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轻移莲步去了山的那头,星星眨巴着眼睛,麦子们醒了一个咯咯地笑着,呼呼地轻微地吐着气息,我朝他们说了声“喂”,然后麦子们一齐扭头看着我,我抓了抓头,问:“你们知道什么是收割吗?”麦子们茫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倏地又惊恐般回了头,我顺着它们的方向看去,是插在麦田中央的一个稻草人,破旧的草帽,蓝白的布片衣服,咧着嘴笑着,露出阴森的牙齿,一只乌鸦停在稻草人的肩膀上,对着麦田里散步的田鼠唱着情歌。
麦子们摇得更厉害了,火焰成了绚目的金黄,粟粒在风中发出毕剥的声响,我似乎闻到了清香,那最纯的麦香,我起身,拿起一块石头,向乌鸦用力掷去,乌鸦怨愤地望了我一眼,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夜的深处。
火焰渐渐恢复了原样,金黄色的起伏的波浪,麦子们朝我感激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唱起歌:
久远的蛮荒黑色的土壤火苗在绽放闪烁着希望我最爱的镰刀我钟情的月亮那停下的过路人你可知我等候的人在何方那破草帽白衬衫在我心头飘荡歌声回荡在这辽阔的荒原,天地间剩下安静的呼吸,有蓝眼睛兔子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但却没有撞到树桩,也没有了等它撞上去的农夫,这里只有我和一片唱歌的麦子。我鼓掌,麦子们却一个个低下头,不说话了,月亮跃过山坡,趴在山头眺望,乌鸦嘎嘎地笑着。
我不明白地看着静静燃烧的麦子,它们低着头没有唱歌,我问它们,它们也不回答,只是随着风不停起伏幻灭。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又摸索出一个打火机,我想点上的时候,麦子们又都抬起了头,恐惧地看着我,然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稻草人。我放下了烟,望向稻草人,它把头别向了一边,我望着它那破旧衣服和干瘪的身体,很显然它已经活在这里很久了,但没有人来接替它,农民们都跑到城里了,从宽广的土地到一个个封闭的盒子,遗留下这个孤独的稻草人和它们管辖的一片燃烧的麦子们唱着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稻草人忽然转了身,露出内部金属的支架,泛着寒光,寂静地扫过这片麦地。
我抬头看了看天,还有几小时天亮。我躺了下来,在草上,我不去想那片燃烧的麦子,我必须得考虑把车修好,明天能继续上路。我爬了起来,走到汽车前,准备修理,麦子们睁大了双眼,我耸了耸肩,对它们说:“抱歉,我无法带你们离开,你们还是等你们的农人来吧。”麦子们沮丧地垂下了眼,火焰也淡了下来,它们又轻声唱起了歌,歌声细微而又绵长,如太息一般,渐渐消逝,终于沉睡。
修了好一会儿,终于修好,我跳上车,看着燃烧的熟睡的麦子,没有说再见。
天色刚刚微晓,晨光乍泻,我发动车子,却看到麦子们一个个都在眺望,火焰如沸水般沸腾起来,我招了招手,然后向前开去。麦子们在视野中越来越小,火焰也越来越淡,可是歌声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耳际,挥之不去。
到中午的时候,我终于到达了城市,我住在旅馆里。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却蓦然惊醒,梦中是一大片燃烧的麦田和振耳欲聋的欢唱与叹息。第二天,我继续往前,在霓虹灯交错的夜晚我却常常间歇性失明,那片麦子以炽热的形象灼烧着我黑夜里的眼睛,我无法在夜晚开车了,于是在小城找了份工作,每天奔波,而麦子,那片燃烧的麦子在我梦里也越来越少,我甚至忘了它们,那歌声,那火焰。
直到有一天,我在上班的路上,遇到了一只蓝眼睛兔子,就那样茫然地站在路口,旁边人们神色漠然。我走了过去,抱起它,然后问:“是你啊?你不是在麦田里的吗?”它看了我一眼,然后跳了出去,再也找不到。
我忽然感到了眼角的撕裂,世界以火焰的形式在我眼前存在,我的耳边传来了麦子们齐声的欢唱,乌鸦、稻草人、田鼠、蓝眼睛兔子齐声喊着:“麦子熟了!麦了熟了!”
