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从四叔的话开始学文化,可文化这东西难缠,我有心爱它,它不爱我。为此,我的屁股蛋上没少挨过四叔蒲扇般大手的扇,哎哟哎哟,我一边被扇得龇牙咧嘴,一边嚷:这破文化没法学。求求您四叔还是让我学剑术吧!我发现扇屁股的巴掌顿时停了……
事实证明,无论寻多少借口、说多少漂亮话,都无法掩饰我是个多么好战的家伙!
我从小跟四叔项梁一起混。
四叔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那个令我一生一世都为之骄傲的人是楚国名将项燕先生。
我的四叔项梁是个贵族荣誉感在沦落的平民生活中尚没有完全泯灭的人,他觉着我小屁孩一个总得培养点将来有用的正当爱好。在我成天玩泥巴、拍苍蝇、捉蚂蚁、两手脏乎乎、鼻涕搭过嘴的时候,他就摇着头对我说,孩子,这么疯玩不是个事。得玩点有名堂的,比如识文断字,将来也好考公务员混个干部当当。
我听从四叔的话开始学文化,可文化这东西难缠,我有心爱它,它不爱我。为此,我的屁股蛋上没少挨过四叔蒲扇般大手的扇,哎哟哎哟,我一边被扇得龇牙咧嘴,一边嚷:这破文化没法学。求求您四叔还是让我学剑术吧!我发现扇屁股的巴掌顿时停了,四叔直起身,红着脸说:学剑也不错啊,我答应你。不过你得好好学,不然我这巴掌照旧往你屁股上招呼!我说行行行,您一万个放心,我一定把剑学好喽。
一把剑拿在手里跟拿笔感觉不一样,笔不能乱写,当然剑也不能乱比划,得按招式来,可我拿剑一比划,觉得得心应手,好像我前世就会这个,没几天就把师父的剑打在地下。
师父其实就是四叔,他又羞又惊地看着我,一脸古怪神情,我也随手把剑往地上一扔,说:四叔,您还是教我点别的吧。您开始要我学识文断字,那不过只能记姓名而已,学这剑术嘛打来打去也不过只能敌个把人,没啥意思,不好玩。
四叔对我这个野性难驯的老侄一时没辙,他搓着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小子,你说你到底想学啥?!
我嘻嘻一笑道:四叔,有没有可以敌过万人的学问?
四叔先愣了愣,又一拍脑瓜子,有。怎么没有——学兵法啊!
好,那就学兵法。我一看兵书,就喜欢上了。
其实,我这四叔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惹祸不怕天大,他在外面玩,弄不好就动刀子抡板凳要了人性命,弄得我跟他混一地方总不能从一而终,动不动就搬迁,过着流亡不像流亡、流民不像流民的狼狈不堪的生活。
那回,咱叔侄俩虚头巴脑随很多人一块在街边凑热闹,突然就听人说,皇上来了!我就看见在万人欢呼和众官拥戴中一个鸡胸的中年人满面假笑地在车辇上招手致意。噢,他就是皇帝嬴政啊!我心里说。这时我见四叔和众人一道没心没肺地咧大嘴欢呼“皇帝万岁皇帝万岁!”我一扳他肩膀,用眼色轻蔑地斜着嬴政说,四叔,你信不信,就你嚷的这个万岁,我可取而代之!
四叔一听,魂飞魄散般赶忙用他一只大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奋力把我从热闹的人群里拉出来,一直拉到一堆垃圾里,见四下无人,才把手松开,非常严肃地对我说:你不要脑袋了?说这话,是要灭族的!
