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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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天生的大学校长

1928年,罗家伦得到大学院院长蔡元培和外交部部长王正廷的提名推荐,带着蒋介石的亲笔手令,于9月中旬“空降”清华,出任校长。到任之前,他答复清华学生会代表傅任敢,态度诚恳之至:“来办清华,本系牺牲个人之政治地位,自当以全副精神办理清华。”罗家伦的就职演说题目为“学术独立与新清华”,他将教育方针归纳为“四化”:学术化,民主化,纪律化,军事化。他对清华的设计是:“我们的发展,应先以文理为中心,再把文理的成就,滋长其他的部门。”在就职演说中,他还说:“我想不出理由,清华的师资设备,不能嘉惠于女生。我更不愿意看见清华的大门,劈面对女生关了!”早在1919年5月11日,罗家伦就在《晨报》上发表了《大学应当为女子开放》一文,他认为,中国文明不承认女子有人格,只能算是“半身不遂的文明”,而只给女子饭吃和屋住,不给她们受教育的权利,也不是人道主义,而是“猪道主义”。罗家伦有三点主张,“第一,为增高女子知识起见,大学不能不为女子开放”,“第二,为增高女子地位起见,大学不能不为女子开放”,“第三,为增高自由结婚的程度起见,大学不能不为女子开放”,他将女子上大学视为“人道主义的第一声”。九年后,正是由罗家伦拍板,清华大学实现了男女同校,女生入住古色古香的古月堂,垂花门下,风景这边独好。

履新之初,罗家伦先去工字厅拜访陈寅恪,送上他编辑的《科学与玄学》一书,是张君劢与丁文江的笔战实录。陈寅恪翻弄时,灵感拍马赶到,他说:“志希,我送你一联何如?”罗家伦求之不得,起身要去琉璃厂购买上好的宣纸,陈寅恪却只肯口授,这副嵌名联戏谑意味十足,上联是“不通家法科学玄学”,下联是“语无伦次中文西文”,横批是“儒将风流”,大家都觉得联语有趣,只是对横批茫然不解。陈寅恪解释道:“志希在北伐军中官拜少将,不是儒将吗?你讨了个漂亮的太太,正是风流。”

这就有必要补充交代一下,罗家伦的太太张维桢曾是沪江大学政治系的校花级美女,才学甚高,他们在五四运动爆发的那年夏天相识相恋,历经八年爱情长跑(其间两人泛洋留学,聚少离多),才结为连理。在抗战期间,张维桢担任过“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理事(理事长是宋美龄),致力于抚育、教养战争孤儿和难童的事业,并且多次以英语演说的方式向外界标举中国妇女的牺牲精神。有人称赞她为“女界楷模”,绝非过誉。

罗家伦当清华掌门人,在“做大做强”方面狠下了一番工夫,“做强”容或有争议,“做大”则是瞎子也无法否认的事实。1928年9月13日,蔡元培致信罗家伦,婉劝后者上任后不要把摊子铺得太开:“鄙意清华最好逐渐改为研究院,必不得已而保存大学,亦当以文理两科为限。若遍设各科,不特每年经费不敷开支,而且北平已有较完备之大学,决无需乎复重也。”罗家伦尊重恩师,在这件事情上却独持己见,他上任后把清华的工科提升到了与文、理科同等重要的地位,到梅贻琦任清华校长时,清华的工科成为了全国各大学中最好的工科,可谓由来有自。罗家伦凭仗蒋介石对自己的信任,充分利用国务会议中的人脉资源,将清华留美预备学校一举升格为国立清华大学,将清华基金转交给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代管,摆脱外交部的控制,归属教育部独家管辖。清华每年除了有额定的教育经费到账,还可动用基金四十万元,单就经费宽裕而论,当时的国立大学中,清华是天之骄子。有钱就好办事,罗家伦大兴土木,建造全新的图书馆(嗣后他派人购入杭州杨氏丰华堂的大量善本书尤称眼明手快)、生物馆、天文台、大礼堂、学生宿舍、教职员住宅等硬件设施。历史系主任蒋廷黻曾善意地提醒道:“我们是在创办一所大学,不是建造一座宫殿。”殊不知,罗家伦心目中有一个大清华的轮廓,为此规划宏远。1931年,梅贻琦出任清华大学校长,他之所以能够标榜“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是因为清华大学的大楼已臻完善,无须再事营造,这份劳绩理应算在罗家伦头上,他用不足两年的时间做了别人耗费五年甚至十年都很难办成的事情。

