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屏气等到骥昆的身影在夜色中看不清了,便快速跳下马背,大步向花帐中奔去。
帐中灯火幽暗,不见一名侍从和使女,连方才挑帘一闪的号吾也不在帐中。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云歌泄气地跺了一下脚。
一个低低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先零合族警戒,你去了哪里?”
云歌急忙转回身去,一个素衣的身影从暗中步出,眼中微有疲惫之色,却依然掩不住那出尘的俊影在幽暗的灯光中犹自生辉。云歌忽然觉得自己这一整日的忧闷都在一瞬间清扫一空,一时连他诘问的语气也没有注意到,只喃喃地道:“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孟珏怔了怔,走上来前来,眼中略有惊讶之色,“你一直在等我?”
“当然一直在等你。”云歌紧张的情绪终于这一刻爆发出来,“除了等,我还能做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怕是害人害己……”她越说越委屈,最后竟落下泪来,“我只能自己在这里担惊受怕……一会儿担心你被族中人发现了……一会儿又担心汉军已经攻到了营地中……”
孟珏面上那冰雕玉刻的冷峻在一瞬间柔和起来,他忽然将云歌揽入怀中,轻轻道:“是我思量不周,没有说清楚。”
云歌的心头骤乱,又觉得一种遥远的似曾熟悉的温热从心底升起。她犹豫着没有推开他,孟珏却已经克制着松开了手,垂目道:“我训练多年的信鸽被鹘鹰所击。事发突然,我只能以采药为借口将你的信亲自送到下一个鸽信点。”
云歌听得似懂非懂却不敢细问,然而到底捕捉到了最关键的那一句,“这么说信送出了。送到奭儿手中了吗?“
孟珏微微皱眉,一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问道:“你方才去了哪里?先零的警戒号响起后,我在这里等了你许久。”
“鄂苍山。”云歌回道,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急急道,“你知道我们在那里遇见了什么人吗?……”
“你们?”孟珏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和谁?”
“和骥昆。”
“你们……”孟珏的眉心微微跳动,“遇到了谁?”
“汉军。”
孟珏闻言飞快地抬手对云歌做了一个止语的手势。而后他快步走出花帐,前后查看了一番,方回到帐中来,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汉军有多少人?”
“只有五六个人。”云歌道,“不知是不是斥候……也有些像迷了路。”
“他们可有说了什么?”
“有个领头的似乎醉了酒,我听其他人称他为军司马……”
“醉酒?”孟珏的眼中闪过思量,“那军司马说了什么?”
“他嚷嚷说汉军有三千精锐骑兵……又说他哥哥不该忌惮小儿的话,这里山高皇帝远什么的……”
孟珏微微眯起眼睛,墨黑的眸子在幽光中凝住许久,方松了眉头低声道:“辛汤。”他冷笑了一下,摇头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原来是主将之弟吃酒误入羌地。我还以为是事情生了变故。”
“你知道那军司马是谁?”云歌惊讶道。
“辛武贤之弟辛汤,屡次吃酒误事,听说一向也是恶待羌人,引起过不少事端。”
云歌怔了怔,点头道:“倒有几分像。那个军司马还说都到这里了,定要抢几坛咂酒回去。”云歌抬头看了一眼孟珏,又问道,“你以为生了变故是什么意思?”
孟珏看向云歌,目光温和而赞许,“奭儿收到了你的信,急送军信,勒令辛武贤在卓岭勒住人马。我收到消息后迅速赶回族中,却听说有先零的哨骑发现了汉军,并鸣起了警戒号。我以为奭儿终于还是左右不了局面,事情又生了变故。所以急匆匆地赶来这里,准备带你离开……”孟珏的眸中忽然一凛,“你方才说,在鄂苍山上你是同骥昆在一起?”
“是。是我们一同下山时,他先听到的动静。”
“这么说辛汤所说的这些话也都落入他的耳中了?”
“嗯。”云歌点头思忖了一下,又道,“但当时骥昆并没有出手,他说是因为他与我有过约定,不卷入汉羌的纷争中。但是为了先零族人的安危,他回凌滩后一定会向尤非禀报此事。”
孟珏看向云歌,浓墨一般的眼中意味复杂,“他倒真是守诺。你也要守诺吗?”
云歌在他的注视下有些怯怯,一时没有回答,转而又道:“但是我向他许诺,说那些汉军会自己退回去的。”
孟珏眸色微缓,眼中浮起一丝由衷的赞许,“你做的对。总要先稳住凌滩。如果辛汤在羌地被俘或是被杀,此事只怕会升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神色几度环转,忽然问道,“骥昆现在已经去向尤非禀报此事了吗?”
