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跑过几十里,夜色渐落在草原上。人困马乏。两人正要歇息,一大片开阔的水域忽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是鲜海。”骥昆收紧缰绳,也放开了云歌。两人一前一后下得马来,又引了马儿到湖边饮水。他们这一路周折为的就是能够绕开鲜海东侧的战事,到达鲜海西畔。现在他们终于走近了这片神秘的高原之湖。
夜色中,云歌看不清湖面的边界,只觉得水面浩瀚,皓月倒映其中,粼粼灿灿的好大一片。云歌便在水边坐下来,静静地望着湖面。
骥昆将马牵到水边,也坐下来,这才发现离开摩滇时,那枝擦臂而过的箭簇还是刮伤了他的手臂。他将衣袖挽起,用湖中的水清洗着伤口。云歌瞥见,忙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帮他敷上。
“想不到你身上还带着金疮药?”
“带这个算什么。其实我在雅厨之外还有一个身份,是大夫。”云歌笑道,“我在蜀地时常常悬壶乡里呢。”
骥昆扬眉笑了笑,似乎颇感意外。他抬头望了望前方,又道:“从前边的峡谷入祁连山,再向东北走就是大斗拔谷。穿过大拔谷口便可到达张掖。你就快折回汉人的官道了,离关口也越来越近了。”
“你要去的范夫人城也不远了吧?我走山岭,你走暗河。骥昆,我们是不是快要分别了?”
骥昆没有回答,却问道:“你一个人能行吗?我再送你一程可好?”
“已经耽误你许多时间了。”云歌道,“这大斗拔谷,爹爹曾说起过,说是个极窄的山谷,好似神功鬼斧般在祁连山中辟开一道缺口,就像专为穿越祁连而辟开一般。既然如此,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况且我小时曾随爹娘爬过许多高山。”
骥昆道:“大斗拔谷中有一条河,这个季节祁连山上的积雪已化,恐怕水势过盛,并不好走,我还是送你过了大斗拔谷吧。”
云歌笑道:“若是让我三哥知道我这一路都靠你帮忙,定会笑死过去。”
骥昆也笑了,“看来你三哥定是个人物。”
“那是自然。在西域有不少女子都倾慕银狼曜的大名呢。”
“你三哥是银狼?”骥昆怔了一怔,垂了眼眸若有所思,道,“曜,羔裘如膏,日出有曜。”
“你也知道《桧风·羔裘》?”云歌惊讶道,“你的爹娘给你请过汉人师傅?”
“知道这个也不见得非得请过汉人师傅。”骥昆抬目,眸中的微笑似又多了一重亲切。
云歌并没有看懂他眼中的神情,只问道,“那……是因为你有汉族血统?你娘亲或是爹爹谁是汉人?”
“我的外婆是个汉人,所以我娘有汉族血统……”骥昆停了停又道,“只是我娘终生都没有到过汉朝。”
云歌想起骥昆说起过他的娘亲已经过世,便沉默着低了头。
“不过我所知道的关于汉文化的一切,的确是我娘在我小时候教给我的。”骥昆继续道,“是用我外婆留下的不多的汉书教给我的,”骥昆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过你说得也没错,那狼彦伯伯便是因为通晓汉人的《周易》,才被我娘请来做了我的半个师傅。”
“狼彦伯伯?”
“哦,就是我要去范夫人城接回羌地的那个人。”
“他也是汉人吗?”
“不。他是小月氏人。月氏被匈奴攻打,分裂为大月氏和小月氏。大月氏西迁,小月氏却和我们羌人杂居在了一起。”
“那他怎么会通晓《易经》?”
