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泥鸿
厚哥你一定是醉了,你那豪放粗犷的歌声一首接一首,几乎响彻一个通宵。而我也一夜未眠,心中充满了久违的感动与激情。
蓝蓝的天空青青的湖水
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耶
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
还有位姑娘这是我的家耶
我爱你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天堂
啊……
与腾格尔一起低吟,如痴如醉,看着面前的红马靴,让我追记。这深情的演唱,那粗犷又略带沙哑的嗓音,多么像我的厚哥呀!思念,从我心灵的深处升腾,像手中的这杯酒,渐渐地扩展、浓烈。
厚哥,还记得小时候吗?那时,你常带着我在空旷的草地上玩耍、嬉戏。有你,我童年的记忆才那样美好。那时,你不光是我心中最好的小伙伴,还是我的保护神啊。
厚哥,还记得我们分别时的情境吗?6岁那年,因爸爸工作调动,我们举家迁往北京。走时,你开始在人群的一角,用迷茫的眼神注视着发生的一切,而后是跟着车子跑,追了很远。你知道吗?当时,我也在注视你,我不想离开你啊,看着你在车子后面跑,我哭得像个泪人。
厚哥,还记得我们最后的一次相见吗?那是我二姐、你的亲妹结婚时,你给我写信,你说我们离开故乡这么多年,趁我二姐结婚,也该回去一趟,看看现在草原上,变得是个啥样子。你说如今草原的年轻人,不再像老辈们那样靠放牛羊过活,你说你们在草原上盖起了自己的工厂,你现在是一个车间里的主任,你说你已给我娶了一位漂亮贤惠的嫂子……在你的盛情邀请下,我和妈妈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故里。
厚哥,你一定记得的。那天你到火车站接我们时,我很呆傻的样子。我们一出车站,你就跟上了我们,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话,粗声大气地冲着我们问:“你们是北京来的吗?”真不敢想像,你竟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你粗壮的身材,黝黑的脸膛,一脸的络腮胡子,嘴角还长出了一个大痦子,哪里还有记忆中我厚哥的影子?当确认后,你突然伸出那只厚厚的大手揪着我的耳朵说:大人了,更漂亮了,你这个丫头,还记得哥不?你5岁那年,我带着你在路边的草地里玩捉迷藏,当时一个孩子欺负你,我还帮你把人家揍了一顿,想起来没有?我这才缓过神,亲情油然而生,然后笑了起来,一下子就挽住了你的胳膊说:记得记得。你憨憨地笑着,端详着我,我也笑着,端详着你。而后,我们为兄妹的相见不相识而哈哈大笑。
厚哥,你一定记得的。我二姐的婚礼被你操办得多么热闹,草原上的夏风带着草的香醇,在你家的院子里飘荡着,就一桌一桌地摆开了。大碗的牛肉羊腿端上来,大碗的酒喝起来,歌声便在草原的上空嘹亮起来。酒过三巡,新人来劝酒了。厚哥你当时是多么高兴啊,多么豪气啊,你有些微醉,黝黑的脸膛泛着红光,你一手拉住了新郎倌,一手抹着那两撇浓重的络腮胡子,亮开你那特有的大嗓门儿说:“今天是二妹的大喜日子,北京的妹妹也回来了,我这当哥的真高兴啊!来,我们喝酒、吃肉,唱歌。”说罢,你自顾自地端起面前的那碗酒,“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儿干了。还没等大家笑声落下去,你又顺手抄起了桌上的那个空酒瓶子,嘴对着瓶口,扬起手做了一个领袖的动作,然后闭上眼睛,敛声静气,一个粗犷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美丽的毡房炊烟袅袅,我出生在牧人家里,辽阔的草原,是我生长的摇篮。这就是,蒙古人,我爱你,故乡的人。”大家被你所感染,男人们无拘无束地拉开架势开怀畅饮,女人们穿着漂亮的民族服装,在院子的空地上跳起了热情的舞蹈。
唱着唱着,你揽过了坐在你身旁的美丽的嫂子,眼神变得那样的温柔。真让人羡慕啊,夜色里满院的灯光,把你和嫂子的笑脸映照得那样灿烂夺目。
夜已深了,人们的兴致却越来越高。厚哥你一定是醉了,你那豪放粗犷的歌声一首接一首,几乎响彻一个通宵。而我也一夜未眠,心中充满了久违的感动与激情。少小离家老大回,这景、这人、这情、这悠远绵长的歌声,就这样潜入我的心底,深深地、深深地打动着我。我突然间豁然开朗,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魂牵梦萦的地方仍是这片童年生长过的地方。在随波逐流的城市里生活,我的心里却一直执著地向往着这一片碧草蓝天,追求着一种宽容与宁静,质朴与率真。原来,我的根在这里,我是与这里的人们流着相同的血呀。
厚哥,你一定记得的。我临回北京时,车子等在门口,你默默站在我身边,眼神依然是儿时离别时的样子。然后你说:“鸿妹,等你下次再回草原,哥一定要教你去骑马,咱们草原上走出来的人,咋能不会骑马呢!”
然而,你却失诺了,失诺得让我无法怪罪。你带着草原的歌,带着亲人们的思念,悲烈地去了,走向了你的天堂。
惊闻噩耗,我和妈妈抱着哭成一团。我们怎么敢相信,像草原上骏马般强壮的你,年纪轻轻的就与死神相约了呢?而且,你拥抱死神的时间,竟是在给我寄走红马靴的当天。
那一天,你本来是请了假的。早上你穿了一身新衣出门去,临走还和嫂子交代:“你好好看孩子,衣服等我回来洗。”你请了假,是为给远在北京的小妹我,寄一双你和嫂子精心挑选的红马靴。你曾来信说:“我的妹妹应该有一双真正的马靴,和大城市柜台里摆着的那些不一样的纯皮正宗的马靴。”
寄出邮包,你心情一定很愉快。你本该回家的,嫂子还在家里等你。这时手机响了,厂里的工人说有事急待你处理。你就向工厂走去,没想到,这一去你就再也没能回来。
当时,你正对一位刚进厂不久的外地小伙子交代工作,厂房的房顶突然就塌了下来,你大吼一声张开双臂扑了上去,把那个小伙子紧紧护在了自己的身下。
人们扒出来你和那个小伙子的时候,小伙子没事,只是受了惊吓,而你却永远地离去了。你强壮结实的身体,被砸得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你的新衣。
送你走时,来了许多人。恸哭声在草原的上空久久回荡。那位外地小伙子不停地给你磕头。你那未满周岁的孩子惊恐地躺在母亲的怀里。而和你恩恩爱爱的妻子哭得几次昏死过去,醒转过来便以头撞墙,要与你同去!人们无法为你穿戴衣服,只好用一块布遮盖。你的面容出奇地生动鲜活,却不能瞑目。这一年,你才刚刚30岁。
“蓝蓝的天空,青青的湖水,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耶。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
音乐声荡气回肠,我使劲抹了一把泪,又一次端起面前的酒杯,再斟满。厚哥,今晚让小妹我与你同醉吧。我的厚哥啊,你在天堂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