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孟珏的医帐到骥昆的小帐一共只有百十步,骥昆却一刻不曾放开过手,以至于云歌不得不微微曲身一步一移地跟在他的毡架旁。
终于,尤非,跖勒,牧豪,侍卫,侍女一一退去,帐中只剩骥昆和云歌两人。
骥昆仰躺闭目不语。云歌挣了挣,还是未将手从骥昆的掌中脱出。
云歌勉力在那寂静中捱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他们到底会将孟珏怎样?”
“我以前问过你,”骥昆睁开眼睛缓缓道,“今天再问你一次,他究竟是谁?”
往昔与近事似潮水般从云歌的心底翻涌上来,她却无从答起,只讷讷道:“我……我对不起节若姑姑,对不起你……”
骥昆忽然用力一扯,迫云歌卧倒在他身旁,又将她紧紧箍入怀中。他虽受如此重伤依然力大无比,云歌几番挣扎也未能摆脱他的手臂,只觉得他的眉眼越凑越近,那褐金色的眸子中有怒有伤更有着情与欲。
云歌心有愧疚,索性放弃了挣扎,闭目道:“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求你救救孟珏……救救他……”
骥昆的唇已经碰在她的唇上,闻言却转瞬间将她一掌击了出去。云歌的额角撞在帐中的柱杆上,她扶着额角从地上爬起,转头却看见骥昆蜷缩一处,似乎因为刚才用力过猛牵动了腹部的伤口。云歌赶过去将骥昆翻过身来,果然看见他腹部的包扎处渗出新的血水来。她重新为他包扎了伤口,无意中碰到骥昆的额头,又惊觉热度已起。云歌转身,想出帐吩咐人取些凉水来为骥昆敷冷敷,他却再一次咬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艰难道:“不要离开我身边……我只怕……护不住你……帐外危险……”
与此同时,尤非的帐内却是冷棋错峙。
众人虎视眈眈的围聚中,孟珏左右背刀身姿却依然俊朗。从被缚到被推入尤非的帐中,他未曾抵抗一丝一毫,皎然出尘的脸上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之色。
尤非眯了眯眼睛,沉声道:“孟珏,你来先零究竟要图谋什么?在我先零还买通了哪些人?你若从实招来,看在染姜的面子上,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孟珏微微俯首,“舅父还能记得母亲,孟珏替母亲欣慰……”
“这个汉人一直拿染姜公主做幌子欺哄大王,”一名牧豪打断他道,“大王再不要轻信他的话。”
孟珏道:“我来先零的确有所图,不过孟珏所图的,不过都是在帮二王子和舅父完成所图之事后,才图得的……”
“什么弯肠子的绕绕话。”跖勒此时已明白了情形的变化,听孟珏所言当然明白孟珏指的是他帮自己除掉大哥跖隆的事。他一时有些羞恼,不由厉声呵斥想要止住孟珏的话。
孟珏淡淡一笑,“二王子不必这么急于跟孟珏撇清关系。”
“我们能有什么关系?”跖勒微微变色,手也向腰间摸去。
尤非却伸手止住跖勒,问道:“你既已承认,那就说说你来先零究竟图谋什么?”
“请大王屏退左右。”孟珏微微沉眸
跖勒怒道:“孟珏,你以为你还有权利要求什么?”
“就是。孟珏,你已经被缚在这里,不要再动歪心思。”一名牧豪附和道。
孟珏抬目望向尤非,“有些机密之事,只能告于大王。”
尤非犹豫了一瞬,转身吩咐跖勒道:“我儿先带大家出帐去。”
跖勒道:“孟珏狡诈,孩儿担心父王被他……”
孟珏笑道:“舅父还是盛年,二王子多虑了。”
尤非向跖勒点了下头,跖勒只得在侍卫的搀扶下一起一瘸一拐地走出帐去。其他人也都随之退了出去。
帐中静下来。尤非走近孟珏,低声道:“你可知我为何让跖勒他们退下?”
孟珏抬眸未语,只等尤非自己挑明。
“我是想给跖库儿留一点颜面。”尤非冷冷道,“你和云歌的事我已经知道,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即使跖库儿也未必保得了她。她往下是生是死,就看你说不说实话。”
孟珏浓云般地眸中忽然失了一瞬的镇定,却又迅速收敛而住,而后他问道:“不知舅父如何察知了此事?”
