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贺伟江
我的泪悄悄地滑过脸颊。我知道,弟弟是在告诉我,他做的一切都是无需回报的,甚至连感谢都不需要。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爱,真正的爱。
为了能够实现家庭的大学梦,初中就要毕业的赵新光毅然辍学,外出打工,可当他用自己的汗水和父母一起将姐姐赵新霞送进梦想的大学殿堂不久,肾脏综合症却悄然侵袭到他的身体。为了能够挽救弟弟的生命,也为了不让大学梦夭折,姐姐赵新霞开始了边学习边打工的漫漫跋涉……
于是,每个笑容锁眉都满是感动。
弟弟用他的牺牲,将大学梦完全寄托在我的身上。
弟弟小我两岁,但他让我沐浴到的却是父兄般厚重的爱。
从小,我们姐弟就相互较着劲学习,我俩心中有着同样的一个梦想——上大学。大学,在父母的一次次叮咛中,成为少年时我们理解中的可以让命运的烛火亮丽起来的天堂。但我们出生长大的大庆市大同区祝三乡群众村太穷了,当农民的父母每年辛苦到头,常常仅能赚到维持温饱的两三千元钱,属于我们的大学梦满是艰辛。
2000年暑假到了,一直住校的我从位于大庆市市区的大同区职高回家,妈妈告诉我,读初三的弟弟今年没有参加期中考试,不想继续上学了。我诧异地看一旁的弟弟,我不明白,曾经站在一张大大的地图面前指点江山,告诉所有的人,将来要考大学、读研究生、考博士,走遍那密密麻麻的世界地图上的每一座城市的弟弟,怎么会突然不想上学了?
弟弟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想读了。”我了解弟弟,他总是习惯把问题藏在心底,我意识到这其中一定藏有内情,看向父亲,期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父亲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走出屋去,我又看母亲,母亲的嘴唇动了动,没等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就自己做主不去上学了。后来问老师才知道,学校要140元的试卷钱。你爸爸后来问他为什么回家不说,他说他不想读书了,想去打工供你上学。”
那一年的春天,父亲在搬暖气的时候脚被砸伤,血液感染,住了两个月医院,总算治好了,家里却背负了近万元的债务。我知道,弟弟一定是因为考虑到这些才选择了不再读书,而要去打工,分担父母压力的。他要忍受怎样割舍梦想的疼痛才作出这样的决定!他洒脱的表象下是怎样的无奈、疼痛和爱啊!
我问弟弟:“我知道你喜欢读书,就这样放弃太可惜。”
“姐,你能保证考上大学就行,不用担心我。”弟弟说着,仍是一副轻松洒脱的样子。我再没说什么。我知道,当弟弟决定不读书后,父母并没有很坚决地制止,一定也是考虑到这个贫困的家无法担当起两个学生……弟弟用他的牺牲将大学梦完全寄托在我的身上。我需要做的,已经不是感恩,不是惭愧,只是努力学习。
2000年9月,弟弟和我一起离开了家,只是,我是去大同区职业高中上学,17岁的他是去一家冰棍厂打工。已经高三的我,学习更加紧张,但常常在晚自习的时候,弟弟的影子就会跳进我的脑海,他调皮地笑着,问我一些琐碎的事情,这个时候我的泪水常常会浸湿面前的书本……
我不知道第一次离开家去打工的弟弟都遭遇了些什么。等我再一次见到弟弟已经是元旦,弟弟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见到我回来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灿烂。我问他每天都做什么?他说做一些杂活儿,插签、装箱、送货。我追问他,一天要工作多长时间?他顿了顿,说大概12个小时左右。我想再问些什么,但弟弟走出了屋子。元旦假期结束的时候,母亲破天荒地塞给我200元钱,叮嘱我不要总是吃咸菜,适当地买点儿菜吃,并告诉我,弟弟每个月可以赚到300元,供我读书外还有盈余。我想去接钱,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300元,我不知道这300元钱上滴落着弟弟多少汗水……
知道了弟弟的地址,回到学校后,我开始给弟弟写信。我想倾吐我对弟弟的感恩,但写出来后,竟全成了叮嘱注意安全、多多休息之类……弟弟回信,告诉我不要再给他写信,用写信的时间多看一会儿书,高考就会多一分把握,弟弟在信的最后写了电影(我的兄弟姐妹》中的一段话:每个人都是天上飘下来的雪花/互不相识/有些雪花/落到地上就化成水/结成冰/便再也分不开了……
我的泪悄悄地滑过脸颊。我知道,弟弟是在告诉我,他做的一切都是无需回报的,甚至连感谢都不需要。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爱,真正的爱。
2001年7月,我被哈尔滨工业大学职业技术学院计算机应用专业录取。我将录取通知书给弟弟看,弟弟看着,笑着,转身出了屋,一个小时后,弟弟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条鱼。
没多久一家人就开始为每年那6000元的学费愁了起来。弟弟开始和父母一起去亲属家为我借学费。6000元学费终于借到了,弟弟将我送到大学。这是弟弟第一次到哈尔滨,也是他第一次走进大学校门。弟弟很兴奋,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艳羡和渴望,然而却有一丝忧郁。我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学习,不能辜负了弟弟!”