“月氏人尊崇周文王创立的《周易》,也因此而通晓天文历法。”
“想不到月氏人也受汉文化的影响。”
骥昆微微点头,又道:“狼彦伯伯嗜酒,尤其喜欢你们汉人的酒。常和我说,有朝一日,大小月氏合并复国,一定要遣人去汉朝学习汉人的酿酒工艺。”
“月氏复国?”云歌响起张骞出使西域曾到过大月氏,月氏国的女王已经安于所迁之地,不再有与汉朝联合复国之意。
“狼彦伯伯的父亲曾是月氏国的翕侯,他在祁连山的小月氏部落中也以翕候自称。所以也难怪他的复国之心总是不死。”骥昆似乎明白云歌的疑问一般,笑着解释道,“只是肯听他在酒后说一说他的复国大业的,可能整个羌地就只有我一人了。”
云歌也笑起来,又问道:“为何你说要去匈奴人那里接他?小月氏人不是已和羌人杂居在一起了吗?”
骥昆微微一顿,道:“他在匈奴王庭辱骂匈奴人,被关在了范夫人城。”
云歌转眸,隐隐有些明白骥昆答语中的迟疑——能到匈奴王庭的人大致总是被邀请去的。可是云歌并不想深究,只淡淡道,“原来是惹怒了匈奴人。”
骥昆微微叹道:“狼彦伯伯颇有你们汉人所说的生不逢时之感,否则也不会总是借酒消愁,行事怪诞了。”
云歌没有说话——她一向喜欢看野史。民族间的草场谷地之争,在史学家的眼中许是大是大非的边疆战火,在她的眼中却是由一个个挣扎的人物串结而成。
骥昆见她沉默不语,也不再说话,微微笑了笑,顺手从湖边的草丛中捡起一颗碎石向湖面掷去。月光下,砾石反射着点点月晖在湖面上飞出一串长而浅的弧线。
“骥昆,你从未说过你是什么部落的呢。”云歌从自己的思绪中浮起,望着渐渐飞入那一片沉碎的月影中的砾石忽然问道。
“我……”骥昆沉吟着,“我的部落只是赐支河边的一个小部落。”
羌人将黄河的上游河段称为赐支河。所有的西羌部落都可以说是赐支河边的部落。云歌笑了笑,明白骥昆对自己的身份有所保留。她起身挽起缰绳,一边将饮饱了水的玄骆引回道上,一边道,“这一路蒙你照顾。骥昆,我们出发吧,不要再耽误你的事情。”
“等一下。”骥昆从怀中拿出那把豹骨镜面的匕首,对云歌道,“这把匕首一直想送给你,我怕一会儿分别时忘了,现在就给你吧”
“我有这个。”云歌从靴中拔出那把短刀道。
“犬牙上有一个契约,或许会对你有帮助。”
“可我就要离开羌地了,只怕用不上了。”
“你还会回来的,不是吗?”骥昆问道,神情间忽有几分落寞。
云歌愣了愣,点了一下头。
她那一瞬间的迟疑令骥昆有些失落,他忽然伸出手道:“不如我们换过来。下次见面时再换回去。如何?”
云歌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短刀,忽然有些莫名的不舍。
“你不舍得吗?这刀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送给你的?”骥昆问道。
云歌摇了摇头。这把刀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一时竟想不起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了。
骥昆便将手中的犬牙与云歌的短刀对调过来,又道:“别忘了,你还要回草原与我换回来的。”
云歌点点头,心中却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惘然。
骥昆没有注意到她神色,望了望前方,又道:“去大斗拔谷,有两条道。你想走哪条?”
云歌默默将犬牙收好,重又挽起马缰,问道:“哪条近些?”
骥昆沉吟道:“走邑岭近些,只是春季融雪时泥泞难走;莫浑坡的路好走,却又远些。”
云歌低头思量了一下问道:“那个于你方便些?”
