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表有关普莱斯伯利教授的奇闻轶事的事情,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一直赞成,这样做至少可以辟谣,因为二十多年前这个谣言曾经轰动大学和伦敦的学术界。然而,总是有些不悦之事使我未能遂愿,导致事情的真相一直藏在我那个装满福尔摩斯案情记录的铅盒子里。时至今日我们才获准可以发表这个在福尔摩斯退休前不久办理的案子。即使在今天,仍需谨慎从事,不可赘言。
那是一九〇三年九月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收到一张福尔摩斯惯用的那种自相矛盾、语意不详的条子:
如有时间请立即前来——如无时间亦要来。
S。 H。
他晚年时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特殊。他是屈从于习惯的人,有一些狭隘而根深蒂固的习惯,而我已经成了其中之一。作为一种习惯,我就像是他的提琴,板烟丝,陈年老烟斗,旧案索引,以及其他一些不怎么堂皇的习惯。每当他遇到棘手的案子,需要一个他多少可以依靠的有勇有谋的同伴时,我便有了用武之地。但除此以外我还有其他的用途,我是他思想的一块锐利的磨刀石,我可以激发他的思维,使之趋于活跃,他喜欢在我面前大声整理他的思绪。他的话也很难说是对我一人讲的,其实对墙壁讲效果也是同样的,但不管怎样,他已养成了对我讲话的习惯,因为我的表情以及我的感叹对他的思考还是有所用处的。如果说,我思想的一贯迟钝有时会让他感到无法忍受,感到烦躁不安,但正是这种烦躁促使其灵感更欢快地进发出来。我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用处即体现于此。
我匆忙来到贝克街,但见他正深陷于沙发上,两膝高抬,叼着烟斗,沉思无语。他指了指我惯坐的沙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表示可以表明我的存在,就这样地持续了半小时。后来他突然从默想中醒过神来,用他惯常的古怪笑容欢迎我回到老家。
“请原谅我刚才的怠慢,华生,”他说,“在过去的一天里,有人向我反映了一些极其怪异的情况,引起了我对某些更有普遍意义的问题的思考。我打算写篇小论文,讨论侦查工作中狗的用途。”
“不过,福尔摩斯,这个问题别人早讨论过了,”我说,“比方像猎犬,警犬——”
“不是这个,华生,这方面的问题当然是人尽皆知了。但问题还有更微妙的往往不为常人所知所觉的一面。你大概记得那个你用你那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处理的铜山毛榉案,我曾经通过观察小儿头脑活动的方法,来推论那个目空一切、傲慢无礼的父亲的犯罪习惯,你记得吧。”“当然,我记得很清楚。”
“我也是这样看待狗的。狗能代表一个家庭,沉闷寡欢的家庭里不会有一条欢快的狗,反之亦然。主人残忍,狗必然凶恶;主人危险,狗也不好惹。狗的情绪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的情绪。”我不禁摇了摇头。“这是否有些牵强附会?”我说道。他把烟斗重新装满后又坐下了,根本没理会我的评语。
“我方才说的那理论与我目前所研究的问题在实践方面有很大的联系。现在,我的思想有如乱麻,我正力求寻找出一个头绪。有一个头绪可能是:为什么普莱斯伯利教授的狼狗罗依会咬他呢?”