尤非一声冷哼,“云歌去年秋季逃出凌滩时,我就知道这绝不是女人独自能完成的事。可是见我小儿暗地里消沉,我便觉得她走了也未必是坏事,心想也许是她那个哥哥和丽史离开前有所安排,也就没有细究。谁知她竟又回到了先零。我担心她是汉人的细作,更担心跖库儿为她所困所伤,便送人去了西域暗地里打听她的情形……”尤非停下瞥了一眼孟珏,“原本只是查她,想不到却一起查到了你。由于我们被汉人追得不断流徙,我送出的人今日下午才找到了这里。”尤非抬眸望向孟珏,眼中尽是愤恨之色,“原以为你们不过是为了活命隐瞒私情,却想不到你二人竟然连通节若一起哄骗跖库儿,让他险些丧命。我这才明白你二人一定是汉朝的细作……”
孟珏沉了沉眸子,忙道:“节若的确是受了我的蒙蔽。而云歌,以她的见识还谋不出这么复杂的事。她不过是被我哄骗,将她遭遇忽图河水下所伏死士的事告诉了小王而已……我与她早已分隔数年,这次在西北相遇也不过是偶然罢了。我入先零确有所图,而她却是被裹进来的……”
尤非冷笑,“你这样为她开脱,还说你们只是偶遇?就算她不是,你总承认你是汉人的细作吧。”
孟珏对视尤非良久,缓缓开口道:“我的确以汉人细作的身份来到先零,然而孟珏在这层身份所领的使命之外,还另有所谋。”
“到了这个时候,你难道还指望我会信你的话吗?”尤非乜斜了一眼孟珏,又道,“好,我就听听,你的使命是什么,你另谋的又是什么?”
“两族开战,孟珏的使命自然是从内部削弱先零,最好能不战而降,避免汉军人马的损耗。”孟珏看了一眼尤非眼中骤然聚起的血寒之光,又道,“然而战事升级,孟珏实难阻挡,避战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事既至此,孟珏心中有了新的谋划,乃是想要保住先零不被灭族。”
“不被灭族?”尤非幽然冷笑,“如何做到?”
“在恪彦山时,舅父曾问孟珏为何要将所带的牧民尽数放掉,我说—只要先零人在,先零部落便还在。”
尤非动了动眸子似有所动,片刻后却又恨恨道:“可是你来族中后,先零内部分崩,外部败仗,哪一件不是灭杀先零人的事?”
孟珏轻轻摇头,“大王子与烧当羌勾结,陷先零于战事在先,如果不除之,先零必将如烧当所愿,灭于与汉人的战事中。除去大王子,犹如病体割去腐肉,才能生出新肌,算不得分崩;而我在汉朝为过官,深知汉军和羌人军事力量悬殊,去年先零击败义渠安国不过是因为他是个文官不懂军事,所以先零在军事上受挫本就是早晚的事……”
“孟珏,你好大的胆子……”尤非怒目切齿,拔出钢刀道,“跖库儿是我三支人马中唯一有希望打赢汉军的,却在你的欺哄下惨遭伏击,几乎失了全部人马,这你又还能狡辩什么?”尤非说着,提手已将冰凉的刀刃抵在孟珏的脖颈之上。
孟珏恍若未曾感到那刀锋的锐利,眸子却微微一黯,“我刻意让小王绕开水路,的确是为了降低他成功的可能性……”
尤非眦目,一抹血痕已经渗出刀锋。
孟珏一边退步一边继续道:“……因为我知道以小王的聪慧,一旦查知朔谷守兵虽非精兵却也严密,他必然不会逆势而攻,待他知难而返时,便是我向大王挑明来意之刻。”孟珏在尤非紧逼的刀锋下一路退到帐底,此时已退无可退,他止住后撤,将头抵在木柱上,继续道,“不想杨玉竟未能拖住我们在东线遇到的赵卬精骑,让他们赶回了西线……”
尤非停了停手中的刀,“你认得我们在东边遇到的那支汉人精骑?”