“是。”云歌道,“我方才看到号吾,担心你正在找我,只好将他支开了。我看他是向尤非的大帐去了。”
“需要尽快将辛汤他们送出羌地。只是回卓岭的这一路都是流动的羌骑……或许可以让他们易装,也可以……”孟珏停了停,又道,“你待在帐中哪里都不要去。我去想办法将辛汤他们送出羌地……”
“有一条小路。”云歌忽然道,“从鄂苍崖往东北方向走有一片沙枣林,进了那林子沿着林中的溪流往北走,一直走,途中那溪流会汇成一个水潭,在水中向北潜游一口气的路程便会进入一处溶洞中。沿着那溶洞走下去,走很久,能回到汉朝的领地。”
孟珏望向云歌,眼中微有震色,“我一直听说先零人掌握数条通往汉地的贸易孔道,故而可以绕开汉羌边市,直入汉朝内地进行物物交换。这也是先零比其他部落强大的原因之一。你是如何知道这条密道的?”
“是……骥昆告诉我的。”
“他为何要告诉你这个?”
“他说我是自由的。”云歌小声道,“若我想离开先零,他便会送我离开。”
孟珏微微皱眉,似乎在思忖着骥昆为何会这么说。半晌,他问道,“方才你是逃出凌滩去的?”
婚宴上那不堪的情景又浮上心头,云歌迟疑了一瞬,蹙眉轻轻点了下头。
孟珏的眼中却露出欣慰之色,“你既有此意,我自会送你离开。无须他人费心。”他见云歌垂头不语,又放缓了声音道,“左右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情,等事情安排停当,我便会送你离开。”
“你呢?”云歌抬起头,不解道,“你不走吗?”
“我到时看情形再定。”孟珏侧转眼眸,岔开话题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辛汤他们送出羌地。”
“我能帮什么忙吗?”
孟珏微微笑了一下,“你在帐中好好休息,便是帮我的忙了。”他说罢,便匆匆出帐而去。
云歌站在空空帐中,回过他话里的意思,免不了又气得跺了一下脚。然而紧张了一整日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和衣歪在帐中的毡毯上,沉沉睡去,连奉骥昆之命来送食物的缤祝也没有惊醒她。
帐外,凌滩营地以及北面山岭上巡骑的游火依旧闪烁不定。
跖勒由于醉酒合穹,并未能够出帐参与营地上的警戒之事。负责搜山和巡视营地的主要是大王子跖隆和他属下的帐部。前来贺喜的各部落贵族有不少因为心惊而难以入睡,都出了客居的寝帐打听着营地上的情形。凌滩营地上一时人声嘈杂。而四王子跖库儿回到营地后,很快得到尤非的命令,也带了一支人马重返凌滩西北的鄂苍岭。
已过午夜,经过几个时辰的徒劳无获,凌滩营地已渐渐有了疲意。
凌滩东北面的山岭上,却在此时忽然传来三声鸣镝[1]的锐响。正在西北面的鄂苍岭上带人搜山的跖库儿勒住马,辨析着鸣镝响声之后凌滩营地上传来的角鸣声。
“父王让所有人向东北的鄂贝岭聚集。”跖库儿道。他低头沉思了一下,而后吩咐身后一个头人模样的,“潘朐首领,你先带人马去鄂贝岭。我和犀奴迟一些过来。”
潘朐领命,带着一队羌骑沿着岭脊向东而去。跖库儿却带着侍卫犀奴举着火把沿着山道继续向前行。
“小王为什么要留在鄂苍岭?”犀奴不解。
“如果汉军要攻击凌滩,最好的方法是偷袭。决不会用响箭暴露自己。我觉得那三声鸣镝不过是吸引人马过去而已。”
“那小王刚才为什么不留住人马?只要送几个人去东边解释一下就行了啊。”
跖库儿没有回道,只低声道:“留神周围。”
不远处的山石后,四名赤衣的汉军兵士,两人持刀两人引弓,正护着一个醉得人世不省的军吏,紧张地观望着山路上渐渐逼近的火把和羌人。那个贵族模样的年轻羌人忽然勒停了马匹,眼睛准确地向那四名汉军藏身处望过来。
一名汉军兵士抖了一下,手指一滑,箭已向着夜色中飞射而出。
暗中却有剑光一闪,刺偏了那飞箭的轨迹。山道上,那年轻的羌人贵族飞刀挑开飞过肩头的箭簇,大声道:“有人跟我说你们会自行离开。看来她是高看了你们了。”
随着方才的剑光,那四名汉军身后忽然多出一人。那人将剑斜置在方才失手射出箭簇的兵士的脖颈上,却并未用力,而且还附在那兵士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名汉军兵士随即向夜色中回道:“你们的人如此封山,我们如何自己走得了?”
“那暗箭伤人又怎么解释?”跖库儿喝问道。
持剑的人又在那汉军兵士耳边说些什么,那兵士回道:“箭过肩头,是警告之意,并不是要置你于死地。”
“我怎么觉得你的箭是有人出手帮你改了向。”
持剑的人飞起右脚,暗暗踢了一下身边的另一名汉军兵士。此时另外三名兵士早已觉察到身后突至之人挟持了同伴,然而与对面羌人的几番对话又使他们隐隐明白身后之人并无恶意,反而是要帮他们。此时被踢的那个人迟疑了一下,立即开口道:“我同伴的箭术不精,是我帮他调整了方向。”
那持剑的人又在被挟制的汉军兵士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兵士又道:“只要你们退后一百丈,等一个时辰。我们保证那时我们都已离开了先零的地界。”
“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争取时间引更多的人来?”
