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梦麟在《忆孟真》一文中写道:“孟真博古通今,求知兴趣广阔,故他于发抒议论的时候,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他于观察国内外大势,溯源别流,剖析因果,所以他的结论,往往能见人之所不能见,能道人之所不能道。他对于研究学问,也用同一方法,故以学识而论,孟真真是中国的通才。”诚然,胡适所倡导的“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博大要能高”,傅斯年是做到了的。
傅斯年磊落轩昂,自负才气,下笔万言,倚马可待,箕踞放谈,雄辩无敌,自有目空天下之士的实力。百分之九十九的狂人疏于俗务,傅斯年就偏偏是那个例外。办起事来,他顶卖力,顶负责,顶到位,顶有主见,他往往能力排众议,常有令人惊喜的创获。
为文,横扫千军如卷席。做事,直捣黄龙而后快。这就是傅斯年的功夫。
专才易得,通才难寻。一般学人,很难具有行政才能,蒋梦麟、傅斯年、丁文江是民国学者中公认的行政高才。1928年夏,中央研究院创立,蔡元培出任院长,傅斯年出任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他襄助蔡先生规划院务,订立制度和方案,无不井井有条。
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成功,史料学派的崛起,端赖傅斯年的惨淡经营。他主持中山大学文学院时,创办过语言历史研究所,那一回只是小试牛刀,而真正大展身手,则是在中央研究院创办历史语言研究所时。要了解傅斯年的学术理念,不可不读他那篇《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其精髓为:
(一)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进步。凡间接的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创造之系统,而不繁丰细密地参照所包含的事实,便退步。
(二)凡一种学问能扩张他研究的材料便进步,不能的便退步。
(三)凡一种学问能扩充他作研究时应用的工具的,则进步,不能的,则退步。
我们很想借几个不陈的工具,处治些新获见的材料,所以才有这历史语言研究所之设置。
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不出货。
总而言之,我们不是读书的人,我们只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
果然我们动手动脚得有结果,因而更改了“读书就是学问”的风气,虽然比不得自然科学上的贡献较为有益于民生国计,也或者可以免于妄自生事之讥诮罢。
在创办史语所的报告中,傅斯年讲得很清楚:“此项旨趣,约而言之,即扩充材料,扩充工具,以工具之施用,成材料之整理,乃得问题之解决,并因问题之解决,引出新问题,更要求材料与工具之扩充,如是伸张,乃向科学成就之路。”他倡导实事求是的学术理念,打破崇拜偶像的陋习,将屈服于前人权威之下的理性解救出来,一言以蔽之:远离故纸堆,发掘新材料。早在中山大学文学院创办语言历史研究所时,傅斯年就在周刊的发刊词中透露了自己的学术理念:“我们要实地搜罗材料,到民众中寻方言,到古文化的遗址去发掘,到各种的人间社会去采风问俗,建设许多的新学问。”傅斯年在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干得最有声有色有成绩的事,就是发掘河南安阳殷墟,找到了若干至关紧要的殷商文化遗存(甲骨文和青铜器),有些发现弥足珍贵,能够解开历史的谜团,乃是国民政府三十八年间最大的科学成绩。史语所集合了陈寅恪、赵元任、李方桂、李济、董作宾等国内首屈一指的语言学者和历史学者,堪称语言学和历史学研究的最重要机关。
当年,战乱持续,道路不宁,河南的地方保护主义严重,考古工作处处受阻,发掘的材料难以运出。傅斯年起用河南籍学者董作宾、郭宝钧、尹达、石璋如,以缓和史语所与地方保守势力的矛盾冲突。他还巧妙斡旋,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人脉资源,力保考古发掘不致半途而废,必要的时候,他甚至请求蒋介石签发手令,以图从根本上解决难题。有一次,傅斯年到开封办交涉,费时三个月,他返回史语所后,指着自己的鼻子对考古组的多位学者开玩笑说:“你们瞧,我为大家到安阳,我的鼻子都碰坏了!”若没有傅斯年的执着和精明,殷墟的考古发掘势必被迫中止。
当年,美国历史学家费正清访问李庄,所见到的情形是:“高级知识分子生活在落难状态中,被褥、锅盆瓢勺、孩子、橘子和谈话喧闹声乱成一团。这是一个贫民窟,但又住满了受过高等教育的专家,真是一个悲喜剧的好题材。”傅斯年就是地处李庄的史语所的当家人,英国科学家李约瑟来访,得到了一件心喜的礼物,一把黑折扇,傅斯年用贵重的银朱在上面书写了一段《道德经》,风度和风雅没折损丝毫。万方多难之际,史语所的研究经费奇绌,众学者的日食三餐也难以为继,傅斯年那么高傲,但为了中央研究院在四川李庄的三个研究所和中央博物院的生存之计,他不得不向第六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王梦熊打躬作揖,只为借米一百三十石。
据一些前辈学人回忆,傅斯年主持史语所时,霸才、霸气和霸道均显露无遗,史语所的同事对他莫不敬畏有加,暗地里称他为“傅老虎”。在国民党的铁幕下,傅斯年力争自由,不曾有过丝毫惧色,但在史语所内,他说一不二的家长作风和党同伐异的门户之见相当严重,他瞧不起那些缺少留洋背景的本土派学者,这就难免会伤害一些具有真才实学的好人。女学者游寿(国学家胡小石的高足弟子)在史语所郁郁不得志,最终拂袖而去,就是一个显例。虽然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和不快,但傅斯年对史语所的苦心经营功不可没,连个性桀骜不驯、受过大委屈的女学者游寿也承认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