我失望地将头仰在椅背上,天哪,把我从繁忙的工作中召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么毫无意义的一个琐碎的小问题吗?福尔摩斯朝我扫了一眼。
“华生,你还是老样子!”他说,“你还是没进步,不明白最重大的问题往往取决于最琐碎的小事。但是这件事即使从表面看上去也很古怪。你大概听说过剑桥大学的著名生理学教授普莱斯伯利,像他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他一向宠爱的狼狗怎么会突然咬起他来了呢?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狗生病了。”
“这只是一个可能,但问题是狗咬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宠爱他的主人,而且它只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咬主人,平时很乖的。华生,很古怪,非常古怪。铃声响了,看来年轻的伯内特先生比约定时间来得要早一点。我本来希望在他来之前跟你好好谈一谈。”楼梯上响起了很急的脚步声,敲门声也很急促,接着一位年轻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身材修长,面容俊秀,三十岁左右;穿着考究、大方,举止之间流露出学者的儒雅风度,而没有交际场上的那种自命不凡的傲人之气。他和福尔摩斯握了握手,看我的眼光明显流露出他的惊讶。
“福尔摩斯先生,我委托的事情非常敏感,”他说道,“而且我和教授在私人和工作上的关系亲密,我希望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从容地讲述我的情况。”“不要担心,伯内特先生。华生医生最谨慎不过了,再者,这个案子我实在需要一位助手协助。”“好吧,悉听尊便吧。请不要介意我的慎重。”“华生,伯内特先生是那位著名教授的助教,就住在教授家里,而且是教授女儿的未婚夫。他替教授保密,对教授忠诚,这是义不容辞的,咱们当然能够理解这种合情合理的要求。不过,表示忠诚的最佳方式是想方设法来澄清这个古怪的谜。”
“我也希望如此,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此行的惟一使命。请问你向华生医生讲述基本情况了吗?”“我刚才还没有机会及时告知他。”“那么我来把情况再讲一遍,也好补充最近的新情况。”
“还是由我来重述吧,”福尔摩斯说,这样可以看看我有无遗漏。华生,教授是个享誉欧洲的名人,生平过着学院式的生活,从无一丝流言蜚语。他是一个鳏夫,有一个女儿,叫易迪丝。他的性格刚强、果断,也可以说是好斗的。这就是基本情况,数月前也是如此,毫无变化。
“后来他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变化。他今年六十一岁,但他和他的同事——解剖学教授莫尔非的女儿订了婚。照我看,这次订婚不是上年纪人的理智的求婚,而是像年轻人狂热的求爱,因为他的行为表现得过于热烈。他的未婚妻爱丽丝·莫尔非是一位品貌俱佳的少女,所以教授对她的痴情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他自己的亲属对此却是不同情和不理解的。”“我们认为他有些过分了。”
是的。过分,过激,而且违反常理。因为教授很富有,所以女孩的父亲莫尔非是同意的。女儿的看法却非如此,她还有几个追求者。这些人在财产地位方面虽不如教授,但年龄毕竟与她相当。她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教授的怪脾气,对他还是有些喜欢的。惟一的障碍就是年龄。就在这时候,教授的正常生活成了一个谜。他竟然做了前所未有的事,离家外出,且不说去向,两个星期后他疲惫而归。他对自己的去向只字不说,而平时他是极坦率的。凑巧的是,咱们这位主顾伯内特先生收到一个同学自布拉格寄来的信,信上说他偶然在布拉格见到教授但没来得及跟他说话。这样,教授的亲属才知道他的去向。
“现在讲重点,自从教授回来后,他就发生了奇不可解的变化。他变得鬼鬼祟祟,周围的熟人都觉得他不再是原先他们了解的那个人了,有一个魔影遮住了他美好的本性。他的才智一如既往,他的讲课还是那么生动丰富。但在他身上总是表现出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出人意料而不祥的东西。他的女儿向来是全心全意深爱父亲的,她屡次努力揭下父亲的面具,多次试图恢复以前的那种亲密无间的父女关系。伯内特先生也做了同样努力,但一切皆无济于事。现在,伯内特先生,请你亲自讲讲信件的问题吧。”
