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请客。你们二哥也在那里,两年没见着他,他更养得好了。学问也长进得不少,还是外边跑跑的好。”
“所以他又要出去,家里总蹲不住,他要出去,我们婶子怕要跟着,他们甜蜜儿似的。”
“怕不出去了。今天王宗仁请你们婶子做保姆,我听着你们二哥答应了,过几天就会送聘书去的。”
“是的,她在上海进了一年多学堂,脚也放了,头上不戴花不戴钿,衣衫样子也是上海派儿,好瞧不起人。”
“论先前她还在大姑妈面前问字呢,进了一年多学堂,未必就有什么了不起,果真比大姑妈强哪点儿?论读书,怕还差三姑妈远了;不讲当初替三姑爹教学生,还不知替改过多少卷子,杨大太太拿了她俩做的一本诗,给她翰林哥哥看了,他还赞好,说是真才女。她还教书,那我们姑妈们不都是女先生么?”大侄少奶奶赶着逞嘴。
“你哪里懂得?现在另是一个派儿了。文章都变了样子,我们这位二老爷还说他哥哥的文章不通,可是他哥哥总是个举人。我们弟媳妇你说她学了一些什么,左不过是哼哼唱唱,用一根针两根针织小孩帽子,什么袖笼,一点粗针线,差绣花品金远了,可是这是新样儿呀!三舅妈!不怕你那一手好针线,却只能等珠儿大了教教她。还有你那一肚皮鼓词儿,唱得再好些,只好放在肚里烂掉,拿不上正经台面。现在时兴的是什么乌鸦乌鸦对我叫”。我看我们倒也罢了,左右也跑不到什么顶儿尖儿上去,就是只怕有许多爷们要跟着风浪走下坡路呢。我们后屋住的章家两父子,哪一天不把现在这些年轻人骂几句。云弟!你当然也是‘新学’,到底有些什么不同?”
云卿只好陪着她们笑,把话题又搭在别的地方去了。
可是曼贞自从这天谈话之后,心里就总像有个什么东西梗着,许多问题得不到解决,不好意思拿出来商量,她实在有点心动,她从小便羡慕她的弟兄,她是不愿意只躲在里屋过一生的。她看过几本从外国翻译来的小说,她不知有多么羡慕她们。你看,像程家二嫂,往外边跑了一趟,进过学堂,她现在就也是先生了。她当然懂得许多她不懂的,她又可以自立不求人。她也只比自己小了几岁……不过,自己到底是三十岁的人了。而且,别人是有着懂新学的丈夫作主的。自己哪里能够打比?江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学堂里总是好歹不齐,江家的少爷们,也只准在书房里读书,哪里轮到她一个做媳妇的夹着书包上学?就是准了也不知道学得会学不会。她把这些都闷着,一个人天天心里打着算盘。过了几天,程家忽然来了请帖,帖尾上只写着“程本于”她们就都猜定是他们二嫂子从娘家回来了,大姑奶奶替她接风请几个姊妹陪着玩玩。差来的人说,请的人不多,都是几个常来往的太太们,一定要请这边舅太太,姑太太过去坐坐。到了那天,于三太太因为家里事情多,大侄少奶奶又到前街的叔叔家去了,没有去。曼贞却非常高兴这一个小小宴会,因为她很急的想看一看这要做先生了的人。她办了四盒点心。换了一件品蓝软绉的夹衫,四周都是滚黑边,压银道儿。倒袖也是一式。系的是百褶黑湖绉裙,裙的填心上也钉着银丝边。穿一双蓝纱锁口的白绫平底鞋。头上扎了一条白绒线,一式儿插着几根珐瑯的银簪,一枝鹦鹉摘桃的珐瑯压鬂花。倒也素素净净大大方方。
这天程家虽说只请了十来个女客,却热热闹闹早都到齐了。都是穿的时样衣服,什么四季花缎,十样锦缎,镶花边儿,品金边儿,真是五颜六色。头上的金珠宝石,颤蓬蓬的京花,还有手上戴的,躲在裙里边的各色绣花镶花的精致的小鞋,分不清谁好谁歹,谁美谁丑,只有曼贞,因为是守节的寡妇,才打扮得那么一副淡雅装束。却谁知这位程家二嫂子才真特别:干干净净一副脸儿,脂粉不施。头上也光溜溜的,只一根金簪子绾着发髻,耳环戒指都不戴。穿一件灰绸夹衫,滚一道窄边,袖口小了好些,正身也短些。大褶黑裙系得高高的,脚全露在外边,放大了好些,光面元色闪缎鞋,连白袜子也看见了。大家都同她说客气话,恭维她,问长问短,心上却安着一个心思:“难看死了!”