大学,我的梦,也是弟弟的梦,但这个梦太多辛酸。
十一假期回家时妈妈告诉我,冰棍厂的活儿没有了,弟弟开始为一家亲戚的小客车卖票,每天早晨5点钟就要开始拉客,到晚上9点钟才收车,弟弟每天要在车上16个小时,收钱找零、开关车门、喊客……我不知道弟弟会有多辛苦,但我知道每次往返学校和家的时候,如果没有座位,那站立的两个多小时常常就已经让我双腿酸疼了……
弟弟的工作没有休息日,他知道我会在这个假期回家,叫人捎回家380元钱,说是他提前借出的一个月薪水,让我带到学校去用。对于19岁,已经是一名大学生的我,却要小我两岁的弟弟去打工供我读书,我无法心安理得。但内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只有加倍努力,并且不再轻易回家,因为这样可以节省下一些路费。
2002年的春节越来越近了,一天,弟弟破天荒地打来电话,问我需要买些什么。回到家的时候,弟弟已经在家了。我有些奇怪,春节前后是运输的黄金阶段,弟弟怎么会在家里呢?母亲告诉我,弟弟的腿有些肿,回家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我看了看弟弟的腿,虚肿得很明显。我担心地问弟弟:“疼不疼?”弟弟笑着摇头:“就是肿,没什么事的。可能是站的吧,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弟弟越是说得轻松,我心里越发慌。以弟弟的性格和坚强,如果不是很严重,他是决不会舍得休息的。但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弟弟的腿真的没有什么事情。
2002年的五一假日终于到了,虽然刚刚离开家两个月,但思念和惦挂已经让我迫不及待,我匆匆赶回家。弟弟没有去打工,待在家里,尽管天气已经转暖,但弟弟却穿着厚厚的毛衣毛裤,一脸倦态。
原来,春节后弟弟去了一家冷冻厂打工,但只干了三天,双腿肿得更严重了,一些毛细血管肿裂,说话都变得很吃力,他不得不回了家。假期结束,我返回学校不久,弟弟到哈尔滨进行诊断,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肾病综合症,发展下去将成为尿毒症。
尿毒症!一个无异于死亡的词!惦挂的日子变得更加煎熬和痛苦。终于到了暑假,我赶回家。弟弟的身体更虚弱了。他的生命已经宛如一粒可悲的种子,干枯地萎缩着。太阳的光芒,月亮的清辉,屋檐下懒散的猫,秋天菊花游离的香气,冬天蓬松了羽毛的麻雀……我和弟弟一起曾经的生命细节,似乎将要剩下我一个人去回忆,恐惧和忐忑疯狂地撕扯着我。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话语可以安慰弟弟,只是悄悄地落泪。几个难眠之夜后,我翻找来高中课本,鼓励弟弟学习:“趁着这段时间,把学习捡起来吧!等病好了,好去参加成人高考。”弟弟接过课本,抚摩了良久,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弟弟的读书梦会不会只是一个幻想。但这个梦想成为弟弟的精神支柱,也成为我的精神支柱。弟弟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常常捧起书来看。
家中终于筹借到了1万元钱。父亲叫来我:“这些钱要给你弟弟到南京看病,你开学后的学费就没有了,你和学校说说……”我点头,一旁的弟弟却说道:“还是先给我姐姐拿去交学费吧!我这病拖一拖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你先去看病,我可以向学校说明情况,看能不能减免,或者申请学生贷款……”我激动的情绪似乎起了作用,弟弟听了我的话后,没有再说话。