“华生医生,你能理解,教授一向对我毫无隐瞒,没有秘密,即使他有儿子或弟弟,他们的地位也不及我。作为他的秘书,他的一切信件都由我经手,也是由我拆开并加以分类的。但从这次他回来后这一点就发生变化了,他对我说可能有一些来自伦敦的信件,邮票下画有十字,这些信要单独放在一边,由他亲自拆阅。后来果然有几封这样的信经我手收到,上面印有伦敦东区的邮戳,字迹显然不是一个文化人所写。不知教授是否写过回信,即使回信也不是由我办理的,因为他从未把回信放在我们发信的邮筐内。”
“还有小匣子。”福尔摩斯说。“是的,小匣子。教授旅行回来时,带回一个小木匣子。这个东西是惟一能够表明他曾经到大陆旅行过的物品。那是一个精雕细刻的木匣,好像是德国手工艺品。他把木匣放在工具橱内。有一次我去找东西,无意中拿起这个匣子。不料教授勃然大怒,用相当粗野的话训斥我,而我不过是出于普通的好奇心罢了。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我极力辩解,说我只是无意地拿起匣子而已。而那天整个一个晚上我都觉得他凶狠地瞪着我,他对这事儿是记恨于心的。”说到这里,伯内特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日记本。“这件事发生在七月二日。”他补充说。
“你真是一个严谨理智的证人,”福尔摩斯说,“你记的这些日期对我很可能是非常重要的。”“系统方法也是我向这位著名老师学来的一项知识。自从我发现他的行为变得古怪以来,我就觉得有责任研究他的病历。所以,我细心记下了在七月二日这天,当他从书房中走到门厅的时候,罗依咬了他的事。后来,在七月十一日及七月二十日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后来我们赶紧把罗依关到马厩里去了。罗依本来是一条听话懂事的好狗,我这样说大概你会感到厌烦吧。”伯内特的口气是不悦的,因为福尔摩斯显然是在想着他自己的事情,没有听进他的话。福尔摩斯紧绷着脸,两眼瞪着天花板出神。后来,他猛地清醒过来。
“怪事,真是怪得很!”他喃喃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种事。原来的情况就这些了吧。你方才说事态又有了新的发展。”听到这话,客人那豪爽率直活泼的面庞顿时变了色。那是由于他想起了往事。“现在我要讲的事发生在前天夜里,”他说道,“大约在夜里两点钟左右,我醒了,躺在床上,突然听见一种沉闷的、模糊不清的声响,从楼道里渐渐移动过来。我打开屋门往外张望。教授是住在楼道另一端……”
“日期是……”福尔摩斯打断他的话。客人对这个突然的问题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
“我已说了,是在前天晚上,就是九月四日。”福尔摩斯微笑地点一下头。
“请继续讲。”“他住在楼道另一端,要到达楼梯必须经过我的门口。那天我看见的情景实在可怕,福尔摩斯先生。我认为我的神经已经非比寻常,足够坚强了,但那天的情景把我也吓坏了。整个楼道是黑暗的,只有一道光从中间的一个窗户透出来,我看见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楼道那边慢慢地爬过来。当它爬到光亮的地方时,我一看却是教授。他在地上爬着,福尔摩斯先生,在地上爬!并且是手脚并用一起爬,脑袋向下耷拉,但他看起来却是一副轻松省力的模样。我吓得都呆了,直到他爬到我门口,我才醒过来,走上前去问他是否需要我扶他起来。他的回答是极其特别的,他一跃而起,骂了一句最难听的话,立刻下楼去了。我等了一个钟头左右,他也没回来。他可能直到天亮才回屋。”
“华生,你怎么看?”福尔摩斯仿佛是一个病理学家,拿一个罕见的病例来问我。
“也许是风湿性腰痛。我有一个患有严重此症的病人就是这样走路的,而且得这种病的人总是心烦,脾气暴躁。”“你真厉害,华生!你总是脚踏实地,言之成理。不过风湿性腰痛是讲不通的,因为他当时是一跃而起。”“他的身体棒极了,”伯内特说,“说实在的,这些年来我还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如此结实健壮。但这些事实毕竟发生了。这不是一个可以找警察侦破的普通案件,而我们又实在一筹莫展,不知所措,我们预感灾祸即将降临而无力阻止。易迪丝,就是普莱斯伯利小姐,我们都感到不能再这样束手无策了。”
