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里云歌做了一个怪梦。她梦见自己搁浅在一片幽香的软泥水草间,有一条鱼儿在她背部游游走走。云歌挥手想要赶开那鱼儿,那鱼儿却一摆鳍尾,反去啄她的腕。云歌有些气恼,那鱼儿却又自顾游走了。
这梦一连做了几日,云歌白日里便心疑起来。细想之下,那梦中的鱼儿颇像是一双诊脉探伤的手。她又注意到,丙汐日日端来的汤药虽大体相同却总有细微的调整。旁人或许吃不出,她却是了然于胸的。而这调整十分精准,竟和她的自诊颇为吻合。大夫需诊脉才能调整方子,算来这个吕军医明日才会再来虞园,如何这几日的汤药已有变化。云歌心底那个模模糊糊的疑问又升起来。
第二日午时,葵儿又端了粥菜入门而来。云歌一边吃粥,一边问道:“葵儿晚上都是你在这里伺候吗?”
葵儿笑着“嗯”了一声。
“那我可有打鼾,梦呓吓到你啊?”
“没有。没有。姑娘睡着了很安静的。”葵儿想了想又道,“不过姑娘睡着的时候不许人近身呢。”
“哦,如何不许?”
“若有人近身,姑娘便会如醒了一般,将人手推开呢。”
“谁要近我的身?”云歌追问。
“是我。”丙汐从外边推门而入,一边说一边引着吕军医进屋而来,“是吕大夫让我每夜记下云姐姐的脉象的。”
云歌低头回想那梦中的鱼儿,不止啄她的手腕,似还在自己背部的经络间游走,抬眼却看见丙汐又似那日眼含希冀地望着她。云歌便也回望着她,默等着她的下文。丙汐却似薄薄起了慌措,调开目光,转身去帮吕军医卸肩上的医箱了。
吕军医灰鬓瘦颜,面目谦善,听了屋中的对话,便笑着道,“姑娘这次外伤虽重,引发的旧疾却更为难治。肺通心脉,悲喜忧郁之绪都会引发旧疾。白日里姑娘或自觉控制着心境,夜间入眠时心绪却会逃逸而出,又不想唤醒姑娘,只能让丙小姐探脉而测。”
云歌“哦”了一声,不觉松了口气又隐隐有几分失落。吕军医搭脉观相,又开了方子交与丙汐。云歌要过方子瞧了瞧,果有调整,然也未见神奇之处,那几位隐藏的药草也不在方子中。
吕军医又道,“新肌已生,姑娘该是起床走动一下的时候了。之前担心伤口感染禁止沾水,现在却该濯洗体表,防止浊物滋生创口。”
原来这几日陇西虽未入伏,却酷热难当。但遵医嘱,都是葵儿用帕子浸了热水帮云歌洁身的。葵儿与丙汐诺诺而应,又问了诸多问题。吕军医一一解答后,便收拾起医箱意欲离去。
“听哥哥说,赵将军的营中有时疫。”云歌忽然问道。
吕军医皱眉点了点头,“说来奇怪,赵将军这次集结的兵士大部分都调自陇西诸郡,本应没有水土不服的问题……哎……”
“表象为何?”