一阵低声私语后,那汉军兵士又回道:“你们只有两人,却甘心持火把暴露自己,想来也不是真心要击杀我们。这份心思我们领了。你也说有人说我们会自行离开,何不让那人说的话成真?”
跖库儿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后我回到这里再见到你们,不要怪我的刀不认人。”跖库儿说完,带着犀奴掉头向东行去。
“什么人说他们会自行离开?小王真要放了这些人?”犀奴的声音被马匹载远了。
四名汉军兵士迟疑着转过身去,想要看一下方才暗夜突降之人究竟是谁?
深色披风,伏隐在风帽下的墨黑的眸子扫了一眼地上烂醉如泥的军吏。
“带上这个醉鬼。我送你们回卓岭。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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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清晨。
云歌在一片初冬的寒意中醒来,帐中没有了阿丽雅,让人觉得清冷异常,幸亏身上覆着厚厚的一层毛毯。想是骥昆命人夜间来给她添上的。两名侍女歪睡在一旁,帐外却是辚辚辘辘的车马之声。她疑疑惑惑地起了身,挑开账帘,霍然发觉凌摊营地上竟有一片薄雪。更让她惊讶的是各属领下的骑兵羌民正忙着拆下穹庐的围毡和木骨架。远处,堆着华美围毡的帐车作为第一波迁徙的车队,已经转动车轴向西南行去。行在那些帐车前的是先零的几辆神帐车。车上堆着巨幅的毡锦绣像。一面玄底的金羊旗帜飘在那帐车之上。
因为怕阿丽雅难堪,她这几日没有去参加婚宴后续的庆典。难道先零的迁徙提前了?云歌思忖着,从那远去神帐车上收回目光,却看见一个淡绯色的楚楚身影正策马近前。
“云歌,看好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不专心,不要怪别人取走他。”格哲用警告的口吻道,眼中却有一种楚楚可怜的不甘。她俯视了云歌许久,方拨转马头扬鞭向着远处鲜衣壮马的一群人而去。那是摩滇贺亲的队伍。被几十名精干武士环绕在中间的正是摩滇的女酋豪。她目光威冷地向这边扫了一眼,向身边的人轻轻点了下头,那华丽的马队踏着微雪向西而去。
云歌目送他们远去,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又看见依娜公主和绒牒王子携手牵着马向这这边而来。
“云歌,花夜那晚,你离开得太早。都没有看到我和伊娜后来又表演的歌舞。”绒碟王子远远向她笑道,“婚宴已经提前结束。看来要等到你和跖库儿的花夜上再表演给你看了。”
伊娜公主却意味深长地道:“格哲飞箭射灭了跖库儿手中的灯盏。云歌,你可不要让恋人的心火灭掉啊。”
云歌明白她的意思,也只能淡淡地笑了笑。这一对儿山地部落的年轻恋人向云歌行了个草原的告别礼,翻身上马,向南而去。
看来辛汤之事虽已平息,先零却还是惊弓之鸟,不仅原本七日的婚典提前结束了,他们的冬季迁徙也提前开始了。云歌想着,不自觉地向着营地上走去。两个族中的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自她独自居住花帐,骥昆便派了两名侍卫时刻不离云歌左右,后来又在云歌的要求下改为远远跟在身后。
迎宾帐也已空去大半。许多贺婚的羌族部落贵族,似乎在天色微明之时就动身离去了。剩下的宾客也正收拾行装、驾马套车,一派纷乱景象。云歌想起几日前婚典上的盛景,忽然有些伤怀,同时也感到战争的獠牙如同那寒冬一样在渐渐迫近。这一仗迟早是要来的,可她还是希望它能来得再迟些。孟珏那晚离开花帐后,便一直再没有来过花帐。从她自侍从侍女的口中探得的消息来看,辛汤和那些汉军兵士并未被先零人捉住。看来孟珏已经成功将他们送出,可这毕竟是险事,她仍旧为孟珏而有几分后怕。云歌的眼睛落在正被驱赶的羊群上,眸子却失了神。
“姑娘,小王让姑娘快去大王的帐中。”缤祝的脸忽然落入她失焦的视野中。
云歌陡然惊醒,脱口道,“孟珏他……他怎么了?”
“啊?孟大夫没事啊。”缤祝露出疑惑的神情,停了停又道,“是丽史公主和姑娘的哥哥,在帐中和大王起了争执。”
云歌的心落下地来,然而回过神来,又虑上眉头。依三哥那孤冷寡言的性子,争执的结果只能是刀兵相见阿。
“我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云歌抓住缤祝急急问道。
“……主要是公主和大王起了争执,”缤祝却一脸愁云惨雾回她道。
“丽史姐姐?”云歌愣在那里。她不是脾气极好的吗?
“唉,公主认死理,若是倔起来,真跟大王一个样。”缤祝仿佛看懂了她的不解,说完了又发现此话不妥,干干笑了两声,催促道,“小王吩咐,姑娘快跟我去大王的帐中吧。”
注释[1]鸣镝,军中发号令的响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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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没有拖到中午阿。其实上次也没有啊。: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