“这确是一个奇异、发人深省的案子,华生,你怎么看?”“从医生的角度来讲,”我说道,“我认为这该由精神病学家来处理。老教授的脑神经一定经受了恋爱的刺激。他外出旅行就是为了逃脱情网。他的信件和木匣可能与其他私人事务有关,比如借款或者股票证券,是放在匣子里的。”“而狼狗敌视他的证券交易?华生,不对,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目前我只能说……”后面的话无人能知道,因为门突然打开,一位小姐被引进屋来。伯内特顿时跳起来,伸手拉住了她也伸过来的手。
“亲爱的易迪丝,没出什么事吧?”“我必须来找你,杰克,实在是太吓人了,我再也不敢一人独自呆在那里。”“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小姐,我的未婚妻。”“先生,我说的对吧,这不正是方才即将得出的结论吗?”福尔摩斯笑着说,“普莱斯伯利小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事态又有发展了?”她是一个传统英国型的漂亮姑娘,她礼貌地向福尔摩斯打了一下招呼,就坐在伯内特身边。
“我发现伯内特先生不在旅馆,就猜他或许在这儿。我自然知道他请你帮忙。福尔摩斯先生,请你帮帮我那可怜的父亲。”“希望还是有的,普莱斯伯利小姐,但案情还不够明朗化,我们还必须等待。你带来的消息或许可以说明一些问题。”“我要说的是昨晚的事。昨天一整天他都显得古里古怪。我想,他有时候就像做梦似的。昨天就是那样。他不像是我父亲。他的外壳虽然还是老样子,但实际上已经不是他了。”“请您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一下。”
“夜里我是被狗的狂叫声惊醒的。可怜的罗依现在被锁在马厩旁边。我每天都是把屋门锁上才睡觉,杰克·伯内特先生会告诉你的,我们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卧室在楼上。碰巧昨晚我的窗帘没有拉上,月光很明亮,我躺在床上两眼盯着白色的窗户,想着狗会因何狂吠,却突然看见了我父亲的脸。我吓得几乎昏过去。他的脸贴在玻璃上,一只手举起来,仿佛扶着窗框。如果窗子真的被他打开,我一定会疯了。那不是幻觉,福尔摩斯先生,绝对不是幻觉。我肯定,估计有二十秒钟的时间,我就那样瘫在床上盯着他的脸。他后来就消失了,但我根本不能动弹,虽然我很想到窗口看他到哪儿去了,我躺在床上,出了一身冷汗。早餐时他的态度很粗暴,对夜里发生的事只字不提。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找了个借口就进城了,我来找伯内特。”福尔摩斯似乎十分惊讶于小姐的叙述。
“小姐,你说你的卧室是在楼上。园子里有高梯子吗?”
“没有,我正是因此而害怕,根本没有丝毫办法可以够得着窗子,但他偏偏在窗口出现了。”
“日期是九月五日,”福尔摩斯说,“这就更复杂了。”这回小姐倒是非常惊讶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又一次提到了日期?”伯内特说,“难道日期对这个案子很重要吗?”
“可能,很可能,但我目前还没有掌握充分的资料。”
“你是认为精神失常与月球运转有关?”
“不,不是。我想的与此无关。也许你可以把日记本留下给我,我想核对日期。华生,我看咱们可以定下行动计划了。小姐已经告诉咱们,我信任她的直觉,她父亲在某些日子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并没有记忆,所以咱们可在这种时候去拜访他,假装是应约前往。他可能会认为是自己的记忆出错,如此咱们就可以从近处观察他,这就是咱们首先要做的侦查。”
“这样很好,”伯内特说,“不过,我得提醒你,教授有时候脾气暴躁,行为粗鲁。”福尔摩斯微微一笑说:“如果我的设想正确的话,我们有理由,而且是足够的理由尽快见到他。伯内特先生,这样吧,明天我们一定到剑桥。如果我没记错,那里有一个切克旅馆,出售的葡萄酒还算可以,床单也勉强清洁。华生,咱们未来几天的命运或许比落到这个地步还糟糕呢。”星期一早晨我们已经走在通往著名大学镇的路上了。这对福尔摩斯倒很容易,因为他是孤家寡人,但有家有业的我却忙得焦头烂额,因为迄今为止我的业务范围已经有些规模了。一路上他没有提起案子的事儿,直到我们把衣箱在他说的那家旅馆内存好之后,他才开口说话。
“华生,我看咱们应该在午饭之前去见教授。他十一点要讲课,中午应该在家休息。”“找什么借口去访问呢?”福尔摩斯匆匆看了一下日记本。
“他在八月二十六日有过一段狂躁时期。咱们假设他脑子现在不大清醒,如果咱们坚持说是有人约咱们前来,他大概也不会否认。你能不能厚着脸皮试一下?”