大学好不好,就看明师和名师多不多。罗家伦认为“罗致良好的教师,是大学校长第一个责任”,为了提高清华教授的整体水准,他采取了重发聘书的措施。1928年10月29日送出十八份教授聘书,为期一年。原来清华有五十五名教授,这就等于解聘了其中的三十七人。最难办的是解聘某些外籍教师,有人担心会因此引起国际干涉,罗家伦则认为,只要师出有名,就能理直气壮,完全可以排除各方面的阻力。一位荷兰籍的音乐教授教女生弹钢琴而有失礼行为,罗家伦当即将他解聘,然后写信给荷兰公使,详述缘由,此事做得妥帖,什么风波也没发生。革除故弊,补充新血,罗家伦延揽了一大批学有专长的著名教授,如历史学家蒋廷黻、政治学家张奚若、萧公权、哲学家冯友兰、文学家朱自清、化学家张子高、地质学家翁文灏、数学家华罗庚等等,多达数十人。这些高手陆续到校任教,壮大了清华大学的教员阵容。刘备三顾茅庐,请动高卧南阳的诸葛亮,成为千古佳话,罗家伦罗致文科人才,也有过堪称经典的表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历史学家蒋廷黻是南开大学的台柱子,罗家伦要强行挖走这棵“大树”,聘他为历史系主任,应该说希望渺茫。张伯苓校长固然不肯放人,蒋廷黻碍于情面,也不宜改换门庭。但罗家伦坐功好,耐力强,他说:“蒋先生若是不肯去清华任教,我就只好坐在你家客厅中不走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有诚意,也有决心,蒋廷黻吃不消,只好点头。十余年后,罗家伦在贵阳清华同学会的演讲中提到这一点时还特别得意,他说,“我心里最满意的乃是我手上组织成功的教学集团”。诚然,在20世纪30年代,清华鼎盛时期的名教授中许多是由罗家伦聘请来的。

清华大学能够吸引国内的一流教授,尤其是那些想潜心做学问的教授,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清华大学校园宁静优雅,非常宜居;二是清华的教员有法定的假期,旅费由学校提供;三是教员上课钟点较少,进修时间较多(出国深造的机会一大把);四是图书馆、试验室的经费充足,资料和设备齐全。至于教员的薪金待遇,绝不会低于国内的其他国立大学。

罗家伦以国民党激进派人士的高姿态,挟南方新兴政治势力的威权,到北京做国立清华大学的掌门人,大刀阔斧地改革,礼聘北大出身的教授(杨振声、冯友兰、周炳琳等)担任教务长、学院院长,破坏了“清华人治清华”的老规矩,自然多方招嫉。1930年,北方军阀阎锡山与冯玉祥短期合流,处处为难国民政府,大唱对台戏,亲阎派的学界牛人为讨主子欢心,极力煽动学潮来驱逐罗家伦。有心人留下了这段历史的回忆,其中两人的文字是相对客观的。《蒋廷黻回忆录》第十二章“清华时期”中有这样一段话:

校长罗家伦是国民党忠实党员,同时他也是教育界优秀的学者。虽然他忠于国民党,把国民党的三民主义订为课程,但他毕竟是个好人,是个好学者,所以他不想把清华变成任何一党的附属品……清华教授中有些是不满罗的,因为他是个国民党员。他们认为罗的办学政治色彩太浓,不适合他们的胃口。再者罗校长过去和清华没有渊源,因此也使他遭到不利。此外,他是一个在各方面都喜欢展露才华的人,此种个性使他得罪了很多教授。所以当反罗运动一开始,多数授都袖手旁观,不支持他。

