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微奇,暗想:那醉颜阁既是酒楼,去了还愁没东西吃吗,怎么先找个路边小店吃东西?看来淮上义军确实节省。正想着,杜淮山已先拐了进去,操着淮上口音吩咐老板下三碗面,又要了一些小菜。三娘子与沈放结发十年,对他心意熟知,一见他脸色,就知他会错了意。低声笑道:“他可不是为了节省。杜淮山是个老狐狸,他一向给人设局,最怕进了别人的局,所以、一定要先探听探听那醉颜阁中的大致形势才肯前去。江湖险恶,说不上有什么事――看来,这舒城一带也不在他们势力范围之内的,否则不会如此谨慎。他的意思就是要打,也先吃了饭好有力气。”
沈放冲她一笑,心想,江湖上章 鬼域伎俩真都瞒不过自己这娘子去。当下一牵三娘衣袖,入了座。杜淮山那边也已嘱咐好,冲沈放笑道:“本来沈兄不嫌我们淮北义军清苦,肯加盟相助,小老儿该好好请沈兄夫妇喝一杯的,但江湖鬼域,不得不防,反正我已是有名的老狐狸,一惯奸狡,这三碗面就算陪沈兄吃了个加盟酒吧,沈兄别嫌寒酸。”口中说着,眼里却笑嘻嘻地看向三娘。
三娘也没想到章 耳朵却灵着呢,脸色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见那杜淮山并没有见怪的意思,反露出些脱略滑稽的态度,知他没有生气,不由放下心来,暗道:这老头儿倒也不是光有一副阴沉脸,私下里还颇多可爱之处。三人一起吃着,这小店生意清淡,人不多,店家也并不忙。杜淮山本那么急着赶去醉颜阁,这时反倒象变得不紧不慢,吃完了面并不急着走,和店伙有一搭没一搭的搭起话来。
只听杜淮山笑道:“记得那年来,你们这儿有个醉颜阁还不错,产的好酒,现在还在吗?”
那店伙笑道:“几十年的老字号,当然还在,哪能说不在就不在了?”
杜淮山也一笑:“那儿倒是个好玩的好地方,这几天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说来听听――我记得那儿的新鲜事儿最多的。”
倒也是――酒楼荼肆之地原就是新鲜事儿最多的。那店伙也有趣,眨眨眼,反逗杜淮山道:“你老人家高寿了?”
杜淮山笑眯眯道:“六十六。”
那店伙?声一叹道:“可惜你老人家来晚了。”
杜淮山一双笑着的眼睛深处不由锐利起来,问:“怎么说?”
那店伙笑道:“你老人家要是再早来几年,年轻上几年,去那醉颜阁保证觉得不虚此行,会见着个你最想看见的人。嘿嘿、不是调戏您老,您也别生气,只怕那时叫您把命搭给人家你都会情愿的。”
那店伙的笑容颇暖昧,说的话也若有意若无意,但听在杜淮山章 刀尖舔血的江湖健者耳朵里自然别有意味。连沈放也一惊,不知那店伙话中究竟是何意思。三娘不由把眼直向那店伙瞄去,她一双眼清澈透亮,说得上阅人多矣,却也看不出那店伙笑容背后的含义。杜淮山心里也满腹狐疑,但他生性谨慎,见那店伙话中有话,不肯明言,他也就不再深问。看似随口道:“那醉颜阁中就没有别的什么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那店伙笑道:“还有,听说我们们徽商中第一富鲁家老爷子来了,就住在那儿,章 就是醉颜阁中这几天每天午前都会传出琴声,有一个抱琴的人在那儿弹琴,不喝酒也不吃菜,好象是鲁老爷子的客人,两人却不说话,你说怪不怪?”
杜淮山一双老眼盯在那店伙的脸上,他的每句话似都关联很大,却偏看不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杜淮山至此也不便多坐,会了碎银子,说声:“有扰”,便与沈放与三娘起座去了。
出了店门,拐了个街角,杜淮山就看见焦泗隐派来的等在街边上的一个镖行的伙计,伸手把他招了来,低声吩咐道:“回去告诉焦老爷子,章 再派个人来等我们的消息。”
那伙计应声去了。沈放章 还去不去醉颜阁?”