后来有个姓李的太太就问道:
“二嫂子!你从大地方来,见的世面多,讲一点我们听听,长长眼界,只听说上海是繁华世界,洋场世界,三教九流,大商大贾,到底热闹到一个什么样儿?那里的小姐太太们说是打扮得千奇百怪,好看得很呢。像你们女学堂里,大家在一块,倒也好玩,大约都像你这样儿穿戴?”
她们虽说并不真的怎样看得起她,而她还是老老实实的答应她们。只是不知谁又尖着声音说了:
“什么二嫂子,得改口了,聘书上都写的是金先生琼,以后要叫金先生了!”
“对了!我们都叫她金先生吧!”
真的从此以后她都被人叫着金先生。
曼贞便也说道:
“在外边跑跑总是好的。不讲别的,天地边儿也大点。我们才真是井底之蛙,懂得什么?你们进学堂,读的书很多吧?说省里也有女学堂,大约全是年轻人,像我们这样年纪,怕就要成笑话了。”
于是金先生赶忙笑着说道:
“哪里,要是五姐进学堂,真不嫌迟,别人四十岁的人还有呢。学堂里科目是很多的,国文,修身,地理,历史,总有十几门,不过也并不难,你一学就会懂得的。”
“啊哟!骇死人了,一来就十几样,从前男人们读书倒容易得多。这个什么学堂,一辈子我也弄不来的。”另一个太太插嘴说。
“我想这些倒也算了,昨天听舍弟说,还要上操,跑,这才是难事,莫讲怕羞,只这双脚也就要命了!”
“那也不难,只消你肯放,慢慢的把裹脚松开剪短,自自然然就大了。像五姐现在洒脱,没有家事,住在家里也闷得很,不如进了学堂一来有事,二来有伴,混混还好点!”金先生又鼓动她。
“五姐也想进学堂了。五姐!你就进了吧,读两年书,不又是先生了么!”
“先生倒不想做,只想多读点书,学得一门本事。”
讲讲笑笑天晚了,酒席一散,便陆续辞了回去。曼贞正要走时,她大姐便止住道:
“急什么?你后头走吧!我多派一个人跟轿好了。”
客人都走完了的时候,金先生又把曼贞和另外一个刚上头的大姑娘留到她房里去吃茶。大姑太太也在那里陪着。于是金先生说道:
“五姐,不是我劝你,你总也有点想吧,这位吴家幺妹下半年也准定上学了。他哥哥吴鼎光先生很开通,说连她嫂嫂也要一道去,她嫂嫂只小你两三岁,你怕什么?”