“簇生红斑,周身虚冷。”
“可有性命之忧。”
吕军医又微微叹了口气没有作答,停了停又道,“你哥哥有个西域的方子倒是颇为有效,但是所需药草甚多,一时难以凑齐。”
“我也通医术,还曾在蜀地悬壶乡里。等我再好些,便来军中帮你们。”
“姑娘将身体养好,便是帮了在下大忙了。”吕军医呵呵一笑,收拾医箱离去了。
这一日夜膳用罢,暑气稍退,天光仍亮。葵儿便备了一只盛满了热水的大木桶,又将云歌慢慢从床上扶起,留了她独自在屋内,自己合门候在屋外。
云歌褪去衣衫,浸入桶中,被温水环绕又闻着檀木球的幽香,思绪便游游荡荡起来。她忽然想起几日前的梦中,自己空空跌于地上,慌乱间竟扯下谁人的头发。云歌哑然失笑,不觉从温水中抬起那只手来看,却见指间的戒箍上真的纠缠着一小段丝发,自己竟没有发觉。难道是夜间丙汐探测她的脉象时,推拉间扯下的?云歌心下歉然。
那丝发却沿着她的肌肤似有似无地晕开了一点墨色,云歌揉揉眼睛,将那只手浸回水中,而后重又抬起。一条淡淡的墨线顺着她的指背流淌而下,曲曲折折地划过她的手臂,融入桶中。
葵儿正在屋外望天上的乌云,祈雨降暑气,忽然听到屋内一声脆响,像是杆木翻倒之声。
“姑娘还好吗?”葵儿不敢贸然进去,伏在门上问道。回答她的却是又一声闷响,似是几案翻倒之声。葵儿急忙去推门,门却被从里边扣上了。屋内传来云歌急促的咳嗽声。
“姑娘,姑娘……”葵儿在屋外摇着门板,急得要哭出来了,忽又想起什么,冲着远处廊下大喊,“小姐,小姐……”
丙汐闻声自廊下的屋中快步而来,正要去摇门,门却从里边开了。云歌一头长发散缀肩头,从屋内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薄裙衣衫草草系在身上。
丙汐和葵儿想扶住云歌,她却躲开她们,扶着廊柱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喊,“你出来,出来,出来……”
远处忽然一声闷雷,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搅起院中还带有暑气的泥腥味。那玉珠落盘渐渐漫过了所有的声音,却依旧遮不住云歌的嘶喊,“你出来,出来,孟珏你出来……”她沿着廊子推开一扇扇门,空空的屋子却在穿廊的风里默然瞧着她。
云歌蜷缩着身体靠在廊壁上又咳起来。丙汐赶上前去帮她捋背,待她止住咳嗽站直身后,却又松了扶她的手,任云歌沿着廊子向前而去。葵儿见小姐的脸上带着欣喜又浸着伤悲,便也跟在云歌后边不再拦她。
那雨下得愈发大了,天水滂沱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云歌停停走走,慢慢地将回廊转了一圈。她靠在廊柱上歇息了片刻,便兀自走进庭院中心的雨中去了。
“云姑娘……”葵儿要去拦云歌,却被丙汐伸手拉住。葵儿扭头看小姐,见她呆呆地望着庭中,像是在看那雨中的人,又像是在看别处。
云歌也在庭中回望着丙汐,一任雨水涤荡过她的身体,汹涌过她的脸颊。
丙汐忽然就红了眼圈。
云歌看在眼里,便转过身去——一个锦衣的男子隔着喧嚣的雨幕立在廊下,面容被斜风急雨推搡得有些模糊,只有眼中两团墨黑依旧浓云如画。
他活着。他真的活着。
“我们说好再无任何干系的,孟珏,你岂可反悔?”云歌庆幸雨水掩饰了她脸上的一切情绪,只滤出她的诘问掷向廊下。可是她忘了,彼时在渭河渡口,她纤指拂唇自说自话,何曾给过他说话的机会?怎么就是“说好”的呢?
孟珏却淡淡道:“云歌,你多虑了。我来龙支城原是因为赵将军的军中的事,与你并无干系。”
霍曜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回廊上,听到孟珏如是说,便面无表情地步入雨中,将云歌抱起,大步走回她原来歇息的那间屋中。
葵儿急忙跟了上去。丙汐也随之进屋而去,转身闭门时,手却慢慢停住——独留廊下那个锦衣公子付手垂目,正呆望着庭中倾盆而落的跳珠。丙汐咬牙阖上门,转过身来,但见屋内木桶翻到,衣杆横斜,一地狼藉。云歌一言不发坐在榻上。葵儿正手忙脚乱地用巾帕帮云歌擦身上的雨水。霍曜则皱眉不语立在一旁。丙汐走过去吩咐葵儿去熬些姜汤,又接过巾帕坐在云歌身旁。
“云姐姐的心,想是被什么旧事缠住了。其实如今战事紧,每个人身在何地都由不得自己呢。”丙汐一边说一边慢慢用巾帕擦着云歌的头发。
云歌的眉睫微微抖了抖,却依旧垂目不语。
丙汐又道:“便说我吧,从鲁地牵至长安叔父家中,又因为堂兄的缘故竟然有幸……跟……孟大夫学医。却又因为这西北的时局,还有赵将军的邀请,匆匆跟着孟大夫来了这西北关隘之城。”
云歌闻言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小姐的堂兄是?”
“堂兄是卫尉丙显。”
云歌素来弄不清这些长安官制的名堂,便一时没有做声。
丙汐又道,“听说那日龙支城门前,杨玉曾说姐姐是当今太子的姨母……姐姐可知道太子又拜了新太傅了?”
