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风高云淡,草木尽染。先零的营地上却是一片忙碌景象。挂着红布的马车正将数不清的咂酒载入凌滩;高高的专为昆仑大典而搭的木台正耸然立起;堆绣的挂毡正被绣娘们用马车载往帐宫中;成群的牛羊正被遣往各个厨帐。
云歌穿行在忙碌的男男女女间,微微有些错神,仿佛她是在歌舞升平之时畅游异族,而并非在风声鹤唳的战时被裹进了敌营;又仿佛族中为之忙碌的是一对心心相映的恋人,而不是战火中政治结盟的姻亲。至少跖勒王子是真心倾慕阿丽雅的吧。云歌在心底安慰着自己。
这些天里虽一直滞留帐中,云歌却也从先零侍女的口中听说了营地上的种种。跖勒王子在族事的摇摆与争执中胜出一筹,提升了在族中的威望。而孟珏的处境也在绝地反转之后有了新的进展。听那些侍女说,族中老者的口风已有所松动,有尽快将他归于族中的意思。云歌一边为孟珏感到欣慰,一边心中又升起新的不安。孟珏已经明说,为了她的安全,他会将她排斥在他的谋划之外。可他自己也说这里是虎狼之地,在此处要有所谋划,将是何等凶险之事。
云歌这样想着,慢慢停住了脚步。方才出帐时,她本想先去找孟珏商量邀请三哥和丽史的事,还特意向侍女打听了孟珏获赐的毡帐。可是现在她又变了心意——孟珏在此处,定然已是事事艰难如履薄冰,还是不要拿这件事去分他的心了。
云歌伫立在一处毡帐旁,思量着是否该去找骥昆商量此事,却忽然觉出眼尾一片寒意。转过头,她看见一个头发剃至颅顶只剩巴掌大小又结有辫发在其上的人,正骑在马上斜着一双眼睛看她。那人穿着玄底兽纹毡袍,看上去是个不大不小的头人。云歌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又想不起他是谁。那人却在马上歪嘴一笑,已经策马向她驰来。云歌心知来者不善,转回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那“嘚嘚”的蹄声却到了她身旁。那人纵着马势向云歌撞过来,逼得她不得不左躲右闪。毡帐间的路虽是四通八达并无死角,却也彼此相似,初来的人极容易迷路。那马上之人却熟稔非常,渐渐竟把云歌逼出了凌滩营地,来到一片了无人迹的河滩旁。
“你是谁?”云歌意识到身处逆势,停下躲闪的脚步,转身问道。
那人堪堪勒住马笑道:“小王子妃怎么不记得我了,看来我的发式改得很好。”
云歌忽然想起这人正是那日在罕羌指认她的那个达慕尔。他在杨玉的营中见过她,那时在大坪子上便是要将她置于死地的架势,却被跖库儿驳得灰头土脸,连从杨玉的帐下临阵脱逃的事也弄得尽人皆知成为笑柄。怪不得他改了发式,也怪不得他看云歌眼中尽是阴鸷与邪恶。
云歌自己壮了下胆气,喝道:“你既知道我的身份,就该向我行礼,怎么……”
达慕尔却仰头大笑道:“云歌,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知道的很。你以为杨玉的大妃婢桑那日为何一定要将你射杀在龙支城下?你的那个旧相好设置金城郡,把我们羌人赶向西边水草稀薄之地。婢桑大妃的一个兄弟就是在你们汉人西拓的冲突中死去的。”
云歌愣了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旧相好”指的是刘弗陵,心中的血涌上来直冲她的额间。她摸了摸前襟,发现此时身上并无一把匕首。云歌扫了一眼地面,飞快地捡起一块利石握在手中。
达慕尔在马上愣了一愣,似乎没有料到她的反应这么强烈,继而一种邪笑在他的眼中弥散开来,那是一种被反击的猎物刺激了的野笑。他忽然纵身跃下马背,粗短壮硕的身材极为灵活地闪到了云歌的身后。云歌还没有来得及将手中的利石向后扫出,双手已被他从两边擒住。达慕尔喘着粗气的声音也凑到她的脸边来,“想不到你还是个烈性子……装什么娇羞……只要你从了我……你的事我谁也不会说……”
云歌羞愤交加,气息也乱了,一时竟挣不开身子。她的强项原在于身法而不是角力,更何况对方是个在草原上与野兽竞技的莽夫。达慕尔见她不得脱身越发兴奋起来,竟将双手一合把她的双腕都擒在自己的一只巨灵之掌中,另一只手却已向着她的胸部摸去。云歌大惊,情急之下张嘴向着胸前下探的手咬下去。达慕尔一声惨叫,却并未松力,只反手扬起被咬的那只手向云歌的脸上狠狠抽去。同时他握着她双腕的那只手用力一绕,将云歌绕得面向自己,随即又扬起另一只手又向她抽去。云歌被他抽得眼冒金星,却忽然看得清达慕尔的情形,便用尽全身之力将合在两手间的利石向对方的头部刺去。这一刺滑出了达慕尔的手心。达慕尔下眼看一团黑色向着自己而来,下意识地一闪,那利石的锋棱在达慕尔的脖颈上一蹭而过,血水沿着破口处涌出来。达慕尔骂了一声,松开一只手按住脖子,另一只手却是一抡,竟打掉了云歌手中的利石。而后他的脸上显出恶兽一般的表情,向前一扑将云歌摔倒压在地上。