我哈哈直乐,到底谁灭谁的族?四叔,人不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嘛,我看是咱要把他的族给灭了。四叔又伸手要捂我的嘴,我把他那只手拨开(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把四叔的手从我面前拨开),我说:四叔,你脚上踩到狗屎了。
四叔没看脚,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后来我就跟四叔起事了,七打八打就跟秦朝拼上了,只是这时嬴政已死,我们打的是他儿子秦二世。但都一样,是咱楚军对他秦军。再后来我四叔不小心遭人秦军劫了营,死在秦国大将章邯之手,也算英勇,却让我伤心欲绝,哭昏了过去。我说,四叔,我打秦朝跟人家过不去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让您老看看您打小没白培养我舞剑、习兵书的爱好,我要用这爱好把它秦朝给灭了。
正是四叔从小教了我剑术、兵法才使我爱上了打仗,懂得了军人的荣誉是建立在一枪一刀的血肉战场上。我不怕死,如果这死能换取我深爱的荣誉。当我渐渐感到选择强劲的对手是为了荣誉时,我更热爱了战争游戏。
我觉得跟秦朝打得最过瘾也最关键的一仗,是巨鹿之战。
那一战发生在冬季,我率全军冒严寒渡过漳河,回头我命令把船砸沉了,把行军锅也砸了,每个战士包括我在内只留三天的口粮,看着士兵们列队河岸上高高矮矮的黑色身影,我模仿后来一个电影明星的口吻并几乎照搬他的台词,发表了一通很慷慨激昂的演讲,也可以说是那个明星仿效了我。我用力把声音摔在寒冷的空气里,对士兵们说:
——战斗,可能你会死,逃跑,至少你可以多活一会儿,并且多年后在你的床上寿终正寝,你愿不愿意做个交易?用从现在起的所有日子,去换得一个机会,就这一次机会!回来,告诉我们的敌人,让他们知道,或许,他们能拿去我们的生命,但是,他们永远也拿不走我们的战斗意志。战士们,勇敢的军人们!你们只有高举你们的刀剑一心向前战胜敌人才是唯一的生路!我带头高喊:不是胜利,就是死亡——勇士们,死亡不属于我们,冲啊!
我跃马挺枪冲在最前面,我的楚军弟兄个个都是好样的,他们一以当十,勇猛无匹,九战九胜,大破秦军。在这次大战中楚军的表现极为出色,比所有反秦的诸侯军队都强。那些诸侯联军们来到巨鹿扎了十几个营盘,却都不敢出兵去碰秦军。见我的军队与秦军杀得天昏地暗,这帮家伙都伸着脖子在营垒上观望,楚军的勇猛看得他们心惊肉跳,虽不为敌,也为之胆寒。
作为军人,我为楚军而骄傲,作为楚军的统帅,我为我率领这样的军队打出如此威风的一仗而着迷。巨鹿大战告捷,我立即召见各诸侯将领。这帮家伙快到我的辕门时,都滚身下马,跪倒在地,膝行向前,没有一个敢抬头对我仰视的。我的脸色当时很难看吗?我和我的将士们当时刀剑上都有着没擦干净的血吗?“不不不!”诸侯们一概表示对我由衷钦服,愿意将他们的军队归我指挥,让我做诸侯统帅!
我说,你们跟我打仗只记住一条,要爱荣誉,不要爱头颅。
我就率着诸侯军团几乎打败了秦朝所有主力,逼近了都城咸阳。
事实证明,无论寻多少借口、说多少漂亮话,都无法掩饰我是个多么好战的家伙!
我是嗜财,收了刘邦一对玉璧就在鸿门宴上饶了他吗?
“鸿门宴”发生的事大伙儿都清楚,司马迁老师在《史记》里也写得格外精彩,我就不多啰唆,但有几桩,我得说明白。
我是个热爱荣誉珍惜名声的人,背地里下黑手的事我干不来。
有人说我嗜财。
说人家范增范老师辛辛苦苦动脑筋施妙招安排一场历史上至为关键的好戏鸿门宴,却眼睁睁看着让我放跑了争坐天下的对手刘邦,只换来了一对玉璧。最后还将秦宫搜罗个精光、卷走所有宝器,朝阿房宫放一把大火,一走了之。
——我问这是在说我吗?我怎觉着这不像在说我,我是一嗜财如命的人吗?我烧了阿房宫吗?