“奭儿……”,云歌忽然抬头望向丙汐,“你是丙吉丙大人的千金?”
丙汐摇头道:“家父过世了,叔父膝下无女,到真有意收我做女儿,可惜我身……”丙汐忽然打住没有说下去。
云歌的面上却已现窘意。她伸手扯过丙汐手中的巾帕,自己擦起头发来。
丙汐忙道:“云姐姐千万不要误会。我跟孟大夫学医,原是要从照顾病人学起,才能体会医者仁心。姐姐倒是该体谅一下孟大夫的难处。”丙汐说着又从榻上取过一条薄衾,展开裹在云歌的肩头,慢慢摩挲着吸去她衣裳里的雨水,“如今战局难测,云姐姐又受了伤,过去的事情先放一放。等到战事过去,再计较也不迟。”
“不用等那么久。”一旁沉默不语的霍曜忽然开口道,“云歌,你再好些,哥哥便带你回西域去。我们霍姓的人家,如何要将就这些事。”
云歌没有作答。丙汐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屋中静了片刻,霍曜忽然神似不耐,开步推门而去,险些撞翻了正端着姜汤进门的葵儿。
丙汐起身从葵儿手中接过姜汤,又吩咐葵儿再去准备热水。葵儿应声走至门边,回头欲言又止。丙汐黯然瞥了眼窗外,冲她暗暗点了点头。
云歌喝下姜汤,又重新热汤沐浴暖过身子方才睡下。丙汐熄了灯盏,阖门轻步离去。
屋外雨早已住了,湿漉漉的夜风里裹着哪里的铃兰香。丙汐抬头看天,一弯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际。她叹了口气,步入院中,对着月影下的长廊道,“孟公子要怪我就开口吧。”
那廊下好一阵子寂静。
丙汐又道:“我没有拦着云姑娘,是觉得一味避着对云姑娘不公平……”停了停又道,“对孟公子更不公平。”
孟珏向前迈了一步,移出了那月影。淡淡的月光沿着他出尘的轮廓辗转而下,却将他的眸子留在月影中。。
丙夕瞥了一眼孟珏眼中的微微的寒光,依旧倔强地说下去,“没见着的时候,每次拜师牌,公子都空留一个蒲团;如今见着了,公子怎又……”
孟珏眼中寒意愈冷,嘴角却有一丝苦笑。
“现在城外咄咄逼人,城内疫疾初现。皇上猜忌已起,西北的郡守又各怀心思。孟公子和云姐姐都该先放下旧事……”
丙汐望着孟珏,终于不忍,蓦然住了口。
好半天,丙汐问道,“汤药可要调整?”
孟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已调整了方子交与葵儿。”
“用膳呢?可要进补?”
“不必刻意补血气。时令不当,过补反生燥热。先稳住肝脾,方才镇得住心肺。”
“好。”
“檀木球中的药草逐次减半。药至的深眠总不及自修的养元气。”
“是。”
孟珏望了一眼云歌的木窗,不再言语,转身向院外走去。
丙汐对着那身影愣了片刻,追问道,“公子还是后半夜来诊脉吗?”
“不。你告诉她,我以后隔日午后来虞园。”
既已见过,孟珏也不再顾忌,自此便隔日过来。云歌每每午睡醒来,就见葵儿已帮她落了帐,只留她的手臂在帐外。可是孟珏有时需要探验她身体各处的经络,又要查看鞭伤恢复的情况,少不得启帐相对。云歌起初难免烦躁神伤,然而孟珏在瞧病探伤之外与她再无言语,与昔日大不相同。
云歌也不免注意到孟珏总是孜然一身来去,不见了往日三月四月的身影,倒是与丙汐和葵儿似有相熟。她恍然忆起那日雨中丙汐在廊下红了的双眸,忽然有些明了丙汐的心事。人事几变,如今又是兵临城下的关头,倒真像是自己纠缠旧事了。三哥已经明说等她好些,便带她回西域,何须执着这一时。如此想过,她的心下倒见了坦然,心肺的旧伤也平缓了许多。孟珏更是水波不兴,笼一切于谦谦温和之中。周围的人见他俩如此,也渐渐放宽了心,连霍曜再来时遇到孟珏都不再是一张随时要拔剑的冷脸,只当他空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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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