“达慕尔,你在做什么?”忽然有个声音喝到,同时有马蹄声向这边赶过来。
云歌的脖子已被达慕尔扼住,不得扭转,听那马蹄声近了才看到是跖勒王子已经到了近前。达慕尔也看到了跖勒,手中不觉一松,云歌从他的厄伏下脱身而出,却缩在一边的草地上抖做一团。
“达慕尔,你好大的胆子。”跖勒喝道。
“……这个妖女勾引我……跖勒王子你都看见了……这个妖女勾引我……”
跖勒下马,扬手给了达慕尔一记耳光,却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伸手做了个手势。一队侍卫忽然从近处的一个毡帐后闪出将达慕尔捆了,又拖着他向营地中心而去。云歌双手护在自己的肩上还在一片瑟缩中,心底却有一丝疑虑一闪而过:这些侍卫怎么好像之前隐伏在此处一般。然而她的心中又惊又疲又委屈,一时再做不了更深的思量。只听跖勒道,“这件事还需交给父王定夺,我会公正说出我看到的。是他……”跖勒停了停,又问道,“我是将你送回花帐中,还是将你送到跖库儿的帐中?”
“当然是我的帐中。”骥昆的答语忽然从远处响起,那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怒气,“若不是哥哥一定要云歌陪着阿丽雅,她怎会离开我的身边,又怎会受这样的羞辱?”
骥昆驰马近前跳下马背,俯下身子似要将云歌揽入怀中。然而云歌刚刚受了男人的轻侮,忽见一个男子的身影又跃向她,竟闭目蹙眉缩紧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
骥昆的眼中闪过一丝受伤而又自责的表情。他放缓了动作,温和道:“先去我的帐中好不好?”停了停他又沉声诺道,“云歌,这件事情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跖勒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笑。他跃上马背,道:“我已将达慕尔送到父王的大帐中。跖库儿,你既然要给云歌一个交代,就带她来父王的帐中,我一定会据实禀报。”跖勒说罢扬鞭策马离去。
最终骥昆将云歌打横抱起,一路走到尤非的帐中。云歌开始不允,然而骥昆语义坚决道:“第一这是在人前,没有违反我们的约定;第二这是非常之时,我要护你,必须让族中人看清我与你的关系。”
他们到达尤非的帐中时,那里已聚了许多人。跖勒先他们而至。尤非神色威严地坐在帐底,身旁还坐着一个盛装的中年女子。双手被缚在身后的达慕尔跪在尤非的面前,不断地抬头望向立在一旁的大王子跖隆。左领零格和右领图遂则一左一右站在跖隆身旁。帐中人眼见骥昆臂弯中的云歌头发微乱面颊红肿惊惧非常,都有些震动。然而尤非在场,一时并没有人出声。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正是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孟珏。
他一步跨入帐中,正看到那个绿衣的人儿依在骥昆的臂弯中,眉心紧了紧,垂着的手也不自觉地握成了一个拳头。云歌也看到了孟珏,她挣扎了一下未能从骥昆的铁臂中挣出,眼圈却已犹自红了。而孟珏也很快看到云歌肿起的右颊和破损的唇角,他眼中压着的浓云骤然化为一泓皱起的潭水。孟珏赶上前去,与身后的号吾一起,将云歌从骥昆的臂间接了过来。
“云歌她……”骥昆放开手,欲言又止。
“什么都不必说。”孟珏的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喑哑,“号吾,快去我帐中将那天在河滩上采集的药草都拿来。”
号吾偷偷看了一眼云歌,转身向帐外跑去,不一会儿就双手捧着一大簇蒿草回到帐中,孟珏先取了一种菱形的叶片连着根茎在口中嚼碎,又把碎叶敷在云歌的脸颊和唇边。他又从那一堆蒿草挑出一种根须细长的植物,让帐中的侍女将根茎绞碎泡入茶水中让云歌饮下。她乖乖喝了,心中的惊惧竟渐渐落下,气息也慢慢平稳了。
孟珏扶云歌在一旁坐下,方起身对骥昆冷道:“为何还要带她来这里?此等情况下,难道还要与她对峙不成?”