“只能如此。”“华生,厉害!你既能脚踏实地,又能勇于进取,让我们去试试吧。找个当地人带咱们去吧。”我们坐着一辆漂亮的双轮马车,经过一排古老的学院建筑,拐进一条三排的马车道,在一座漂亮的住宅门前停下了。这座宅子被周围种满紫藤的草坪所环绕,看来教授不仅生活得舒适,而且环境优雅奢侈。马车靠近时,前窗露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头,浓眉下面,一双戴着玳瑁眼镜的锐利眼睛在打量着我们。很快我们就进了教授的府邸。他站在我们面前,其外貌、举止无丝毫怪异之处,但正是他先前的古怪行为才把我们从伦敦引来的。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举止庄重,身着礼服,具有大学教授应有的气质、尊严。他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犀利而敏锐,机警到了近于奸诈的程度。
他看了我们的名片。“请坐,先生们。不知光临敝府有何见教?”福尔摩斯温和地微笑着说:“教授,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我?”“也许是误解。我听别人说,剑桥大学的普莱斯伯利教授需要我们效劳。”
“原来如此!”在他那锐利的灰色眼睛里闪过一股恶毒的光芒。“你听说的,是吗?请问是谁告诉你的?”“抱歉,教授,这有些不便。如果是误解,也没什么,我道歉好了。”“不必。我对此事很感兴趣,一定要搞清不可。你有什么纸条、信件或电报什么的可以说明你的来意吗?”
没有。
“你是不是想说我请你来的?”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当然不好回答,”教授厉声说,“不过,这个问题可以由他人轻松回答。”他走到电铃旁边,我们暗中的主顾伯内特先生便应着铃声走来。“伯内特先生,进来。这两位先生说是应约从伦敦而来。你处理我的全部信件,你登记过寄给一个名叫福尔摩斯的人的信件吗?”没有,先生。伯内特脸上一红。
“现在知道了,”教授愤然地瞪着我的同伴,“先生,”他两手按着桌子,身体向前倾着,“我认为你很可疑。”福尔摩斯不在意地耸耸肩。“我只能再说一遍,我们打扰你了。”
“事情可没那么简单,福尔摩斯先生!”这个老头儿尖声叫道,脸上流露出特别恶毒的表情。他站在门前拦住我们的去路,可怕地用两手威胁着我们。“想走?做梦!”他痛恨得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高声向我们乱喊。要不是伯内特先过来调解,我们只有一路开战才能离开这间屋子。“尊重的教授,”他喊道,“别忘记你的身份!你应该考虑到这事传到学院会产生什么后果!福尔摩斯先生是一个有名的人,对他不能如此无礼。”于是这位教授无可奈何地让开了门口的路。我们幸运地离开了住宅,走到外面安静的马车道上。对于此事,福尔摩斯竟然感觉很有意思。
“这位学识广博的朋友的神经确实有点毛病,”他说,“咱们冒昧拜访也许有点无礼,但我还是达到了与他接触的目的。好家伙,华生,他在跟踪我们,这家伙大概后悔放咱们走了。”我们身后的确响起一阵跑步的声音,但是,我放心地发现,那不是可怕的教授,却是他的助手,在马车道的拐角出现了。他喘着气向我们走来。
“真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我很抱歉。”
“没什么,伯内特先生。这是我的职业中常有的情况。”
“我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骄横跋扈。他变得更加凶恶了,这正是他女儿和我担心出事的原因。但他的脑子是完全清醒的。”
“他太清醒了!”福尔摩斯说,“我事先没想到。他的记忆力显然比我估计的要好得多。对了,我们走之前想看一下普莱斯伯利小姐房间的窗子,可以吗?”伯内特拨开灌木引路,我们看见了楼的侧面。
“左手第二个窗子就是。”
“哇,它可不是一般的高。不过,你看窗子下面有藤子,上面有水管,可以攀登。”
“连我都爬不上去。”伯内特说。
