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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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如此翰林,绝无仅有

毛子水在《对于蔡元培的一些回忆》中讲到一件趣事。某次,北大名流雅集,钱玄同冒失地问道:“蔡先生,前清考翰林,都要字写得很好的才能考中,先生的字写得这样蹩脚,怎样能够考得翰林?”蔡先生不慌不忙,笑嘻嘻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大概那时正风行黄山谷字体的缘故吧!”黄山谷是北宋文学家和书法家黄庭坚,他的字体不循常轨,张扬个性,如铁干铜枝,似险峰危石,以刚劲奇崛著称。蔡先生的急中生智既见出他的涵养,也见出他的幽默,满座闻之,皆忍俊不禁。

自唐代以迄于清代,一千二百多年间,翰林何其多,但主动参加革命党,去革封建专制王朝老命的,除了蔡元培,数不出第二人。自达摩东来,一千五百多年间,和尚何其多,集情圣、诗人、画家和革命志士于一身的,除了苏曼殊,也数不出第二人。他们是在“古今未有之变局”中禀赋特出的产儿,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异数。

据教育家马相伯回忆,1901年,蔡元培担任上海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期间,曾与张元济、汪康年一道拜他为师,学习拉丁文。每天清晨,蔡元培从徐家汇徒步四五里路到土山湾马相伯家上课。由于求学的心情过于急切,头一次,蔡元培去得太早,凌晨五点多钟,天边刚有一丝曙色,他就在楼下低声叫唤“相伯,相伯”。马相伯感到惊奇,大清早的,谁来这里喊魂?他打开窗子望去,来人是蔡元培。马相伯名士派头十足,他急忙摇手,对蔡元培说:“太早了,太早了,八九点钟再来吧!”虽然有点败兴,蔡元培并没有感到不悦,三个钟头后,他重又来到马相伯家中。这一年,蔡元培三十四岁,身为翰林已达八载,但他仍有程门立雪的虔诚劲头。

近代以降,中国人在血池泪渠中蹚行了一百多年,早已与宗教精神背道而驰。太平天国焚烧庙宇,强行逼迫和尚尼姑还俗。义和团摧毁教堂,疯狂杀戮西方传教士。嗣后,科学上位,主义蜂起,各种花样翻新的迫害方式不断升级,更荡平了人们所剩无几的敬畏之心。蔡元培有见于此,特别提出“以美育替代宗教”的主张,他认为,上智者和强力者往往会利用现成的宗教(或倡行个人崇拜)桎梏民众的思想和行动,下愚者求神拜佛,则容易陷足于迷信的泥坑而难以自拔,美育以修身养性为根本,则能使任何个体都平等地获得上升的阶梯和自我完善的路径。应该承认,这原本是一个不错的主张,却为何难以在中国实行?因为人生惨苦,世路险恶,人们受到铁血强权的宰制,往往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在无援无助时,他们要么忍气吞声,匍匐在专制魔王的脚下苟且偷生,要么含悲忍痛,寻求各方神佛的抚慰和麻醉,随时随地向冥冥中的神佛倾诉和祈祷,寻求暂时的解脱。他们相信有来生,相信善有善报,至少还不算彻底绝望。美育则必须在和平安定的环境中才可措手,在温饱无虞的日子里才可用心,然而一旦国人的欲望被激活至沸点和熔点,宗教缺席,道德沦丧,美育也将失去立足之地。因此“以美育替代宗教”就成为了遥不可及的愿景。

蔡元培一生的座右铭为“学不厌,教不倦”。他三度旅欧,精研西方哲学,在巴黎访晤过居里夫人,在德国结识了爱因斯坦,两次高峰对话使他受益良多。终其一生,蔡元培对学问抱持浓厚的兴趣,对教育怀有炽热的感情,虽历经世乱,屡遭挫折,却不曾泄过气、断过念、灰过心。戊戌变法时期,王照、张元济劝导康有为以开办教育、培植人才为先鞭,以维新变法为后图,康氏则认为:强敌虎视鹰瞵于外,清廷河决鱼烂于内,譬若老房子着火,纵有观音大士千手千眼为助,犹恐扑救无暇,王、张之议缓不济急,只好暂且作罢。无独有偶,辛亥革命前,严复在英伦邂逅孙中山,他开出的药方同样是“为今之计,唯急从教育上着手”,孙中山略无迟疑,以“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一语作答,他认为,在清王朝旧体制的框架下,教育犹如被巨石镇压着的笋尖,是无法舒展其身子骨的。

