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N次元赐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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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自辩

孟珏微微沉吟,开口道:“父亲与幼弟离世之后,母亲带着我躲避追杀,在我们就要被追上之前,她将一把匕首和一些食物留给我……我在不远的大树之上一直……一直等到她被害之后,才用这把匕首刨出墓穴,亲手将她埋葬。”孟珏的声音低沉,将那母亲被害的残酷一幕一略而过,却仍然让人有一种于暗夜中闻到血腥之气的感觉。他停了停,又道:“的确,除了这把匕首,和她当年向我讲起的舅父小时候的一些往事,我再没有其他能够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他默然片刻,忽然微微仰起头道:“然而我以为,母亲将最好的证物留在我的血脉与容貌中。族中长者若还有记得染姜公主的,应该能在我的身上就看到她的印记。”

这句话如同涟漪般在许多年长的族人中荡起回响。

“染姜公主当年被称作草原上的红百合。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美貌仍然在草原上流传。”

“也正是因此才被当时烧当羌的大豪看重,要我们先零将公主嫁给他。”

“这个人的眉眼……的确有当年染姜公主的风韵……”

“是啊……草原上的萨日朗,独特的美丽……这个人还真的继承了公主的那种气质……”

那两名席地而坐的白发老妪此时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在众人的扶持下走近孟珏。她们分别伸出手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抚摸,而后竟然老泪纵横。两位老妪什么也未说,只微微点了点头,便又转身颤颤悠悠地步回原地坐下身去。帐内忽然一阵安静,先零的族人都沉浸在一种唏嘘感慨的气氛中,一时间那个问题似乎不辩自明了。

一个头发灰白的先零族人缓缓开口道:“孟珏,即使你是染姜公主的儿子,我们也不能贸然相信你。毕竟,你是在汉人中长大的。而且,你是被罕羌的人作为汉人劝降的使节交到跖勒王子的手中的。”他身旁另几位年长的先零族人默默点头。虽然仍是拒绝,他们却已不再质疑孟珏是染姜公主的子嗣,只是对罕羌献出孟珏的事实难以释怀。

云歌微抖了下眼睫,忽然感觉到天平开始逆转。

孟珏果然微微笑道:“其实我儿时虽长在长安,家中出事后我却四处流浪,是在西域行医的师傅将我收养,又教授我医道和武功。长大后,我继承了师傅的部分产业回到汉朝,入了仕途,官至高位,却在长安易主的混乱中一招不慎,埋下了祸由。后来在我入宫时,宣帝的刺客借机将我射杀,我也坠入了沧河之中。”

云歌的心被什么狠狠地绞了一下,虽然料到他自述身世绕不开这血淋淋的一节,她还是猝不及防地微抖了一下。骥昆感到了她的瑟缩,转过头用关切而询问的眼光望着她,云歌却抬起苍白的脸冲他淡淡笑了一下。

“其实我那日有所提防,可那些箭簇还是穿透了我身上的护心软甲……我身中数箭,在沧河河底随着暗流而动,想到之前的繁华不过是过眼烟云,心如死灰,几要放弃自救……”孟珏微微换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然而却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我的心底响起,她说‘你要去看大夫,你流了好多血’……我想起心中毕竟有未竟之事,终于还是运起师傅教授过的沧澜气诀,向沧河下游潜游了很远,才浮出水面昏倒在河岸上。后来我被河上的一名渔夫救起,被几个村医辗转治疗了半年有余,才又找到了我原来的门下之人。”

村医…辗转…治疗…那必是一番缺医少药粗衣陋食的光景。孟珏不知要挺过多少次体能的挣扎才抽丝痊愈,而后又重新找到了三月他们。与自己的心躲闪几年的疑问终于得到解答,云歌的眼睛却失了神,头也慢慢垂下。身旁的骥昆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转头看了她一眼。

“究竟是何未竟之事?”孟珏身旁的尤非忽然问道。

“一些你永远也放不下的人。”孟珏眼眸微沉,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的自嘲倏忽而过,“师父的产业,业下多少人的生计性命。还有……”他抬头望向尤非,声音不卑不亢,“我还没有回到过先零族中。”

尤非微微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后来我便以死为遁,私下仍然维持师傅留给我的产业。又开了医馆云草堂,偶然以堂主身份示人。”

“云草堂?”有人讶道,“可是那汉人羌人胡人都收治的天下第一医馆云草堂?”