应该说,气魄宏大,作风果敢,为人坦率,是罗家伦的优点;年轻气盛,露才扬己,治校强调铁腕,较少变通,则是罗家伦的缺点。他在清华时身着戎装,秉承恩师蔡元培的军国民教育思想(北大的学生军很成气候),强推军训,起先是吓跑了张岱年(转投北京师范大学),其后又险些开除哲学系才子沈有鼎,此举自始就不受学生欢迎,终于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但无论横看侧看,罗家伦都是功大于过,并非清华的罪人。中原大战时,阎(锡山)系势力意欲控制北平学界,给罗家伦强加“党化教育”的罪名,迅速酿成“驱罗风潮”,某些罔顾真相的清华学生推波助澜,多数教授默不援手,这种乐观其败的态度令罗家伦十分寒心。五四健将成也学潮,败也学潮,“且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真令人唏嘘。

三松堂主冯友兰是罗家伦进清华掌校的四人班子成员之一,他赞赏罗家伦在清华所做的四项学术改革:第一,提高教师的地位(将“职教员”修正为“教职员”,教员的待遇和地位得以大幅度提高);第二,提高中国课程的地位;第三,压低洋人的地位;第四,放开女禁。冯友兰与蒋廷黻有一个共识:罗家伦来清华掌校以及去职都是由于政治因素居间作用。蒋介石在政治上能够掌控北京时,罗家伦在清华就能有所作为,一旦蒋介石的政治影响力暂时淡出北京,罗家伦就进退失据,难以立足,这纯属时势使然。

罗家伦执掌国立清华大学校政不足两年,执掌国立中央大学校政则长达九年,如果说他在清华大学只是小试牛刀,那么他在中央大学就是大显身手了。

自1928年建校以来,国立中央大学几经学潮和“易长风潮”的冲击,再加上办学经费捉襟见肘,困扰难除,校政长期处于半瘫痪状态,教学和研究始终未上正轨。1932年8月,罗家伦受命于危难之际,出任中央大学校长。原本他不想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无奈前任中央大学校长、时任教育部长朱家骅秉承蒋介石的旨意,一再登门力劝,“以国家及民族学术文化前途的大义相责”,罗家伦有天然的爱国心,“不忍在国难期间,漠视艰危而不顾”,于是他抱定“个人牺牲非所当惜”的勇气,挑起了这副千斤重担。但他要求政府保障办学经费,给予他“专责与深切的信任”。

1932年10月11日,罗家伦在中央大学的开学典礼上发表演讲,题目为“中央大学之使命”,悬鹄甚高,“创立一个民族文化的使命,大学若不能负起责任来,便根本失掉大学存在的意义;更无法领导一个民族在文化上的活动。一个民族要是不能在文化上努力创造,一定要趋于灭亡,被人取而代之的”,“创造一种新的精神,养成一种新的风气,以达到一个大学对于民族的使命”。他以柏林大学为例,当日耳曼民族受到拿破仑的军事挤压时,一代学者积极配合政治改革,再造民族精神,贡献綦大[qídà,极大]而影响深远。他为国立中央大学撰写的校歌歌词为:“国学堂堂,多士跄跄;励学敦行,期副举世所属望。诚朴雄伟见学风,雍容肃穆在修养。器识为先,真理是尚。完成民族复兴大业,增加人类知识总量。担负这责任在双肩上。”罗家伦从歌词中取出“诚朴雄伟”四字作为新校风的关键词:“诚”,即对学问要有诚意,不以它为升官发财的途径,不作无目的的散漫动作,守着认定的目标义无反顾地走去;“朴”,就是质朴和朴实,力避纤巧浮华,反对拿学问充门面,“唯崇实而用笨功,才能树立起朴厚的学术气象”;“雄”,就是无惧无畏的气魄,改变中华民族柔弱委靡的颓状,善养吾浩然正气,男子要有雄风,女生须无病态;“伟”,就是伟大崇高,力避门户之见,敢做大事,能成大器。“诚朴雄伟”和“励学敦行”八字至今仍是南京大学(中央大学的后身)的校训。适值国家内忧外患之际,罗家伦激励中央大学师生学习柏林大学前辈,“建立有机的民族文化”,葆有独立精神,复兴中华民族。非常时期,他要引导师生回归到学术中去,校纪就不可松驰,中央大学为此采取四项措施:一是“闹学潮就开除”,二是“锁校门主义”,三是“大起图书馆”,四是“把学校搬到郊外”。罗家伦是五四健将,靠闹学潮起家,现在却反对学生闹学潮,措施无比强硬,此举确实促人深思,耐人寻味。学生离开学校,去社会上蹚政治的浑水,只会被人利用,学业的荒废固然可惜,有时激成惨祸,还会危及生命。在罗家伦身上,我们不难看出五四健将们的精神嬗变,由感性的雾散抵达理性的晶凝乃是成长和成熟的必然结果。