骥昆笑道:“小姐去往哪里,在下就去哪里好了。”
云歌的手僵在马背上,蓦地转身看着骥昆。正是月朗星稀的时分,可是月光却从骥昆的背顶照下,他的脸在月影里半明半昧。
“奴家若去天之涯呢?”恍惚间她的口已经先于她的心问出了这句话。
骥昆微微愣了一下,静静道:“愿相随。”
云歌忽然翻身跃上马背疾速开缰策马,转眼之间已奔出几丈远。骥昆却没有去追,只是怔怔望着云歌离去的方向。
“海之角呢?”马背上的女子喃喃自问,却已是满脸泪水。
远处传来骥昆的声音:莫浑坡在岔路右侧,沿着山涧走……”
他不是陵哥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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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珏将一方帛布小片呈在手中看了许久,而后轻轻舒了一气,墨黑的眸中有种如释重负的安然。
身旁一个皓首朱颜,身着锦纹便服,目光炯炯的老者,望着他道:“从我在摩滇的人送来的消息来看,云歌已经快要走出中羌,大约会从大斗拔谷穿过祁连山进入张掖回到官道上,离安境不远了。”
孟珏长揖为礼,道:“多谢赵将军亲自来告知云歌从中羌脱险的事。她这一路有惊无险,总算是没有卷入战事中。赵将军在西北羽翼深广,孟珏佩服。”
“孟大夫客气了。”赵充国扶起孟珏,脸上却有思忖之态,“与云歌同行的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似乎颇有些能耐。”他忽然停住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歉道,“孟大夫莫怪,我曾因云歌的事受托于先皇,一时改不过口来……”
“赵将军如何称呼她都无碍,”孟珏淡淡道,“名号而已。”
赵充国又道:“孟大夫如今心可安了?”
孟珏清风一笑道,不答反问,“老将军可也放下顾虑了?”
赵充国爽然笑道:“只因孟大夫离开汉廷已久,又曾拒绝我的门客,老夫不得不谨慎。请孟大夫不要介怀,老夫是个军人,眼里看到的只有国事战事边关之事。”
“而今与孟珏,有的只是私事商事病患之事……”孟珏对仗而答,几分戏谑几分讽意。
“孟大夫不必自谦,在羌地开拓河西之外联通西域的商道,对于我朝信威西北防御也大有助益,看似为了商贾之利,其实却有社稷之胸怀。”
孟珏沉眸,显然想避过这夸赞中锋芒,淡淡道:“孟珏此行不过是为利,却不知老将军为的是什么。羌人虽然刚勇,然而论武功和谋略都不是汉朝的对手,赵将军并无克敌之忧。反而与在下合作倒是件险事,老将军难道不担心惹火上身吗?”
“孟大夫大概是对旧事还有所顾忌。”赵充国转眸看了他一眼,道,“其实很多事情时过境迁,想必皇上也已放下了。而老夫只是一介武夫,对大汉的一片赤胆,此心明月可鉴。相信圣上也能体察。”
“好一句此心明月可鉴。”孟珏冷冷一笑,“怎知明月不会偏照?”
“即使明月偏照,老夫自举无愧与天下,更视汉疆之固胜于自己的名声。”
孟珏沉默片刻,微微转过口气,“老将军浩气坦荡令孟珏佩服。这里又距长安千里之遥,没有身份之忧,孟珏也只好赴汤蹈火了。”而后他静了静,单刀直入地问道,“老将军到底要孟珏做些什么?”
孟珏凌厉转换的语风令赵充国的眼中露出一丝欣赏之意,“孟大夫对老夫的助益恐怕自己都未曾想过。远的,比如孟大夫当年与羌人的一段故交。”
“将军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孟珏声音中毫无惊讶之意,似提问又像是回答,静了静又道,“那近的呢?”
“有一件事,老夫不太好直接出面,或许孟大夫倒能从旁周旋。”
“老将军请讲?”