孟珏的脸在刀锋之上淡淡一笑,“东线的赵卬,将领的是汉朝的羽林骑和胡人骑,善长骑射追击;西线的许延寿,将领的是以骑辎工兵掩护的强弩步兵;中线的辛武贤,将领的是郡骑,戍卒和囚徒。我若不是因为知道这些,又怎会建议先零也兵分三路,有所应对?”
“就是听了你的建议,我先零才步步战败?”
“总体战势的确无法更改,可如果不是二王子不听我的建议,贸然返回抢劫依累部落,东线和中线又怎需抽身救援,败到如此地步?”
尤非眯起眼睛,“孟珏,你已经承认自己是汉军的细作,难道还想巧言让我信你是在为先零人谋划吗?”
“一个是我父之国,一个是我母之族,”孟珏的眼中涌起一丝悲意,“如果说我在汉军细作的使命之外还有一份私心,那便是让相对弱的母族能够在战败之时少死些人,不至于灭族。”
尤非动了动喉咙,声音沙哑道:“你真能有这份心,染姜在天上也当安心。”
孟珏微微沉眸,“其实今天舅父即使不绑我,我也已经到了向舅父摊牌的时刻了。”
“什么意思?”
“先零所剩的人马都已在这络巴山中,败兵伤卒和妇女老幼加起来已不足两千人。而汉人的三支人马也已经汇聚,随时会入山发起总攻。舅父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尤非盯住孟珏,眼中有一种死亡的荣光,“我羌人以战死为吉利。就以我先零所有人马,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与汉人同归于尽。”
孟珏浓云般的黑眸如锥子般对视着尤非,“那就是要以先零灭族的代价来为舅父的过错陪葬。”
尤非眦目切齿,“到了此时此刻,我有选择吗?”
“有。孟珏入羌,虽是为了削弱先零而来,却也是为了能在此时此刻保住先零。”
“保住先零?”尤非仰头大笑,“难道你还要哄我相信,有什么妙计能助先零击败汉军?”
“我何时说过击败汉军。”孟珏的眼中倏忽略过一丝逼人的锋芒,“我说的是败战保族。舅父,还是那句话,只要先零人还在,先零部落就不会灭族。”
尤非一怔,慢慢垂下手中的刀,似有所思。
孟珏不语,容尤非沉默了片刻,才道:“舅父可否先将我松绑,我再慢慢告诉舅父。”
尤非抬眼,眼中是疑虑警惕之色。
孟珏淡笑,“我若是想要苟且偷生,当初又怎会独入先零,又怎么捱得过阳平坡的这个寒冬。更何况,舅父刚才已经说了,云歌不是还在你们手上吗?”
尤非略一沉吟,反手起刀,孟珏身上的绳索褪然坠下地去。
孟珏略展衣袖,从怀中取出一枚镏金羊钮方印,呈于尤非,道:“这是汉朝老将赵充国将军让我带于尤非大王的。”
尤非看了一眼,认得那金印上刻着的是“归义羌侯”四个字。他一声冷哼,愤愤道:“归义,归义,归的是那汉人的义,不是我羌人的义。汉人杀了我先零这么多人,连曾经归义的杨玉都回头与我共抗汉军。我怎会稀罕这封名?”
孟珏眼中微微掠过一丝怜悯,放缓了语气道:“舅父误会了,这枚方印并非即刻的册授,只是许诺最终封赏的凭信之物。而且……是封于将先零酋豪俘获,并押解献于汉朝的人的……”
“孟珏,你戏弄我!”未等孟珏说完,尤非已扬手打翻那金印,同时一掌向孟珏的胸口猛击而去。
孟珏并未撤步,竟生生接了他这一掌。他虽然腹中以气相抵,然而尤非天生巨力,仍然震得他的胸口嗡嗡作响,须臾之后更有殷红的液体从他的嘴角微微渗出。
“你……你为什么不躲……”尤非吼道。他虽在盛怒之下,仍不免震惊。
“既然孟珏要谋的是舅父的性命,这一掌理当受之。”
“孟珏,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以两位先零酋豪的罪身来换得先零部族的存续,这是先零此时此刻唯一的出路。”孟珏轻轻抹去嘴角的血迹,继而右手抚肩,跪下身去,“我已通过书信向赵充国将军说明烧当羌暗谋在先,先零羌受蒙蔽在后。如果先零灭族,烧当只会取代先零,成为另一只边地的恶狼。赵充国将军也已许诺,只要两位酋豪自首于汉军,他即刻以平羌统帅之印向汉廷奏请罢兵。如此战火止息,流民归帐,先零得以保存,而舅父也可将王位传于儿子。”
尤非怔怔望着跪在面前的孟珏,眼中的盛怒慢慢被一种悲凉的理性所代替,他缓缓道,“果真能放过我族?那你初入凌滩时为何不说?”