当初,康有为、梁启超倡导变法维新,炙手可热,蔡元培冷眼旁观,并不看好康、梁的“小臣架空术”,维新派把孤立无援的光绪皇帝的细腿当成如来佛脚去抱,企图富国强兵,拯救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清王朝,这岂不是痴心妄想吗?改良教育和培植人才,如此重要的事情,康、梁竟认为无关大局,根本不留意,全然不着手,徒然空言造势,似乎撒豆成兵,倒有几分神汉巫公的派头。康有为所主导的四不像的变法维新和君主立宪果然一败涂地,蔡元培一针见血地指出其败因:“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蔡元培真心向往的是民主政治,极力主张的是教育救国,他放着好好的翰林不做,弃官南下,回家乡绍兴监理新式学堂,到上海南洋公学特班任总教习,与叶瀚等人发起成立中国教育会,组织爱国学社,开办爱国女学。

1903年冬,蔡元培为使国人对帝俄觊觎中国东三省有所警觉和防范,创办《俄事警闻》报。这一时期,他受蒲鲁东、巴枯宁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影响,发表小说《新年梦》,主张废除私有财产,废除婚姻制度。但他很快就发现此路不通,唯有以革命的霹雳手段刷新政治,才能使死气沉沉的社会获得生机。于是,他参加杨笃生领导的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与陶成章等人秘密创立光复会,出任中国同盟会上海分会会长。由封建王朝的翰林转变为彻底的革命党,蔡元培无疑是古今第一人。

蔡元培写过《我在教育界的经验》一文,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自三十六岁以后,我已决意参加革命工作。觉得革命只有两途:一是暴动,一是暗杀。在爱国学社中竭力助成军事训练,算是预备下暴力的种子;又以暗杀于女子更为相宜,于爱国女学,预备下暗杀的种子。”然而,与同时代的革命党人相比,蔡元培的主张无疑是相对温和的,当民族革命被推向最高潮时,“誓杀尽鞑虏,流血满地球”的激烈言论是主旋律。邹容的《革命军》痛恨满族人,仿佛视之为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欲斩草除根而后快。蔡元培在1903年4月的《苏报》上发表《释仇满》一文,给民族革命做了一个降调处理,他的言论更能服人,也更能安心:“满人之血统久已与汉族混合,其语言及文字,亦已为汉语汉文所淘汰。所可为满人标识者,唯其世袭爵位及不营实业而坐食之特权耳。苟满人自觉,能放弃其特权,则汉人决无仇杀满人之必要。”革命通常是流血的代名词,革命者能够保持冷静的理智,实为难上加难。

蔡元培一生与教育结缘,是教育界深孚众望、绝无争议的当然领袖。

1912年3月,蔡元培加入民国政府唐绍仪内阁,出掌教育部。他与教育部次长范源濂既是搭档,又是朋友。关于教育,两人的观点可谓相反相成。范源濂认为:小学没办好,怎么能有好中学?中学没办好,怎么能有好大学?所以当前教育的重中之重是要先整顿小学。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早就说过:“普鲁士能胜法国之功,全在小学教员。”蔡元培则认为:没有好大学,中学师资从哪里来?没有好中学,小学师资从哪里来?所以当前教育的重中之重是要整顿大学。几番辩难之后,两人协调了意见: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教育部都须费大力气下大工夫去整顿。

蔡元培信奉安那其主义(Anarchism,无政府主义)胜过信奉三民主义,他崇尚个人自由、思想自由、学术自由和信仰自由,他认为“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蔡元培力主废止尊孔、祀孔和读经,乃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了。他的教育主张与旧派人物的意见难以调和,他的改革举措也处处受阻。一旦意兴阑珊,求去之意遂决。1913年,蔡元培挂冠出洋,为考察西方教育和研究世界文明史,前往德国游学。袁世凯慰留的话讲得很夸张:“我代表四万万人留君。”蔡元培的回答十分机智:“元培亦对四万万人之代表而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