“不瞒你们,老早就想得很了,怕不成,不敢讲出来,又不懂得到底是一回什么事,现在倒要问问你们。”
于是她们三人又谈了半天,越谈越有劲,大姑太太是不赞成她妹子的,不过不好当面反对,只说了一句冷话儿:
“做不到的事,还是不想的好。她一个年轻寡妇,江家哪里肯放她出来跑?究竟五妹也该图个好名……”
曼贞听到这话,像刀绞一般,却没有什么好说,她并不怨恨她大姐,实际上的确这样,她要进学堂,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天气一天天的热起来,城里没有什么地方好走,除了替孩子们做做鞋子就没有什么好消遣的了。于是曼贞就代替了于三太太,每天上午把四个孩子弄在一块,教他们认一点字,又为他们讲一点故事。珠儿已经很会听故事了,便是姑妈不讲的时候,也嬲着她讲,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她一听会了故事,总能很清楚的复述出来。她非常喜欢认字。一见了人便要矜夸的说:“下半年我就要上学了,爹说等我大了就要留洋,爹喜欢我,不喜欢玉弟,仲弟……”她的确是一个被宠爱的孩子,曼贞也非常喜欢她,也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想象的光明在她的前途,那些新的生活的灿烂,是她们这老一辈的人做梦也梦不到的了。但是她更爱她的小菡,因为她可怜小菡,小菡的命运离她表姊的太远了。小菡是一个没有父亲的穷小孩,她只能在经济的可能范围里读一点儿书,等着嫁了人,也许做一个不愁衣食的太太,也许像她的母亲一样,也许还坏些,她不大敢想孩子们的将来,她怕有许多更坏的境遇等着他们,因为她对眼前的生活就没有把握。可是小菡却一点也不懂,虽说常常被表哥表弟们欺负得哭,连秋蝉都气得躲在房里骂,她还是比在乡下时更高兴,因为这里闹热,有伴,表哥虽说打了她,她被秋蝉拖到后房里,不准她出来玩,但是只消一刻儿,表哥又会拿了玩具或是糕点来找她。她又从表兄弟们那里学会了一些歌,她也教了他们一些。她跟着他们在妈那里认字,听故事,她跟着他们,让迎春秋蝉带着,溜到后花园里去玩,采一些花,又揉碎了,捉几个蝴蝶,又让它们飞了,又拣一些石子,堆成小屋,又看看缸里养的小金鱼,表哥伸手去捉,他把一条弄得快死了,迎春骂了表哥,还悄悄的打了他,吃晚饭的时候,表姐告了舅妈,迎春就挨了打。迎春背地里骂表姐,秋蝉也帮着骂,小菡觉得这些都有趣。妈又更爱她一些,有几次她看见表弟被抱在舅妈身上,她要妈也抱抱她,妈就真的让她在膝头上坐了一会儿。她是真的高兴了。只是她总还有一点儿挂牵那美好的灵灵溪。因为她常常会忽然的同妈或是同秋蝉说:
“没有人捉虫虫,虫虫要吃菜菜吧?”或是:
“鹅鹅睡了没有?”
有时听到别人讲起家时,她竟热烈的央求她妈:
“妈妈!回家去呀!那里有雀雀,有风,有牛吃草。”
不仅在这个小小的脑中,不能忘去灵灵溪,就是秋蝉,在城里也住厌了,她觉得在这里做客,真拘束得很,她从前讨嫌幺妈一张碎米似的嘴,现在却念起她来。她常常悄悄的同奶妈谈道:
“猜我们的那些鸡好大了?幺老妈一定忙不过来。奶妈,好落顺儿在家里享福,他一定跑到什么地方野去了!”
奶妈也喜欢谈乡里的一些事:
“今年的雨水好,伏天有几个人太阳就更好,真是我们都是靠天吃饭,我老板不晓得怎样了,信也听不到一个,伢儿也不晓得乖不乖?”
“奶奶答应幺老妈回乡下歇伏的,不晓得怎么还不说动身?乡下夜晚多好玩,满天都是星,远远近近全是虫叫,还有那呱呱的蛙儿,嘿,真好玩,想也想不完……”
正好这时幺妈却从乡下请了一个人来问候她奶奶来了,是住在坟园的张大福的老子,还挑了一担杂七杂八的送这边舅太太的东西。把一个秋蝉喜欢得了不得,背着人悄悄跑到后院去找着张老爹,又不知怎样说才好,只问道:
“你到过我们家里么?幺老妈好吧?我们家里养的那些东西都好不好?稻长得什么样子了?我们奶奶同你说没说几时回去?”
张老爹盘着一根小辫子,用一块蓝布挑花的大手帕抹头上的汗,坐在一张矮凳上正歇息呢,他一看见秋蝉走了来,便也亲热的说道:
“啊!大姑娘!你好?在城里住了几个月,蓄白了呢,快不认得了!”
“呸!人家问你正经话。”
“家里都好的,幺老妈叮嘱接你们回去,她会把屋子收拾干净,要用的东西都会安排好。可是刚才奶奶没有说什么,我想就得动身了。三老爷的周年不就快到了么?”
“嘿,真是,还是你们记得,怎么你们不来轿子接,又不多来几个人?”
“呵!姑娘!你只晓得讲,田里活好放得手的?城里有的是人,轿行里莫说我们回去只几顶轿,就再加一倍人也叫得出来。还怕没人抬你回去?”