骥昆的脸上略有自责之色,却没有回答孟珏,而是转向尤非道:“父王,我带云歌来帐中,是为了防止被恶人颠倒了是非。父王已经看到,云歌今日所受之辱,便是孩儿所受之辱。请父王将达慕尔交给我,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跪在地上的达慕尔已经抖作一团,“……是……是……是她勾引的我。跖库儿王子你……你不要被这个妖女骗了……”他的话还未说完,跖库儿已飞身上前一把扼住他的下巴狠力一扭。达慕尔托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下颌脱落已然不能言了。
“若不是在父王面前,我扭下的会是你的脑袋。”骥昆愤然道。
达慕尔张嘴“啊啊”着不能说话,却将一双眼睛望向跖隆。跖隆微一迟疑,果然开口道,“跖库儿,他是我帐下的人,做了错事我自会处置他。不过云歌的身份的确有些可疑。你能保证她不是……?”
跖库儿闻言慢慢转过身去对视着跖隆。他原就比跖隆高半个头,此时眉燃烈火,目光灼灼,一向老练的跖隆也被那气势压得几要后撤。跖隆勉强撑住自己的大王子之尊,仍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你能保证她不是……不是汉人的细作吗?”
跖库儿忽然向尤非跪下道:“父王,我曾在罕羌发过此誓,然而当时父王并不在场,今日我便再说一遍——我可向天上的众神发誓,云歌与我在中羌草原相遇,之后我一直与她在一起,并将母亲留给我的泪情人带在了她的颈上。我与他分开只不过是不久前的事情。若我的话有半点虚假,便会被丢入神山的火湖中。”
孟珏皱眉,轻轻转眸。
大约是因为提到了少夫,尤非一时没有说话,铁铸一般的脸上也似拂过一丝零乱而显出些许老态。他伸手扶在跖库儿的肩上,道:“我儿,你既已起誓,又将少夫的东西送给了你属意的女子,这族中再有怀疑她身份的,就是与少夫过不去,与少夫过不去,便是与我过不去。”
跖勒闻言早已上前一步,将跖库儿扶起,道:“在罕羌时我就说过,哥哥相信你,父王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跖隆看了看两个弟弟,眼中掠过一片阴沉之色,而后他用眼角瞥了一眼零格和图遂。
零格开口道:“就算云歌的身份无疑,然而按照先零的规矩,各牧帐中人都归各帐部的头领约束赏罚。达慕尔属跖隆王子的帐部下,理应由跖隆王子来处罚。”
图遂也附和道:“零格说的对,先零之所以比别的羌地部落强大,靠的就是这清晰明确的属部问责制度。”
尤非微皱眉心,远远看了一眼云歌,思忖了片刻,道:“云歌,你受的委屈跖库儿的哥哥跖隆王子会帮你处罚……”
“父王……”骥昆陡然转头。
尤非的脸上显出无奈却又决然的神情。他伸手做了一个安抚骥昆的动作,又继续道:“虽依族中的制度由跖隆来处置,我作为酋豪却可以参与定刑。藤鞭一百,大王子同意吗?”
跪在地上的达慕尔霎时抖若筛糠。他“啊啊”叫着,爬到跖隆身边,紧紧抱住他的大腿。跖隆皱眉甩了甩脚没有甩开达慕尔,终于俯首道:“全听父王的意思。儿子会亲自监刑。”
孟珏冷冷望着帐内,明白从轻处罚达慕尔已成定局。他转眸望向骥昆,后者也从孟珏的眼中看懂了那冷冷的微压——如果自己不能有所为,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那边跖隆已向两名侍卫飞快地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即从地上拽起达慕尔向帐外而去。骥昆疾步闪至帐口,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跖库儿,你要抗拒父王的命令吗?”跖隆喝道。
“小王不得在大王帐中无礼。”零格和图遂齐声附和。
“这里还轮不到你们两个高声。”跖勒也回喝道。
骥昆没有说话,只沉眉将钢刀从刀鞘中慢慢抽出。
忽听帐内一个女人的声音道:“跖库儿,现在正是羌人和汉人开战之时,你父王这样处置,也是担心杀罚太重在族中生出不合。不如这样,我以族中身份最高的女人的身份许诺,云歌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尽可能地满足她。”说这话的正是静坐尤非身旁的中年女子,现如今先零的大妃盏婼。她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圆滑得体,不仅尤非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连骥昆也一时错失了拦住达慕尔的机会。那两名侍卫趁着这个当口拉着达慕尔急急冲出了帐外。然而盏婼话中的许诺也颇为空洞,很难想象云歌会有什么需要向她开口所求的。不想云歌低头愣了愣,竟挣扎起身,虚弱地向盏婼行了个礼道:“多谢大妃的美意。云歌的确有一事相求,正不知道如何开口。”
此言一出,满帐讶然。连骥昆和孟珏都微微怔住,向她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