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查阅林语堂《辉煌的北京》一书,发现他对颐和园的画廊也情有独钟:“一座华美的拱廊立于岸上,两端立有两尊来历久远、闻名遐迩的铜狮,整个湖岸线都是由绵长的汉白玉栏杆和蜿蜒伸展的彩绘长廊环绕着的,以秀美著称。站在拱廊之下的人们可以看到隔湖相对的龙王岛,以及通向岛上的十七孔桥。再向远望,在岛的一角,横有一座以其精美而著名的桥,人称罗锅桥或驼背桥。”在拱廊之内,一抬头,就能看见画山绣水: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而拱廊之外呢,山水如诗,风景如画。人在拱廊下行走也是一条鱼游于画境之中。而拱廊本身,就是为里里外外的画卷配置的镜框。
与颐和园画廊不期而遇,如同一个古色古香的幻梦。我甚至不敢轻易地重温,和会破坏那美好的记忆。是的,当时我确实有一种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感觉。
直到最近一次去颐和园,走向长廊的时候,我简直是蹑手蹑脚的。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雕梁画柱已粉饰一新,空气中残留着油漆的气息。花鸟人物的肖像都用颜料重新勾勒,清晰倒是清晰了,却失去了那份沧桑之感。一切简直像是昨天刚刚画出来的,鲜嫩欲滴。不知为什么,我却无法再次感动。
我理解公园管理者的好心,为了避免古画的湮灭,才有此举。或者用句时髦的话来说:为了更好地吸引人们的眼球。可把古朴的画廊弄得跟新嫁娘似的,名义上是保护,客观上却对文物造成了伤害。真正的艺术是一次性的,是拒绝化妆的。用今天的颜料与笔法重描古画,怎么看都像是赝品。因为不同时代的艺术的灵魂,是无法模仿的。
况且,多年以前画廊对我心灵造成的震撼,并不仅仅是艺术的力量,还有岁月的功劳。我从褪色的画面与模糊的线条里,透视到时光的流逝、世事的演变,因而产生物是人非的喟叹。
可如今,这旧物、这真迹,也已被笨拙地篡改了。你说我能不感到心疼吗?
对于古迹的保护,历来有两种观点:一是修旧如旧,一是修旧如新。我一向支持前者。因为我觉得,“新”不见得比“旧”更有价值,更有感染力。相反,许多翻修一新的古代遗留建筑(譬如颐和园的游廊),在我眼中充满了“媚俗”的感觉,仿佛兑了水的假酒,仿佛涂了劣质口红的老妇人。至少,不再是原汁原味了。看来看去,总不像那么回事——反而挺让人扫兴、挺让人倒胃口的。与其如此,还不如保留那历经风雨摧残却风韵犹存的原貌呢。人会老的。建筑会老的。艺术也会老的。其衰老的痕迹犹如树木横截面的年轮,越是杂乱繁复,越能产生视觉上的冲击力。一旦用新鲜的油墨涂料将其重重遮掩,等于一笔抹杀了其原始的价值。这真正叫弄巧成拙。
我先后两次拜谒颐和园彩绘长廊,其趣大异,恰如天壤之别。第一次是阴雨天,在雷鸣电闪中逐一阅读古画,我却畅通无阻地进入如梦似幻的意境,忘却了身外喧嚣的世界,体会到返璞归真的宁静。第二次是艳阳天,古画也经重新描绘,纤毫毕现——我的心情却被弄得很糟。周围的梁柱、栏杆,鲜亮得太像是供某清宫戏剧组拍摄电视剧而临时搭建的布景。浓妆艳抹的古画,其灵魂反而是苍白的。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被古画欺骗了?还是被自己欺骗了?走出被修饰一新的画廊之后,再看万寿山,看昆明湖,我甚至觉得连山水都像是假的,连山水之间的游人,都像是修剪的。不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