“喊不到人再好没有,秋姑娘,你就住在我们这里,一天来后边转一趟儿,到我有了儿子,包上五台山,还愿去,张老爹,你看她来城里一趟,发了好多身了。”王厨子,捋着衣袖从侧边房里走了出来,涎着脸打量着她。
“呸!不是好东西,告了舅太太,撵了你滚!”秋蝉红着脸便跑走了。还听着王厨子的讨厌的笑声,和老爹的声音:“啊!于大叔,你好,幺老妈问你呢。”老于也拖着烟管走到院子中了。
曼贞并不能忘记灵灵溪的。她想那里的太阳,那些在太阳里飞着的蝴蝶蜻蜓,那些在太阳里蒸发出的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那些在太阳里躲在树叶底下睡觉了的小鸟,灵灵溪里的小石,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花纹,它们唱得更热闹了,池子里的晴空,更显得清澈,蓝得可爱,可是更白得可爱呵!她更想着幺妈,她在太阳底下,脸儿晒得一定更红了,额头上不住的沁出汗来,稀稀的银发,露出几根在她的挑花的包头外,她的那些皱纹,只画上一层浑朴,她辛苦的操劳着,可是她快乐,好像她拿着了一个什么生命的柄,而且她拿得那样的稳,一点也不放松的,她有着一种最纯洁的简单的心,使人觉得她简直像一个天真的小孩,然而却更能敬重她呵!这城里找不出象幺妈的那么一副脸,一副神气,曼贞常常觉得寂寞,她也常想赶快能够见着她,听她谈一些家里琐碎的事。可是,曼贞总又愿意再留在城里,不怕这里有苦的生活等着她。她实在想,而且要,她不愿再依照原来那种方式做人了,她要替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她要不管一切遭到的讥笑和反对,她不愿再受人管辖,而要自己处理自己的生活了。幺妈的来接,更使她有了最后的决心,她便在那晚正式和她有着新思想的兄弟来商量了。
“你看呢,我简直是想乱了心思才这样决定的,实在也没有别的路走。”曼贞在说完了许多她的困难,她的希望之后,便这样征求着云卿的意见。
云卿坐在书案的那一边,把两个白拳头放在书案上,半天没有答应一句话。于三太太坐在档头,更是一声不响,只把一盏高脚台灯拖在面前,剔着那里面的几根灯芯。
曼贞看见她兄弟半天不说话,才又说道:
“我想你当然赞成,你都帮着王宗仁办学堂,要别人家的姑娘们读书,未必自己的姐姐要读书,你又不说好了。我的难处,也晓得,不过因为小菡她爹死了,头上还扎着白绳,两边都是诗书做官人家,不好抛头露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我自己的行径我自己拿得定,我不走差一步就是,姑娘们好去的地方,我都想想再去。眼前别人说闲话,我不管,到后头总可以看出来的。真的,江家已经有那么多节妇牌坊匾额,我好不替我的儿子争面子,肯落一句话柄儿给人?至于江家那边,我自己对付,爷爷们既不能替我还账,又不能替我抚孤,也就管不到我许多,我只要规矩,不差礼数,我就不怕。我懂得你的心,总不叫你为难,替我担承,他们说起来,你总是我兄弟,不是我哥哥。不过我假如要读书,就得搬来城里住,我打算把家产统统卖去,在城里再置一所住房,许许多多事情,都得请你替我上前,你要能答应我这个麻烦,我一切事情才敢动手,我到底是一个女人,又只有你一个亲人。”
云卿又停了一会,他是知道曼贞的性格的,他知道要阻挠她也没有用。何况这个世界是在一天一天的变,只要江家没有人出来找他生气,倒也没有什么要紧。横竖,她又没有公婆,大伯子是死了,二伯子又出了家,而且曼贞的话也有理,他江家如要来管她,就得都管,他又想了一下才答道:
“是的。我想你这样也好,你不怕吃苦,有这个志气,莫说我们亲姊妹,就是旁人也得帮你,你尽管放心。至于卖产买产的事,放着以后慢慢说吧,这个不容易,江家没有人出面,是没人敢要的。你就住在我家里,也不少你们几口饭。不过,一过了暑假就开学,开学前还要报名投考,你回去赶得来么?你总还要同他们爷爷先说一声。”
“我倒不那样想,要说总不会准的,那时倒不好办,还不如先进了学校再讲,等到下半年田里忙完了,我再回去,田是早就托了他们卖的,祠堂里早准了,我剩下的一点芝麻大的家私,他们比我清楚得多。我就来武陵住,他们也不会不肯,比不得没有儿子的人。只要你不阻拦,有事肯替我出个头,我就有胆子了。”
云卿不好再说什么,只谈了一点家常,又谈了一点外边学堂的事,曼贞也就很满意了,她听见已经敲二更了,才辞了回房去。他们又送她到房门口,腊梅捧了一只小蜡台出来照着。
一转回房,于三太太便生气的说道:
“我说要读书,你就不准,偏生她一说读书,你就帮她。”
他拉着她的衫袖坐了下来,笑着说:
“你怎么同她打比,你也去上学,把这家,小孩子们交把我来管么?”