最近考古工作者不是在所谓阿房宫原址勘探,得出当初我没放火的结论嘛!说都是杜牧那嫖客没事在《阿房宫赋》里胡谄“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人家科研专家用仪器一探,没见焦土哇!
哦,还有争议是吧?那咱先不理论,只说鸿门宴的事。
看到底我是爱什么的一个人,为什么放了刘邦不杀,放了皇位又不坐,是有病吗?没病,除了轻微前列腺炎,咱什么病没有!
事情是这样,当初楚怀王与我和刘邦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便分头西进,我一路从河北过来都跟秦军主力打硬仗,秦国军队基本上都是我打垮的,可我来到函谷关时发现守军竟是刘邦的部队,他们不让我率军入关。我不由大怒,挥兵打了进来。原来刘邦那家伙从河南一路讨巧,只劝人投降兵不血刃西进,竟先破了秦都咸阳,并接受了秦王子婴的投降仪式。他贼头贼脑在秦宫打了一转又出来,驻军霸上。他手下曹无伤派人向我透露:刘邦要在关中称王,让秦王子婴做丞相,把秦国所有珍宝占为己有。
我的参谋长范增老师也觉得刘邦形迹可疑。
他对我说:刘邦这小子从前在关东贪财好色是出了名的,他这一入关中就摆出副对财物女色都秋毫无犯的嘴脸装孙子,是想收买人心拉选票,跟一路打打杀杀砍了多少秦人头的你玩政治,让你做恶人,他当好人。他刘邦哪是想做个小小的王啊,分明有心要当皇帝!
他妈的,我当即对停在新丰鸿门的四十万楚军将领打招呼:
明早让弟兄们饱餐一顿,等我命令向霸上的刘邦十万部队发起攻击,把刘邦收拾了。我想,你刘邦再怎么玩也不能把我当弱智儿童玩吧,把我陷于不仁不义成了一个杀人放火的恶人。这怎么行!
这天半夜,我的叔父项伯屁颠屁颠跑来,把我吵醒。我说怎么了,你老这么晚还不睡,明天还打仗呢。
项伯说:打不得呀老侄!你是误会刘邦了。
我说:刘邦居心叵测,陷我于不义,我怎么误会他了?
项伯说:老侄啊,我弄到了准确情报,所以连觉也不敢睡就跑来告诉你。人家刘邦压根儿就没跟你过不去的意思,他入关以后,秋毫无犯,吏民都造册存籍,府库公产都上锁贴封条,就是特地等你项将军来接受呢。人家派兵守函谷关哪是冲你来的呀,是为防备盗贼产生非常变故,他刘邦是为你在守着秦国的东西,日夜盼你来呢,怎会跟你过不去哩?何况先打进关中破秦的是人家刘邦,你又兴兵去打人家,这不是不义之举嘛。咱项家是名将之后,凡事有个荣誉观,可千万别失足成恨哪!
唉,被我这叔父嘴皮子放连珠炮说了一通,竟弄得我有些迷糊,我刚才还做梦活捉了刘邦那厮叫你扒了他裤子扇他屁股呢。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我用惺忪的眼睛望着叔父项伯。
项伯说,善待人家呀,人家一早要来向你谢罪呢,你可得请人喝酒,把人当客待哟!
我只有说好吧好吧。
次日“鸿门宴”发生的事大伙儿都清楚,司马迁老师在《史记》里也写得格外精彩,我就不多啰唆;但有几桩,我得说明白。
那就是这日一早,范增老师见我没发令打刘邦,便气冲冲跑来问怎么变卦了?我将叔父项伯的话如数向他老人家转述了一遍。范老师骂,这个吃里爬外的项伯啊!