我决定再去看一看麦地,那片燃烧着的唱着歌的麦子,我开着车,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可我发现我居然找不到了,我迷路了。天空在后视镜中慢慢死去,皱缩成画布,而那片麦子,那片燃烧的麦子的歌声,终于也寻不到。
很多年,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开着车,在往下一座城市的路上,车子抛锚了,天空有无尽的飞鸟掠过,云朵缱绻成火焰,我下了车,看见一片空地上一个破烂的稻草人,周围是大片烧焦的痕迹,它站在那里,轻轻地,哼着歌。
心中的光
坐在地铁里,看见人群的脸像冰冷的黑色花瓣贴在走动的分针之上,我拉着扶手,从时间的一端出发,向未知的另一端靠近。
黑暗的过道里,唯一发光的是即将上映的电影预告和各种广告。我透过厚厚的窗玻璃尽可能在这漆黑中再找寻到新的光源,但是隧道很长,孤独无尽。玻璃上始终出现的是自己的脸,那具永远也无法撕毁的皮囊。
有时车厢在临近结尾的几站空了,一个人坐在开始发冷的座位上,伸手都能感觉到有风吹来,带着上一站下车乘客的忧愁和烦恼,灌满长长的地铁。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人影,很快又如风消散。再过一会儿,那影子又出现,渐渐清晰。原本要下的站点却在电门关上的一刻沦为过去,时间在我身上辗转着并不疼,因为你一直在。
从小,孤独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任自己竭力奔跑,潜入水中,也无法将它甩掉。它是生命里的暗物质,菌类般萌发在旁人肉眼无法瞥见的时间深处,只有我与它相安。漫长而乏味的日子被放进了滚筒洗衣机里,每天,自己都在做重复的事情。一个人看书、写字、听CD;一个人上食堂、去图书馆、回宿舍;一个人发呆、走神、玩手机;一个人迎着日光倾斜而过又转瞬披着一路星辉归去。仿佛一个人才是自己的正常生活,但内心永远不会说谎,我是多么想摆脱独处时那个被生活装入套子里的自己。我多想撕裂与这世界的膜。
那夜在寂静的星空下,透过凌乱的网络,在午夜时分,我看到了你。我说我很孤独,孤独是一颗黑色的糖果。你说你能闻到我身上孤独的味道。我问为什么。
你说自己的身上也有相同的孤独。我沉默,没有回应。你抖动着窗口,让我看见你打出的话,孤独都有层黑色的糖纸,剥开它,我们能看到发光的糖体。这么多年,我看似习惯了孤独,心内却无限憎恶它,厌弃它,其实是自己没有勇气对这世界摊开手心,我紧握着拳头害了自己。
下线的那一刻,我知道你是懂我的,我们是这世界应该依偎在一起的人。
孤独的年华里,我们都经历过相同的故事。深夜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为屏幕上即将分别的男女主角而难过,他们相爱,但现实却不允许他们走到一起,终究在一个落叶满天的秋日或者鹅毛飘飞的雪天离开,两道背影渐渐被镜头拉远,年少不再。去看心里面那个女神或者男神的演唱会,门口排了很长的队,验票的时候,却发现票丢了,和检票员嘴唇磨脱了皮,他们还是不肯让人进去,自己只好站在广场的大屏幕下看倒数的时间,一点点敲响内心那扇异常失落的门。同样的悲伤还源自家庭问题,我们的爸爸和妈妈都喜欢吵架,会因为一顿不可口的饭菜、一次忘记从阳台上取下的衣服、一句不经意间的唠叨而引发家庭地震或者冷战,而力量薄弱的我们束手无策。
多想时间能早点铺路架桥,让我们穿越无边浩荡的峰峦星河,遇见,相依,这样孤独就不会在我们荒凉的年岁月盘旋太久以致我们习惯了孤独。
很难忘记那年夏天的见面。在车站旁喧闹的快餐店,你坐在角落里,穿栀子白的裙子,脸颊像草莓一样鲜红,有几颗可爱的痘痘,我迎面走向你,坐在你对面的位置上,从此你从虚拟的网络中住进我的心里。
我带你穿梭城市的大街小巷,逛得双脚麻木,在街边歇了一会儿,身上没有太多钱,就和你一同吃廉价的小吃,坐在木质的亭榭里,后脑勺贴在木栏上,抬头看屋瓦上喷出的水汽,氤氲着道旁的树梢和无尽的蓝天。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给你拍很多照,有时被你察觉,你害羞地摆手,说不要拍啦,我没有放弃,镜头里总是那个特别的你。
在与你暂时地告别之后,城中街上的梧桐树叶子开始在风中飘舞,我察觉到秋天的来临。曾经以为漫长得接近天宇光河的夏季,突然消失了尾巴。树枝间有一些残破的碎屑漏下,落在鼻翼上,有往事一样的味道,却让身体不安分地颤动起来,打了个哈欠,惊动原以为沉寂的空气。我的生活被拉成了一条橡皮筋,两端是两只透明的手,力量巨大,我却无法看到。人潮汹涌,脚下能前行的道路并不多,往往走着走着就会停下来,环顾四周,茫然困惑,向后却又无路可退。总是幻想你能出现,像明星一样发光,让我绕过街衢,穿过人海,找到继续向前的勇气。
我会是你发光的坐标。那天深睡中,仿佛听见你在说。立即睁开眼皮,黑夜永远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旷野,你不在,没有人为我举灯。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念你的,像没有智商的疯子一样。“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逃跑计划在《夜空中最亮的星》里这样唱着。
其实,我并不喜欢每一天都依附在有你的记忆里过活。很多细节可能会在清晨苏醒后遗忘,然后自己如同往常那样起来去公园跑步,在冷清的院子里看书,念海棠花芬芳的诗篇,或者坐最早的一趟巴士去偏远的乡野古镇写生,或者把生活过得没心没肺,让自己长成粗枝大叶。但在假装的过程中我常常会厌弃自己这样无知的举动,大脑轻轻一晃,关于你的所有青翠色影像都如同返照的光线落到掌心。
想念一个人并不是过错,我记得你说过。
烟雨穿过岁月的面颊,清洗出时光深处最干净的记忆。你不知道那天当我看到你的瞳孔里映出我的样子时,我的内心有多么紧张,喉咙哽咽的声响都显得那么大声。你不知道那天当我跟在你的身后时,我多想自己的一切都能融进你的背影里,和你永远在一起。
地铁开过一站又一站,无数人离开,无数奔波或者沉默的脚踝匆匆消失在视线里。微微晕眩中,黑暗即刻过去,隧道终究被光明凿空,我仿佛看到你的面庞撑满了整片天空,无处不是阳光,无处不是你的微笑。
茫茫人海中,你是一颗发光的星。我会沿着你的光芒看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