“是的。对一个正常人来说,这太危险了。”“还有一件事,福尔摩斯先生,我搞到了跟教授通信的那个伦敦人的地址。教授今天早上好像给他写了信,我从他的吸墨纸上发现了这个地址。竟然做这种可耻的事儿,我感到很难堪,但我没有办法。”福尔摩斯看一眼那张纸头,放进衣袋里。“多拉克——一个怪姓氏”,我想可能是斯拉夫人,不管怎样,这个情况很重要。伯内特先生,我们今天下午回伦敦,继续留在这儿已无用处了。我们不能逮捕教授,他没犯罪;也不能限制他的行动,因为没法证明他神经失常。目前只能以静制动。
“那我们到底怎么办呢?”“耐心些,伯内特先生,情况马上就会有所好转,如果没出现错误,下星期二可能是一个危险时刻。到时我们一定前来。坐等的这段时期毕竟很不愉快,如果普莱斯伯利小姐能拖延她在伦敦的停留……”
这容易。“那就让她留在伦敦,直到我们通知她危险已过。目前让教授随意行动,不要忤逆他,只要他喜欢就好。”
“他来了!”伯内特惊恐地小声说。我们从树枝缝隙间看见教授那高大的身躯从前厅走出来,他左顾右盼四处张望着,身子向前倾,两手下垂摇摆着。秘书向我们摆手告别,就从树丛间溜走了。一会儿,我们见他回到教授身旁,两个人仿佛一边高声谈论着什么,一边走进屋内。
“看来教授已猜出了咱们的行动,”福尔摩斯一边跟我往旅馆走,一边说,“虽只是短短一见,但我仍发现他的思维相当清晰,具有缜密的逻辑。性情可真火爆,不过从他的立场看,这也不无缘由,因为他猜出了侦探跟踪他并且是他自家人要求这样做的。我看伯内特的日子不会好过了。”途经邮局时,福尔摩斯发了一封电报,当晚便收到了回电。他把电报扔给我看。
已走访商务路,见到多拉克。其人和蔼,为波希米亚人,略上年纪,经营一家大杂货商店。
麦希尔
“麦希尔是在你搬走之后才来的,”福尔摩斯说,“他是我管理日常事务的杂务工。了解教授秘密通信的对象是必要的,此人的国籍和教授的布拉格之行有内在关系。”
“真是太好了!总算有两件事可以联系在一起了。现在我们好像面对一大堆毫不相关的事件。比如说,狼狗咬人和波希米亚之行有什么关系?它们和夜里在楼道爬行又有什么关系?而你的日期是最神秘的了。”福尔摩斯一边微笑一边搓手。我们此时坐在旅馆里的陈旧起居间里,桌上摆着一瓶他要的著名葡萄酒。
“那好,咱们先来看一下日期之间的联系。”他说。他把五指并在一起,就像是在班上讲课似的。“有才干的伯内特的日记表明,七月二日首先出事,从此每九天仿佛便会有周期性的出事。只除了一次,最后一次是在九月三日,也符合九天规律,八月二十六日也不例外。这难道能以巧合解释吗?”我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
“所以我们可以暂时假设,教授每九天用一种烈性药物,药效短暂但毒性较大。一经被烈性药物所刺激,其本身暴烈的性格就可想而知了,暴烈得骇人听闻。他是在布拉格学会使用这种药物的,供应他药品的就是这个波希米亚经销商。这样,所有看似不相干的事件都联系在一起了,华生!”“那狗咬,窗口的脸,楼道里爬行这些事怎么解释呢?”“目前还无法说清,不管如何,咱们总算有了好的开端。要等到下星期二才会有新的发展。目前我们只能在和伯内特保持联系的同时,享受这个迷人城市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次日早晨伯内特偷偷溜出来向我们报告最新的消息。正如福尔摩斯所说,伯内特处境难堪。教授虽未明确指责是他把我们找来的,态度却是极其粗暴,显然有所不满,但今早他又恢复了正常,照常给学生做了精彩的演讲。“暂且不谈他的异常发作,”伯内特说,“他的确比从前精力更为充沛,思路也更为清晰了,但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我们陌生的人,而不是记忆中熟稔的他了。”“看来这一个星期我们是无事可做了,”福尔摩斯回答说,“我很忙,华生医生还有许多病人。咱们约好下星期二的这个时间在这里见面,相信下星期二我即使不能消除问题,也能对问题做出解释。在此以前,如果有情况发生请写信告诉我。”
后来,连续几天我也没再见到福尔摩斯。星期一晚上我收到他一张简短的便条,叫我在火车站等他。前往剑津的路上,他告诉我,情况很好,教授家里平静无波,他本人的行为也很正常。当天晚上我们在老地方切克旅馆安顿下来后,伯内特对我们也是这样说的。“今天他收到伦敦的来信,还有一个小包裹,上面都有十字,我没拆。就这些。”