“哼!”她又一扭着哼道:“告诉你,几娘崽成年住在这里吃饭倒不打紧,可是她上学堂,顶好把她两个小孩也带去,放在家里交把谁?我已经够了,管不来许多,你倒会做人情……”
“啊!不要这样,她的小孩当然也要上学的,不过现在还太小,你就看我的面子帮着她点,她是个好强逞胜的人,到现在这样也是没法,谁知道她是这样一条命,早先下订时,她公公在贵州还做着制台。妈过世的时候,在我们兄弟姊妹面前,还那样叮嘱说照顾她,要把玉儿同小菡的婚姻订下来,那么,小菡也就是我们家的人,这孩子还乖,这是老人家的遗嘱,五姐也不会不答应的,我想等她爹一除灵,就好下订了。你不要那样,她心里未必不晓得好歹,别人也说你贤惠,再不然,我就先向你道谢……”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伸过手去……
“好,算了吧,听你这一副甜嘴!就是我不好上学,一辈子做你的看家奴才,还不贤惠,……”但是她却说不下去了,有个什么东西压住了她嘴唇。
于是,在第三天,张老爹,独自一人回家去了。还零零碎碎带了一些惊人的消息。秋蝉也只有张着好奇的眼睛来望着她奶奶,和一天逼近了一天的新的时日。
“你们学的是什么字?我是最喜欢魏碑,大方得很,可是舍弟却要我学赵字,说合适些,赵字要写得好才好看,稍微不到家,就不好看了,你们以为怎么样?”曼贞这天穿一件金银葛的单衫,旧的花边全拆去,袖口腰身也剪小了。新拓来的鞋样子的鞋,刚刚上脚。她正打叠着精神在她父亲的书楼上招待她新识的客人。
“赵字,是再好看没有的了,我平日倒最欢喜看它。不过学字也不是容易事,考究起来,也大有学问,虽专学一家,也还要博览杂观,得心应手,纵不能自成一派,大约也就看得过去了。我在家里看得很有限,五姐这里是世代书香,家兄时常谈到,于老师的碑篆行草,都是了不起的。就是云卿世兄,听说也是八分专家。日后有便,倒想借几本碑帖看看呢。”这位近视眼的大小姐名叫于敏芝,她哥哥是武陵有名的人物,刚刚从日本军官学校回来,预备到省里做官去。她因为许配的人家不好,一心不想嫁过去,挨到现在已经二十二岁,在家里常常写字读书,确是一手漂亮的赵草。四六文也装了好多,平日不大同人交际,也不大看得起人。聪明倒是很聪明的。可惜生就一双近视眼,脸皮又黑,又不会梳头,拖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背有点驼,脚又包不端正,不会打扮,衣服裙子颜色总配得很难看,所以喜欢她的人很少。她刚从乡里来,住在她哥哥家里,也是要进学堂。她哥哥同云卿是很好朋友。曼贞她们都愁进学堂时没个熟人,所以请她来先会会。
“是的,敏芝小姐的字,是久仰的,以后全靠指教,请不要客气。我小的时候,也只鬼画桃符的画了一下子,后来就全都丢了,说女人们学来没用。前几天才又临时抱佛脚,找了一本帖,发了一枝羊毫笔,手都打战呢。管它,横竖我不过跟着你们后边跑跑,也就不怕丢丑,几时写两张请你们看看,要不笑我才好呢!”曼贞这么谦虚的说着。
“五姐才真客气,我们都还全靠五姐带着。”吴鼎光的妻子娇声的说。她年纪虽说已经二十七八,可是俏皮得很,长个子,发髻梳得很高,长的颈项,端端正正放在颈子上边。也是一个爱看小说的人物,《笔生花》,《孟丽君》是她最熟的。这天她带着她丈夫的幺妹吴文英一块儿来了。她因为没有小孩,又加上吴鼎光的怂恿,也预备进学堂玩玩。
