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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两生花

◎文/魏依云

有一个人,会永远在风中伫立凝望,为我点燃那盏归来的灯。

夜里睡得极不安稳,身体的某个部位总是痉挛般地疼,半梦半醒地挣扎,看见蝴蝶落入井中,文鸟坠入大海,无可逃避的害怕惊惧铺天盖地地涌来。

等到真正的清醒,晚冬的夜里,发现自己浑身是汗,胃里抽疼,宿舍里漆黑得看不见,只有我沉重的喘息,像濒死的人,月光惨白,一定像极了此刻我的脸。

下床在走廊上昏黄的灯下站了一阵,仍然没有办法停止抽痛,这种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在另一个城市里,母亲会不会也在深夜里辗转反侧,感到同样难言的痛楚,或是在梦境里见到我苍白的脸,低低地唤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边是否也有这样的月,一点不能透进窗来,在简陋的窗帘后浓密的黑暗里,我开始无法抑制地想念。

初三的时候,同样的一个晚上,不同的地点,又一次在半夜起床看着外面模糊的阴影发愣,胃里面却在不停地翻搅,终于忍耐不住,在厕所里吐到虚脱,倒了一杯热水灌了下去,迷迷糊糊中爬上了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不记得说了什么,抓着手机睡着了。

清晨的时候脸上有温软的感觉,缓缓地滑过额头,“昨天晚上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小的时候在四面山那年,在人群里不见了,慌得到处找,出了一身冷汗,刚醒过来你就打了电话来。”

执意请了假回家去,在车上枕着她的腿睡,像是回到幼年,还是柔软芬芳的孩童,双腿自然地蜷曲,嘴角在睡梦里神经质地抽动。

突然才想起来她早上那么早地来了,昨晚又在半夜醒来,眼角下掩不住的疲惫,但是却没有停止拍打我的背,仿佛我还在梦中咂着嘴。

因为这拍打心里安定下来,却忽然想哭,她身体原本不好,经不起劳累,我却似乎总是不让人省心。

是谁说,心绞痛是一颗子弹,穿过孩子击中母亲,弹头留在母亲的体内,像一朵盛开的花。

小的时候睡觉总是会对着她,晚上她转过身,会一直爬到床的那头,才能安心地睡,所以现在已经形成习惯,和母亲一起睡的时候总是脸对着脸,随着年纪的增长,身量长高,像对称的剪影。有时候照镜子的时候会反复地看,相似的轮廓,一样的额头,内双的眼睛,像是不断地轮回重生的一个人。

房间里摆满了从小时候开始的照片:她抱着我,蹲在草坪上,或是我拉着她的衣角站在树下的阴影里,叶子在脸上剪出斑驳的光影。

小学手工活动课常带着自己做的卡片,棉布的花围裙,糊的小纸灯笼回家,幼稚的笔迹写着“给我的母亲”。她把它们全部装在一个铁箱子里,在说起往事的时候打开来,一件件完好如初。

在我16岁前她常出差,在不同的地方买漂亮的卡片写上不同的话寄给我。

习惯了在路上牵着她的手,像在幼儿园下过雨的午后,她牵着我走过积水的地面,水里裁出两个人的倒影,一大一小,像一株枝条上先后开出的两朵花,亲密到无间的两个人。

妈妈,你看见树上白色的气球了么,刚才它跑了。

妈妈,屋后那群没见过的鸟飞起来了。

妈妈,今天画室里有了一只小猫,它没有妈妈。

妈妈,桶里的蝌蚪变成青蛙了,它们跳走了。

妈妈,上午放了风筝,线被风扯断了,我也飞起来了。

回忆像黑白的胶片,清晰得如同记忆中阳台上飞舞的白色床单,胶片里的两个人,惊人地相似。人说,女儿是母亲生命的延续。

相片上她把我举起,托在空中,现在我却已经和她一样高,在逛街的时候帮她提所有的东西,相似的地方因为年纪的增长而更加凸显,比如骨子里些微的冷漠,几乎成病的健忘。

她以我像她为傲,我亦然。

像是同一个生命在不同的身体里延续,花一般妖娆盛放,而后燃烧殆尽,在灰烬里又开出花来,鲜活艳丽,不灭的灵魂。

上楼的时候看见楼道的墙上相同姿势的投影,连抬腿的频率也惊人的一致。

五岁那年去了四面山,在山下的小镇上慢慢地走,垂着头看着鞋面上的花纹,被拥挤的人潮挡住了阳光,不觉中本来牵着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开了。

感觉身边熟悉的影子消失了,我抬起了头来,从周围人群的头顶空隙中看到一小片天空,阳光落下,有一瞬间的眩晕。

突然开始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茫然地四处看,却全是面无表情的人,共同构成身边移动的树林,天空在头顶不停变换。鼻子里觉得很酸,想要大声地哭一场,却发现嗓子似乎一下子哑了,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有心里一片寂静中的惶急。

但慌乱中听见了我的名字,像是终于获得解救,慌忙地寻找声音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却发现周围的人实在太多,而自己在人群中几乎寸步难行,我只有停止努力,无措地站在原地,希望母亲能够发现我,她来的时候,觉得整个人好像从溺水的境遇终于解脱出来一样,终于嗓子又恢复了正常,扑进她怀里大哭起来。

至今仍记得那个下午让我晕眩的阳光,和阳光下内心的惊恐哀伤。

难受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不顾是半夜,往家里打了电话。

母亲声音里竟然没有一丝的睡意,已经不是小孩了,但是听到她问怎么了的时候还是止不住地呜咽,像小时候受了莫大的委屈。

她压低了嗓音低低地唤我,指挥我找了药,倒了水,然后让我赶快上床。

忽然一个晚上孤独痛苦的情绪得到了抚慰,好像回到孩童的时代,摔倒了,在她怀里呜呜地哭。

像是在同一枝条上并生的花,在另一个自己那里寻求安慰,在一个和我有着相同灵魂的怀抱里,感受毫无芥蒂的亲近,漫长的时光里,并肩而立,天上浮云,白衣苍狗,就算她不在了,还是能感到背后的温暖视线,所有的哀伤恐惧都不再有存在的理由。

我不知道未来通向哪里,我看不到无限宽广的远方,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会永远在风中伫立凝望,为我点燃那盏归来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