“罕羌的王子雕库曾在此次先零羌联合其他部落起事前,到都尉那里报告,然而因为后来罕羌也与先零羌结了盟,都尉便把罕羌王子送到了张掖太守那里。”
“罕羌在鲜海东北部,张掖郡是离得最近的汉郡。如此处理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不知为何,张掖太守又把雕库送到了酒泉太守辛武贤那里。”
孟珏微微沉吟,道:“我听说辛太守为人促狭,易结私怨,对边地羌人也一向严苛。恐怕雕库并非被送去的,而是酒泉太守为了某种原因讨了去的。而罕羌在这次羌人起事中属胁从部落,并非领头的部落,的确有争取转还的余地。雕库落入辛太守手中,如果处理不当,反而会使罕羌坚定与先零的联盟。这对老将军的军策十分不利。”他抬头望向赵充国,眼中却是一派轻松自若,“将军如果对这个王子有兴趣,孟珏自当鼎力相助。只是此事甚险,一招不慎走漏了风声就是满盘皆输,身败名裂。将军真的想好了吗?”
“所以老夫才想请孟大夫出手相助。”
孟珏默默颔首,依旧神态轻松,却不再多言,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赵将军渡河之事准备得如何了?打算何时进入龙支城?”
赵充国轻叹,“渡河的舟船尚未到位,一部分要靠工营的将作造木舟,另一部分则要靠辎营的兵士从黄河附近的百姓手中收集革舟,就是陇西人的羊皮筏子。目前这两部分都还没有达到预定的数目。”
孟珏眼锋微转,道:“赵将军的讯报风速,必然知道现在在龙支附近的是曾为归义侯的先零酋豪杨玉吧。”
赵充国不知他何意,只道:“自然。斥候早已探明,杨玉在东,尤非在西。先零的酋豪被义渠安国杀得只剩这两个人。可这两人也是先零羌中最能征善战的两个。”他说着,口气中隐隐露出对义渠安国鲁莽行事的不满。”
孟珏看了一眼赵充国,似有戚戚,却并未评价义渠安国,只道:“先不说尤非,就说在金城与龙支之间的这个杨玉。我手下的商队曾与他的人马在皮货上有些交易,故而知道他因为曾归义于汉朝,手下很有些汉人的幕僚。我恐怕渡河的时间拖得再久,又因为收集百姓的革舟而走漏了风声,杨玉会洞悉将军计划,在汉军渡河之时进行攻击。”
赵充国叹道:“孟大夫所言极是,我也听闻杨玉还曾研究过汉人的兵书。只是工营和辎营目前都进展缓慢,老夫也是心急如焚。”
孟珏拱手道:“赵将军寻到云歌的下落,孟珏无以为谢。就奉上革舟五百,以表谢意。”
赵充国暗暗一惊——这么多的羊皮筏子即使在和平之时也不易在短时间内收集得到。而汉羌开战后,羌人不仅收紧了以牛羊易货的边地贸易,杨玉还使人劫掠了大批羊皮筏以阻止汉军西渡黄河进入湟中。而革舟的皮囊需要剥制完好无损的羊皮,其后灌油防水晒烤,制作工艺也颇为讲究,并不容易在短时间内大批制作完成。孟珏必是使了重金,又显然在战前就已有所筹谋,方能在此时凑集到如此多的革舟。
孟珏见赵充国不语,淡淡道:“赵将军看重孟珏,本就是为了孟珏能在将军想不到的地方有所助益。不是吗?”
赵充国叹道:“我不过一时为孟大夫不再在朝堂之上为国效力而惋惜。孟大夫的大礼,老夫收下了。还请孟大夫届时随我一同西出金城共渡黄河。”
孟珏颔首回礼,不再多语。
送走了赵充国,孟珏默默站在屋中久久不语。她终于从羌地脱身而出,要回她在关外的家中了。孟珏那曜石一般的黑眸中满是慰藉,又有几分寥落之色沿着他山河起伏般的轮廓缓缓流过。他们也将隔着这战事擦身而过吗?
月色沿着门栏怯怯潜入屋来,投射在屋中那个锦绣的背影之上。一个紫衣的女子默默依在门边,望着屋中人那踽踽的身姿,亦是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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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发现手机读者是看不到“作者的话”的。所以以后还是把言留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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