“看,你们这几位尽讲些什么学问,吊字眼儿,连茶也不喝一口,都冷了。五姑妈!你请请她们吃点粗点心吧。吴小姐真客气得很。”于三太太从走廊上转了进来,她已经陪金先生在外边站了好一会,她接着说:“我这人真痴,有凳子不知道坐。唉,金先生怕不怎样,到底是放了脚的好。腊梅,你拿大姑太太的烟袋来,怕烟虫儿要爬出来了。”
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坐在另外一张茶几边,三姑太太老诉不完她家里的一些怄气的事,姨太太怎样撒泼哪,丫头怎样放刁哪……原是最会应酬,最会做诗吃酒的人,到现在全被世俗的琐碎缠住,她对她妹子所忙着所高兴的事,一点趣味也没有,而且对于这几个年轻的新客,也显出很大的冷淡。
金先生也跟在于三太太身后走了进来说道:“吴幺妹真是安娴得很,她们老太太昨天还同我说,愁她太不做声了。我告她要是进了学堂,学得调皮起来,怕老人家又会头昏呢。幺妹!你莫老做客!也来玩玩,看看他们这园子,比你们家的怕要大些呢,城墙上有人走过身,也看得清。”
曼贞便邀她们走出去看看,边说道:“园子大是不大,不过布置得总算还可以,全是先父自己的计划,从前倒是应有尽有,自从他老人家一过世,家兄不在家,舍弟又忙,就一年差一年了。当日我在家的时候,每天都要来这里陪他老人家走走,下下棋,现在也就难得一个人走到后边来。三舅妈!等下要他们多采点花儿,送她们几位都带一点儿回去插插瓶。”
于是大家都走到廊上了,廊不大宽,低低的檐边,吊得有两个精致的铁马,风吹来,响着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展在眼前的,是一片蓝纷纷的天,和在天底上长长的画着的一排美丽的灰色城垛,还有那城墙上的一片与天相映的绿茵。绿茵上,一段一段的晒得有些白布。蓝天上不断的有白云在变幻。间或有一两个人影闪过去了。或是坐在那城垛上,远眺着城外。这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景色,但是在城居的人,却真使人留恋呢。园子是在下边,从上边望起来,的确不大。但是一些假山假水,花棚花台都位置天然。就是一花一草,也点缀适宜。不过随处都可以看到一些碎瓦青苔,蛛丝鸟粪,虽说红花绿叶,很是繁闹,总掩饰不了一些荒芜。而且这几幢书楼,也显得有点颓旧了。
廊上有两个绿化瓷鼓凳,又搬了几张湘竹小椅。一阵一阵的和风吹来,带一点花草的香味,也带一点闷。飞过的小蜂,也来绕一转儿。吴文英怕蜂子,骇得嚷起来。大家都笑了。又快快乐乐的说笑话。腊梅和秋蝉都跑到园子里,采了一些花,又采了好些朵建兰,于三太太就抢着来替她们簪在头上。只有曼贞一人没有戴。于三太太在自己鬓边插了一朵,衬在她那俊俏的脸儿上,又加上那时时都在笑着的甜蜜的笑涡,更显得美好。后来又是她提议,邀着大家到花园去转了一转。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算是没有陪她们下去。
小菡也被秋蝉带到花园里来了。她是从来不怕生人的,她指点一些小花给她们看,指点出那藏在花丛中的蝴蝶,又在她们前面跑开去,两条垂在两边的小辫,就像蝴蝶似的飞舞了起来。曼贞又特别指着金先生,要她行鞠躬礼,叫先生,因为再过一个月,她便是她的学生了。金先生也喜欢小菡活泼,她牵着她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