“这些大概也就足够了,”福尔摩斯担忧地说,“伯内特先生,依我看今晚事情便会水落石出。如果我的推论正确,今晚便会出结果。要达到目的,须得仔细观察教授。你今晚最好不要睡觉,要警觉观察。如果你听见他经过你的卧室,千万别惊动他,要悄悄地跟踪他。华生医生和我将会隐蔽在附近。对了,你说的那个小匣子的钥匙在哪儿?”“在他的表链上。”“我觉得咱们的研究必须先集中在匣子上,如果迫不得已就强行开锁检查。宅子里有没有其他强壮的男人?”“有一个马车夫,叫麦克菲。”“他在什么地方睡觉?”“在马厩楼上。”
“会用得着他,现在做的只有这些,其他的只能坐观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再见吧,我相信晚上会看见你的。”接近午夜时分,我们埋伏在教授家前厅正对面的树丛里。夜色清朗,天气寒冷,我们都身着大衣。风不大,不知疲倦的白云不时地遮住半月。在这种环境中等候本来是沉闷乏味的,但期待的激动心情刺激着我们,我朋友还不时增强我的信心,说怪案马上就会水落石出了。“如果我对九天周期的估计是正确的,那么教授今晚一定会发作,而且很厉害。”福尔摩斯说,“以下几件事都指向同一结果:他的怪症状是自布拉格回来以后才有的,他与伦敦的一个波希米亚商人秘密通信,这个商人可能是布拉格某个人的代理人,今天他还收到商人寄来的包裹。他用的是什么药及为什么用药,虽不可知,但那是从布拉格寄来的却毋庸置疑。他是按照严格规定用药的,这就是周期为九天,是它引起了我最初的注意。他的症状十分古怪。你注意他的指关节了吗?”我承认未曾注意。
“关节大且有老茧,我从未见过,华生,看人先看手,然后看袖口,裤膝和鞋子。他的古怪的指关节只有在某些职业……”这时福尔摩斯突然用力一拍脑门,“啊,华生,华生,我实在是太笨了!这看似难以置信,但一定是如此,一切关键的问题都说明了这一点。我居然没有看出这些概念的联系!那样的指关节,狗,还有藤子!我真该退到我梦中的农庄里去了。快瞧,华生!他来了!现在咱们可要亲眼目睹了。”前厅的门慢慢地开了,借着灯光教授的高大身材出现了。他站在门口,穿着睡衣,虽是直立着,身子却向前欠着,两手垂在身前,和我们上次见他的模样相同。他来到马路上,突然颇为奇特地弯下身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时跳跃一下,仿佛精力过剩,无处发泄。他沿着房子向前爬到尽头就拐过屋角去了。这时伯内特溜出房门,悄悄地跟着他拐过去。
“华生,快来!”福尔摩斯叫道。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地转移到树丛中一个有月光照耀、能看到房子侧面的地方。教授的一切清晰可见,他在长满长春藤的墙脚下趴着,突然间他以异乎寻常的矫健姿势向墙上跃去。他从一根藤爬向另一根藤,抓得十分牢固,显然是盲目地单纯地发泄精力而自娱。他的睡衣敞开了,在两边拍打着,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只贴在墙壁上的巨大的蝙蝠,在月光照射的墙上投下了奇怪的影子。过了一会儿,他一定是玩得无聊了,又一根藤一根藤地降下来,爬向马厩,仍然是那副怪姿势。狼狗已经警觉起来并狂吠着,看见它的主人叫得更凶了。锁链被它挣得绷直,狗狂怒地要扑上来。教授故意趴在狗够不上他的地方,想尽办法激怒狼狗。他先是抓起一把石子朝狗的脸上摔过去,又抄起一根棍子去捅狗,用手在狗狂吠的嘴前面左挥右舞,挑弄得狗更加疯狂地乱喊乱叫。在我们一生的探险生涯中,这真是如此奇特,前所未见,一个情感深沉且尊贵的人竟然会像蛤蟆一般趴在地上,去惹一只狂怒的狼狗,用各种精心而故意的残忍方式,弄得狗直立起来对他疯狂地扑叫。
事情突然发生了!锁链倒没被挣断,而是狗滑出了套在脖子上的皮圈,而那皮圈本是为粗脖子狗制做的。只听铁链落地的声响,接着只见人狗滚成一团,狗的吠叫和人的惊呼混杂在一起。教授几乎丧命。狼狗咬住他的咽喉,伤得极深,我们急忙赶上前去把他们分开。此时教授已处于昏迷状态,若非伯内特及时赶来,喝住了狗使它恢复了安静,我们的处境是很危险的。叫喊声把睡眼惺松的马车夫也引了出来。“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他摇头说道,“我看见过他这样逗狗,狗早晚会咬到他。”