罗家伦的治校方略为“安定”“充实”“发展”六字,拟分三个阶段来实行,每个阶段约摸需要三年。然而形势比人强,七七事变后,中央大学内迁至重庆沙坪坝,在炸弹如雨的战争年代,安定已无从谈起,但即使得不到经费的全额支持,中央大学仍然有较大的充实和长足的发展,学生人数从一千多增加到三千多,为此开办了柏溪分校。有一次,日机轰炸沙坪坝中央大学校舍,炸塌了二十多座房屋,罗家伦的办公室也在其列,就在这间四壁仅存一面完壁的危房里,他照旧办公,并且撰成《炸弹下长大的中央大学》一文,亮出精神之剑:“我们抗战,是武力对武力,教育对教育,大学对大学;中央大学所对着的,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此言掷地有声,足以廉顽立懦。身为大学校长,罗家伦胜任繁剧的事务,但他的特长仍是演讲和写作,他向学生演讲“新人生观”,多达十五次,其内容包括“动的人生观”“创造的人生观”和“大我的人生观”。1942年,重庆商务印书馆出版《新人生观》,罗家伦将它作为战时的精神礼物,“献给有肩膊、有脊骨、有心胸、有眼光而又热忱的中华儿女,尤其是青年”。此书出版后,五年间再版二十七次,是名副其实的畅销读物。他希望中国人具有“理想”“智慧”“人格”“道德的勇气”“知识的责任”“运动家的风度”和“文化的修养”,即使放在今天,这些项目中国人欲臻善境,仍是任重而道远,较之当年更加举步维艰。

有人说,罗家伦缺乏学生缘,不管他多勤勉,贡献多大,学生总是不愿意买他的账。为何如此?原因竟出在他的长相上,一个大鼻子,虽不碍事,却有碍观赡。中大学生戏称他为“罗大鼻子”,某促狭鬼作五言打油诗,极尽调侃之能事:“鼻子人人有,唯君大得凶,沙坪打喷嚏,柏溪雨濛濛。”丑化他的诗作还有更为露骨的,实在有辱斯文,不堪笔录。

1941年8月,罗家伦请辞中央大学校长。原因是什么?一说是办学经费捉襟见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说是罗家伦与教育部长陈立夫之间存有嫌隙,难以调和;一说是罗家伦不肯拿大学教授的名器作人情,得罪了权贵;一说是蒋介石为了奖励汪(精卫)系归渝人士顾孟余,暗示罗家伦腾出中大校长职位,罗家伦遂欣然让贤。不管是哪种原因,罗家伦从此离开了教育界,则是不争的事实。他一派诗人光风霁月的性情和士大夫休休有容的涵养,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根本不是做政客的材料,却偏偏要去混迹于政客圈中,日日与之周旋,那种“业务荒疏”的窘态和处处吃瘪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这位五四健将注定不是宦海中的游泳高手,呛水的时候,他更希望回到大学校园,那里才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罗家伦执掌大学校政,处处取法乎上,是真正的斫轮高手,可惜为时势所限,未能尽展长才。

1945年9月9日(受降日),罗家伦在《新民族观》的序言中笔歌墨舞地写道:“我们要认识过去,把握现在,创造将来!”那时,他辞去中央大学校长职位已经四年,但他这番话仍是说给中华民族的青年听的,他对他们始终寄予厚望,抱有信心,不可能逆料到他们将会遭遇空前的政治劫难,竟被彻底地耗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