弟弟终于在叔叔的陪伴下踏上前往南京的看病之旅。送走弟弟,从车站往家走的时候,夜雾已经在北方的上空降临,远方的群众村陷入一片宁静的暮色里。苦难,慢慢熨平我心底一个个浮躁的扭曲和褶皱,使我举止安然,但此时,弟弟生命的濒危却让我心慌意乱,我感觉自己是那样地无助,我能做的似乎只能是祈祷,祈祷着南京能够再次发生那个天降花雨的传说,降下一只神奇的大手,将弟弟身体内的病毒剔除得一干二净。
月亮照不到,弟弟,我们的梦里还有太阳。
重新回到学校的我,找到院长说明了家中的情况,院长表示他需要和校委会商讨。而我却需要继续上学,需要钱。周末,我到秋林公司前举着做家教的牌子,寻找家教来做。很快,我找到了一份辅导一个初中二年级学生数学和英语的家教,每个周六和周日各两小时,每小时10元钱。每个月160元钱,连维持我的日常学习和生活都捉襟见肘,想要攒足学费几乎成为天方夜谭。通过同学的帮忙,我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医院找到了一份护理病人的活儿。每天晚7点到早7点,每天20元钱。
我护理的是一个患脑血栓的老人,老人半边身体已经瘫痪,吃饭喝水、大小便等都需要有人帮忙,甚至连翻身都需要有人帮助。喂饭、喂水,接屎、接尿……我做得细致而又耐心,病人家属都很满意。我也很满意能够有这样一份工作可以让我多赚一些钱。但我只做了不到一个星期,老人就病逝了。
老人去的时候,我正趴在她的床边睡着,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习惯性地醒来,想问问她是不是需要喝水。可我却发现老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急忙找来医生后,我僵怔在走廊里。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许久不能平静下来。我不由得想到了病中的弟弟,恐惧更重地撕扯起我。
我护理的第二位病人也是一位脑血栓患者,老人整日地昏睡,这让我少了许多劳累,但连续的睡眠不足和休息不好,让我的腿快速地肿胀起来,我终于在一次从医院赶往学校去上课的路上摔倒了。我不得不辞掉了这份护理工作。
我有些怨恨自己,怨恨自己没有弟弟坚强。
一次做完家教后,我走回学校。虽然刚刚初秋,哈尔滨夜晚的街头已是凉意四起。宽阔的大街像往常一样车水马龙,灯光如柱。看着新开的商场门口人们涌进涌出,面对那些散发着与我弟弟一样青春的面容,我内心深处疼痛突然生成,似乎往里扔进什么都没有作用。我就痴痴地问着茫茫夜空:世间那么多的幸运之花,会不会有一朵能为我的弟弟盛开呢?
1万元钱用光后,弟弟不得不从南京回到家中,病虽然没有完全治愈,但病情总算稳定下来。他打电话给我,声音里满是阳光:“姐姐,我的病好多了,养一养就可以打工去了,你可以安心学习了……”
傻弟弟啊,我已经不止一次查询过了,这种病需要长期的治疗和休养才可能真正好起来。面对弟弟的谎言和安慰,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劈里啪啦往下掉,满心温暖。原来,所有的苦痛都可以淡化在深沉的呵爱中。
200年11月8日,我收到了弟弟写来的信,弟弟在信中告诉我,家里那21亩地的收成今年还不错,等将粮食都卖掉,估计能赚近3000元,父母对这样的收成都很满意,他的病也有了起色。也正是这个时候,学工办老师送给我一份奖学金申请表格,尽管即便能够申请下来奖学金和每年的学费比起来仍要相差很多,但我已经满心感恩了。毕竟,压力和困难在一点点减退,希望在一点点呈现……
信中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弟弟述说,但在给弟弟的回信中,我却不知道说什么才是最好的:“弟弟,我不能帮你什么。但我相信,战胜病魔需要药物,更需要精神的挺直。你一定要做一个自信的人。让我们握起手来,一起护住命运的烛火,让任何的风雨都无法熄灭它……”
苦难如同雾霭,总要随阳光渐起而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