我说:亚父,你怎这样骂他,项伯是我叔啊。
我骂的就你这不争气的叔,好,别的不多说了。范老师道,好在刘邦今天会来,便不可让他走脱了,我在暗中布置刀斧手,你只看我举佩玉为暗示,便让人把他杀了。记住,万不可放虎归山呐。
我说,这个,这不太光明正大吧!
范老师瞪着眼睛说,你这次不下手干掉他,以后就没戏了!
我一向对这位年已七旬还殚精竭虑为我出谋划策的范增敬重有加,称他为“亚父”。他也把我视做他的亲生儿子一般对待,是很少对我瞪眼睛的。我知道他一心想辅佐我当皇帝,时时刻刻为我想着每一步棋应该怎么走。他不止一次对我说:大丈夫行事,为达到目的是可以不在乎使用任何手段的!
我知道这是站在谋臣角度说的话,他也许是对的。但站在我项羽的角度,我就觉得有问题,人还是要讲道义、讲诚信嘛,干什么事都要光明正大,我是个热爱荣誉珍惜名声的人,背地里下黑手的事我干不来。
当时对于范老师的话,我没反驳,只支吾着。这时项伯喜滋滋来报,说,沛公一行到辕门了,带了很多礼物,人家是诚心来谢罪的。我只好说道:摆酒迎接。
后来范老师对我在酒桌上对刘邦的态度是很撮火的。
他三次举佩玉作杀状暗示我对刘邦下手,我都佯装浑然不知。他又叫项庄进去以表演舞剑为借口要把刘邦杀了,却被项伯进来要求对舞打了岔。这时,我已看出这个叔父是有意在护着刘邦,后来得知他背地里与刘邦约为儿女亲家,可见是确实生有外心的。但项伯毕竟年纪不轻,他的剑术不能跟年轻勇猛的项庄相比,没准老刘还真要做项庄剑下之鬼,我觉得这么干不对,正要喝住。谁知这时冲进来一个长着馒头大脸的家伙,他叫樊哙,是刘邦屠狗专业户出身的连襟,他挺剑执盾冲进来,把一切都打断了。
我喜欢这家伙身上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儿,赏了一斗酒和一整条猪蹄膀给他吃,说:好汉,你既不请自来,也就有你吃喝的一份。
他就把猪蹄膀放在盾上,用剑切着,有滋有味地大吃大嚼起来,不一会儿,把酒和猪蹄膀都报销了。我对他竖大拇指:真是个壮士!
早已吓出一身冷汗的刘邦跟我打招呼说:兄弟,老哥哥这几天闹肚子,一见油荤就来事。我知道他是要以上厕所为借口开溜。便朝他笑笑,摆摆手——你去吧去吧。
刘邦如遇大赦,赶紧屁股挪开凳子,磕磕绊绊往后门走。
刘邦走了,留下来一堆珠宝和一对珍贵的玉璧。
那玉璧我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就被范老师挥剑击了个粉碎。他劈头盖脸地骂我:竖子不足为谋!夺你项羽天下的人,必定是刘邦了,我们这些人早晚要做刘邦的俘虏!范老师愤怒不已,一个劲骂个不停,全是他老人家一腔爱之深恨之切的发泄,责怪我没照他的安排去做,任性而为像个不争气的孩子。
他骂着骂着竟然老泪纵横。我知道,他是真心爱我的,比我的叔父项伯要爱得深。他使我想起了小时候扇我屁股蛋子的四叔项梁!
我真是不争气吗?不是的。我不喜欢秦嬴政、不喜欢秦二世胡亥、不喜欢秦王子婴,也不喜欢贪财好色流氓出身的刘邦!但我不愿意像亚父那样在鸿门宴搞阴谋诡计杀人,那样太不名誉!我要就光明正大在战场上真枪真刀挑了刘邦。那才是我的作风。
你们现在还会说我是因为嗜好财物,收了刘邦一对玉璧就饶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