我们拴上狗,把教授抬进了卧室。伯内特也懂医,一直在协助我处理他那被咬破的喉咙。犬齿差点咬断颈动脉,出了大量的血。半小时以后,危险过去了。我给病人注射了吗啡,他昏昏入睡。直到这时,我们大家才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开始估计形势如何。
“我觉得应该找一位外科权威来给他看病。”我说。“不行!”伯内特大声说,“现在只有家里人知道丑闻。咱们都靠得住,不会泄露,家丑一旦外传,结局是不难想像的。你们要顾及他在大学里的地位,他在欧洲的名誉,还有他女儿的感情。”
福尔摩斯说:“不错,我认为咱们应当保密,不再外传,还有,我们必须采取措施防止事态再发生变化。伯内特先生,把表链上的钥匙拿过来。麦克菲看守病人,发现情况立即报告我们。咱们去看看教授的神秘匣子。”东西不多,只有一个小空瓶,另一个用了少许,一个注射器,几封字迹歪斜、外国人写的信,但这些东西足够解释一切了。信封上画着记号,表明正是这些信是教授严密保管不容秘书经手的,每封都有商务路的发信地址,并用“多拉克”的签名。里面装的只是邮寄新药瓶的清单,或货款的收据。但另外还有一封信,是文化人的字迹,上有奥地利邮票和布拉格邮戳。“这回可有证据了!”福尔摩斯掏出信纸说道。上面写道:
尊敬的同行:
自从您光临寒舍后,我再三考虑您的情况,虽有特殊需要治疗的理由,但我仍建议您谨慎从事,因为以往治疗效果表明该药具有相当的危险性。
类人猿血清效果可能甚佳。但诚如我所言,我所使用的是黑面猿,因为我只有它的标本。黑面猿属爬行及攀登类,不及直立类的类人猿更接近人类。
谨请您慎重行事,切勿在不成熟阶段将此疗法外传。我在英国还有一主顾,皆由多拉克做我的经纪人。
请每周按时报告疗效。此致
崇高的敬礼
H·洛文斯坦
洛文斯坦!这个名字使我回想起报纸上的一段摘录,讲述一位匿名的科学家正在以一种奇特的方法研究返老还童术和长生不老药。他研制成一种强壮血清,但因他拒绝公布成分,而被医学界列为禁用之列。我把这个消息简明扼要地向他们二人说了一下。伯内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动物学手册,读道:“黑面猿,喜马拉雅山麓大型黑面猿猴,是最大型类人的爬行猿,’这里还记载着许多。啊,福尔摩斯先生,谢谢你的帮助,终于找到根源了。”
“但真正的根源,”福尔摩斯说,“实际是教授不合时宜的恋爱,这使得他急于恢复青春。一个人如果超越自然之上,他必然会堕落于自然之下;最高等的人,一旦脱离人类命运的正道,必然会变成更低等的动物。”他手里拿着小瓶,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双眼凝视着透明的液体。“我马上写信告诉此人,他的这种行为无异于犯罪。教授和他的交易将会结束,我们这件事便会了结,但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其他人会想更高明的方法,但那总是具有危险性的,对人类造成一种实际的威胁。华生,你想一想,那些一心已沉迷于物质追求和感官享受的人都想延长他们那无价值的生命,而注重精神价值追求的人则不愿违背更高的呼唤,结果是不善者生存下来,如此一来,世界岂不变成了污水浊泥?”然后,福尔摩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伯内特先生,我看情况已经很清楚了,种种细节有了解释。敏锐的狗最先察觉到教授的变化,罗依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猿猴,而逗狗的是猴不是人。攀援是猴的一种本能,教授探头到女儿窗口纯属无心。华生,早晨有列火车开往伦敦,现在咱们先到旅馆喝杯茶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