也有人不耐道:“这些都不重要,还是说说你为何会送雕库回罕,又为什么要劝说罕羌通汉吧。”

孟珏清风一笑,“我既是云草堂的堂主,免不了会常到各堂走动。八月,我收到姑臧分堂发来求救的讯报,说因为汉羌战事,堂中的药草和钱款被流窜的羌人……洗劫一空,连坐堂的大夫也死了一名,几要闭馆。”孟珏说道这里微微停了停,等待帐中因为自己提及羌人野蛮行径而产生的议论缓下来,方又道,“九月,我斟酌再三,不顾堂中人的反对决定亲自前往姑臧,一方面是为了给他们送去重新开业需要的药款和钱粮,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他们振奋心气。”

“那雕库又是怎么回事?”零格催促道,显然对云草堂的事情不感兴趣。

“姑臧虽在汉地,却离罕羌已经很近。我在那里坐镇到分堂完备了重新开业的各项事宜,便离开了那里,打算返回汉中,谁知在参街谷一带迷了路,误入了羌地,好容易辨识了方向准备回头时,却见路边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蜷缩身影,身上是破烂不堪的羌人衣装,看得出受过刑拷。我是行医的人,自然不能见死不救。然而那里赤地千里无所依托,我只好寻了离那里最近的炽焰岭下的一处崖洞,帮他施针,又服了些我随身所带的药丸,终于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救了过来。”

“这个人便是雕库?”跖勒问道,却声音平滑听不出是信是疑。

“正是。”孟珏答道,声音中也平无波澜,“他醒来之后便告诉我他是从汉人的羁押下逃出来的,并求我将他送回罕部落中。”

云歌忽然明白从这里开始往下都会是孟珏重新梳理重组过的。她有些懊悔自己不该不听孟珏的话,贸然向骥昆承认那些事情。事已至此,只能先听明白孟珏的陈词,以后再想办法。也许无论孟珏现在说什么,骥昆都会以为是孟珏在帮她遮掩而已。云歌能感觉到骥昆微微侧目瞅了她一眼。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心中却有一份对骥昆的愧意。

“我将雕库送回族中后。他的兄长起先还设宴款待于我,却趁我酒醉之时将我捆了。我酒醒之后发现自己已被他们送到了跖勒王子的手中。”

众人都看向跖勒,后者却未置可否,只问道:“那我的人带你走时,你为何不辩解?”

“那时那景,我就是辩解,跖勒王子会信吗?”孟珏微微而笑,“更何况当我听说你是先零酋豪尤非的二王子时,我忽然觉得也许可以借这个机会回到族中。”

众人不语,似在欲信非信间迟疑。

骥昆忽然开口道:“你难道不担心回到先零族中的心愿没有达成,反而被当做汉人的奸细被斩杀在路上吗?”

众人听罢觉得问的正是孟珏叙述中有些勉强的一环,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只是为了回到先零族中的话,孟珏为何早不回来,偏要选汉羌开战之际,还要在罕部落投靠汉人的时候回来?”