孟珏起身,深深叹了一气道:“那个时候,舅父真有可能不战而降吗?”
尤非恍然一笑,“的确不可能。我先零羌人哪是不战而降的族类。更何况是汉人杀我族人在先。”
“先零人强渡湟水已被义渠安国所默许;然而领羊宴上,只因汉人错置羊头,先零便连夜聚集密谋起兵雪耻。受了弹劾的汉臣义渠安国此时偏又行事过激……”
尤非侧目,打断他道:“你到底还是个汉人。说来说去,说的大都是我先零的不是。如若不是汉人先以田耕侵我牧场,致使羌人无处放牧,我们又怎会提出到那无人耕种的湟水北岸去放牧?”
孟珏喟然叹道:“羌汉之争的确是牧场与耕地之争,说到底还是国力族势之争,一两句话哪里说的清什么在先什么在后。然而无论如何,此事激化为战争,却是烧当诱使义渠安国错置羊头所致。去年婚宴之后,当丽史公主说出领羊宴的秘密时,我曾以为舅父会悬崖勒马,以为孟珏向舅父表明来意的时机已到,谁知舅父却驱逐了丽史公主,对领羊宴的事也不做深究。那时我便明白,先零若不打一打,是断然不会回头的。”
尤非的两腮紧了紧,显然对孟珏的话很不舒服。然而他的眼中却微起波澜,似有对女儿的愧疚之意。
孟珏察言观色,便也收声不语,留给尤非一些时间让他自己去沉淀心绪,重拾理性。
许久,尤非开口缓缓道:“既然赵充国许诺封归义侯,若是我儿将我送到汉地,可否获封?”
孟珏道:“我之所以让舅父屏退左右,便是知道战败之时人心难测。我不希望其他牧豪知道后起了歹心,趁机夺位引起新的纷争。如果与汉朝和解获封之人是舅父的后嗣,汉人的疑虑可消,先零在羌中独大的地位也或可保。”
尤非微微点头,似有所动,片刻又道:“可先零的大酋豪有两人。即便你说服了我,又怎么可能说服杨玉?他曾经归义汉朝,这些封授之事恐怕已经看破。而他的大儿子几年前病死,小儿子还不足十岁,你拿什么去说服他束手就擒自献于汉军呢?”
“不试如何知道?”孟珏道,”若以他一人之身便能保得他妻子族人的性命,他也未尝不会考虑。”
尤非微微颔首,“好,不过他的人马如今在何处?”
孟珏道:“听救小王回来人说,是在延尕谷一带。我这就去问问小王。”
尤非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孟珏道:“明日再问!我小儿受此大难,也算拜你所赐。他今晚要和他的女人同帐。”
孟珏不语,眉心却微微而跳。半晌,他问道:“跖库儿……应该还不知道舅父去调查云歌的事吧?”
尤非冷冷哼了一声,“我只愿永不告诉他你们的事。”他看了一眼孟珏,又道,“我知道你心思狡猾,不过不要再想欺哄我什么。你可知我怎么敢相信你的空口话?云歌既在我先零人的手中,我就不怕你耍花招。”
孟珏低眉压住眼锋,压住那一片墨云中忽然涌起的波澜,扶肩向尤非屈身道:“孟珏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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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中所写的部分果然遗漏了一个重要信息。非常抱歉!骥昆被救应该是因为杨玉出了手,写丢了。我已在108章中通过对话加上了这一信息,大家可以去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