开拔前,赵卬与我交接辎重之事。我们一同去朔仓查验地形,曾一同宿营在野外,喝了几口御寒的酒,他竟说起几件赵充国早年与圣上的机密之事。你说的那件事不好奏,和赵卬的这次野外闲谈却可以做文章。”
“是。”裴章的眼中闪过一丝心悸之色,意识到自己此时也正与辛武贤在野外闲谈之中。
忽有侍卫从远处跑过来,道:“禀报将军,朔仓的粮草督运派人来说已经听说了我们粮草被扰的事,问说能否加强朔仓的人马,说担心羌人去那里劫粮草。”
辛武贤笑道:“因为这次出兵深入羌地战线过长,才临时设置了中转粮仓在朔谷中。又因为临着忽图河,春季水涨,若真要取水道运粮也便利。如今羌人向东西两侧仓皇逃窜,已是首尾难顾。眼前的这队羌人若是知道朔仓,哪里还会来劫我们营地上的粮草。他们是不会知道朔仓新近会忽然藏了这许多粮食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将军英明。”一旁的裴章道。
辛武贤未再说什么,只微微瞑目似做小憩。裴章也不再语。两人各怀心事,没有注意到头顶圆柏树密织的鳞叶中,两双眼睛几暗几明。
树下两人休整片刻,又饮了几口水囊中的水,便招呼人马出谷回营而去。
汉军人马走远后,两个羌人一前一后从树上跳了下来。
“这两个汉人好阴险,说得尽是算计他们自己人的事。”犀奴小声道。
“嗯。”骥昆应了一声,眸中却似思虑着什么。
“幸亏小王认得他们的绊马的铁刺果,看懂了汉人布置的防御。”犀奴又道,“咱们压住人马暗藏了几日,趁他们大意时才劫营,否则还真对付不了这么狡猾的汉人。”
“那绊马的铁刺果叫铁蒺藜,我也是以前去汉地时偶然知道的。”骥昆说着,神色间却依然有些心不在焉。那日汉军的先锋精骑转向东行后,骥昆通过天空的苍鹰探知了这支跟在后边的人马。他以那队先锋精骑的行军速度做估算,以为会在当日午后遇到这支汉军。谁知到了第二日的日暮时分这支汉军才到达谷口。这支人马骑兵和步兵各半,还带有专门修筑工事的工兵和押运辎的辎兵,种类繁多却也行动迟缓。而这队汉军又似知道他们的埋伏一般,并不入谷扎营,而是在谷外的一处地势略高处扎下了营寨。
骥昆没有贸然行动,按压住已在谷中埋伏了几日的先零人马,自己则一直带着犀奴隐在暗处细细观察,在辨清了汉军所下的铁蒺藜后才定计在几日后的晚上以火箭袭扰汉军营地中心的粮草。
“孟珏说得不错,不借地形,我们的骑兵未必是汉军的对手。要得胜,必须避开汉军的锋芒,在流动中发挥出我们羌人骑兵的优势。”骥昆回想这几日的胜势,低声道,然他的眼神却依然有些犹疑之色。
“哼,马背上的勇士靠的是骑射功夫和拼杀的勇气。”犀奴皱眉不服道,眼中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那个孟珏说得哪里对。”
“打仗总要看到对手的长处,才能有所应对。”骥昆淡淡应道。他没有注意到犀奴的神色,心思却一直留驻在刚才那两名汉军的对话上。他们提到的两件事都令他有种隐隐的心惊之感。一是他们提到的朔谷中的的中转粮仓。如果情况属实,那羌人岂不是有了一次劫得粮草补给的绝佳机会?二是他们提到的那个帮助雕库逃脱的人——曾为汉朝朝臣,姿容出众,溺毙于沧水,这说的怎么有些像染姜姑姑的后人孟珏。孟珏曾在族人面前说他是路遇雕库出手相救,反被罕羌人灌醉献于先零的。然而私下里,孟珏却与骥昆附和了云歌的说法——说他是被克尔嗒嗒邀请去的,到了那里才发现罕羌迫于压力正欲将送雕库返回的云歌献于先零,于是他为了保护云歌又想借机回到先零才请求克尔嗒嗒让他李代桃僵。骥昆一直觉得此事有些太过巧合,可又感动于云歌的坦白与孟珏的义气,便没有再追问。然而方才听那两个汉人所说,骥昆心中一直隐隐有的一丝怀疑又浮到水面上来。那两个汉人并未提到送雕库回罕的人有女子,反而提到了一个听起来颇似孟珏的人。难道受保护的并非云歌,而是云歌在保护别人?
一旁的犀奴见他沉默,小声嘀咕道:“反正我觉得他的心思太多了。”
“什么?”骥昆从沉思中惊醒,猛然抬头看向犀奴。
“没……没什么。”犀奴的眼睛躲闪了一下,“就是觉得小王不要什么都听那个孟珏的。”
“我并没有都听他的。只是他说的许多话的确有道理。”骥昆陷入沉思中,眼中方才的疑色又有了几分不确定,而后他道,“犀奴,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你现在就赶去西路,如果在云歌她们进入荒泽前找到二哥的人马,你就加入他们,说我送你去做云歌的护卫;如果他们已入荒泽,你就回来。我们会一直在这里拖住这支汉军不会走远,你一定找得到我们。”
注释:[1]铁蒺藜:古代一种军用的铁质尖刺的撒布障碍物,刺尖如草本植物“蒺藜”,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