云歌望望四周心中有些气恼,又觉得骥昆食言,没有帮助孟珏反而为难他,不禁咬着下唇又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中脱了出来。

“我是先被灌醉,而后被缚交给了跖勒王子,实属无奈,并非选择在此时回到先零。”孟珏快速地澄清道,然而他的眼睛与跖库儿短暂地对视了一瞬,而后微微一滞,忽然笑着道,“跖库儿王子说的极是,我的确将此事想得简单了,以为正值族中喜事,能够平平安安地来到凌滩。谁知离开罕羌不久,便险些被跖勒王子诛杀。”

尤非寒眉微皱望向跖勒。

跖勒忙道:“禀报父王,快到到武玛岭时,派出去的探马回来报告了赵充国大军未动一刀一箭,便入驻罕羌边地的消息。我一时怒火上来……才……幸亏跖库儿及时提醒我说,对此人的裁夺应交于父王的手中。”

尤非微微点头,略带赞许地看了一眼跖库儿。

“我不过想着这个汉人虽被罕所弃,却或许能够审出些什么。况且云歌告诉我孟珏是她的多年未见的师兄。却没有想到他竟是染姜姑姑的后人,是我们的表兄。”跖库儿笑着又道,“而二哥听了我的话,便将他交给了我羁押。二哥自己去照应新娘子去了。”

云歌愣了愣,忽然明白骥昆之前的话看似诘问,实则是提醒孟珏将话头转到自己和他的师兄妹关系上,并由此介入对孟珏以表兄相称,对此事已算是表了态。同时他末尾那一句“新娘子”,也巧妙地表明了他对阿丽雅的婚事的态度。果然,跖勒看了一眼弟弟,颇有感激之色地笑了笑。

“如此听来倒是幸亏云歌在场,才没有酿成遗憾啊。”

“也亏得是小王想得周到,想到应由大王来裁度此事。”

族中果然有人附和起来,听上去似乎已接受了孟珏的说法。虽然只是在场的人中的一小部分,却也使形势发生了变化。云歌为自己刚才误会骥昆而有些惭愧,却也不好说什么。正想着,骥昆又似不经意地将她的手拉入掌中。云歌想要挣脱却扭不过骥昆的气力,抬目正看到孟珏墨黑的眸子向这边似有还无的一瞥,不自觉地红了脸。

“不知族中长者怎么想,觉得孟珏可以回到先零族中吗?”尤非终于开口问道。

帐中陷入一片窃窃低语的争论中,半晌,还是方才那个头发灰白的先零老族人开口道:“大王,先零人以父族为族,但是若遇到族中女子所嫁的丈夫死去的,可以通融,将女子和她的后代归回族中。然而,孟珏毕竟在族外长大,现在又是汉羌开战的当口,我们几个老族人觉得还是不要草率决定。可以先留他在族中慢慢观察,等到一个稳妥的时候再归入族中也来得及。”

尤非缓缓点头,似乎满意这个结果,又似乎这正是他所想要的结果,“好。吾东,那我就听从族中长者的意见,先解去对孟珏的关押,但也不会安排任何族中的事情给他。同时派两个侍卫给他,你们觉得如何?”

帐中一片应好之声。

这似是一种半软禁的状态,然而已远远好过做阶下囚。云歌心底的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大半。两日来的担惊受怕忽然在这一刻变作疲倦涌上头来,让她的头微微有些痛。她扶起额角,心中却不得不佩服起孟珏的聪狡,竟能在这种绝境下反转形势,看来他确是在到达罕羌之前就已经谋划好了这一切。倒真是自己多虑了。自己给骥昆的那一番解释又该怎么去圆?云歌晃了晃头,觉得颅中的痛一跳一跳地,似要裂开。然而她的心底又有几分不服气——被达慕尔认出也是意料外的事情;更想不到骥昆竟是先零的四王子;而又幸亏自己被裹挟着来了先零,这才能在跖勒一丝怒念要诛杀孟珏时央求骥昆出手相救……她忽然疲惫至极,再想不清什么是因,什么是果。眩晕袭来,她听到骥昆的声音而来,“……云歌……你怎么了……云歌……”天旋地转中,她瞥到孟珏沉着眸色向这边赶过来,而后帐中的灯火四下暗去,一切沉入幽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