杜淮山脸容一整:“去、怎么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值得我杜老儿把命都交给他,嘿嘿!”他口里这么说着,心里在担忧一个人,不由当先走去。
醉颜阁是座结构精美的古楼,整座楼都是木制的,虽然有脱漆落彩之处,但一堂一榭、极具匠心。整座楼不大,在里面沿廊行去,却幽委曲折,别有一种廊苑幽深之感。店伙把他们迎上的是二楼,章 影透窗隙,整座楼有一种说不出的静,全没有一般酒楼的喧闹之气。沈放问店伙:“这么少的客人,你们酒楼怎么开得下去。”
那店伙边擦桌子边笑道:“客人不喜欢清静?说起我们酒楼,那真的是客少。舒城本就小,又不当什么交通要冲,所以客人更少。只为这酒楼是本朝开朝裴尚书雇能工巧匠盖的,在皖南一带也很有名,所以还常有人来。不瞒客人说,我们这酒楼其实主要只做一个人的生意,就是我们这儿大有名的鲁老爷子了。好在鲁老爷子爱清静,也吩咐下来说他喜欢清静,我们东家就宁可客少些也罢了。那鲁老爷子是本地第一富商,不说富甲全国只怕起码也富甲七省。他绝爱我们这里的房子,吩咐了好好维护。说起来他一年能来上几次?但每次来都赏赐颇多,所以只这几次,只他一个客人就足够养活这栋酒楼的了。”
沈放“噢”了一声。杜淮山和三娘可不似他的全无心机,一进门就四处打量去,看的是如果有事,何处可进、何处可退、何处可攻、何处可守。三人适才吃了面,这时就只要茶。六安茶是当地有名的,茶烟起时,店伙就退下去了。几人这些天一直劳劳碌碌,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加上这猛地一静,反让人不习惯了。一时也无话可说,心里本都满满的,几口荼下肚,猛地却似空了许多。
沈放心里想着那个易先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会派什么人来接车?这一路之上,特别是过了江之后,尽有杜淮山等人的眼线,不只通报消息,还有钱粮往来,这巢湖之地想来就是淮上的大后方了。此时杜淮山所押之货,已不只骆寒所送之物。除了那二十余万两银子兑成的金子珠宝在身外,一路上杜淮山又收上来几十鞘银子,估计也有三五万两之数,都是一路上义军眼线与民间百姓的由衷赠与。沈放不由暗暗佩服那位易杯酒:淮上之地被他这么精耕细作,足见所用的功夫之细。不知他与那鲁老爷子又有什么来往?
――这人在巢湖一带似乎极有盛名,一路上沈放听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下五六次了,而且难得的是口吻中多有一分敬重。他从滁州一路行来,路上所见的通衢闹镇,几乎处处都有“通济钱庄”的牌子,还有“通济药房”,“通济客栈”,想来领的都是一家的本钱。沈放虽一向闻得其名,也没想到他生意兴旺到如此地步。
章 富可敌国。――沈放正想着,却见那店伙又掂了一壶新开水来续水,开口冲沈放笑道:“客人不嫌清静了吗?这下热闹可要来了,有一拨金使过境,本县吴县尊要亲自款待,适才衙役的衙票已经传来了,一会儿就要在这里待客,就安排在你们这座位斜对首的回廊,到时只怕还要演鼓乐,传营妓,一会儿可就热闹了。”
沈放知他是好心,就也冲他一笑,心想:先前那店伙说的杜淮山一见都甘心身死的那个人在哪儿?该不只是一句玩笑吧。
一时,果然听见门外楼首传来一片喧噪之声。章 又转入门首,再转入小院,才渐近酒楼来。沈放与三娘不由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章 举止轩昂、似是头领,他看章 夸巧文绘之处,不由就停步细看。至于木头之接集、构局之精妙,常常引发他一叹。他汉话说得虽生硬,却不失流畅。只听他对身边人金人讲了几句金文,才又用汉语对那县官说道:“南人打仗不行,工匠却是优秀的。”
那县官甚是斯文,肃手把客人请上了二楼,正好就在沈放三人斜对面,隔了个天井,彼此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边人喧喧哧哧足占用了一条回廊,对这边沈放三人却不感兴趣。醉颜阁中店伙俱都闲散惯了,一向客人都少,这时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又是县令的客,一时闹了个人仰马翻。弄了半晌,那边三十几人才算坐下。入座即上酒,金人却似喝不惯这里有名的“苦苏”酒。一个个皱眉挤眉,乱声道:“好淡,好淡。”
只听那县官笑道:“这是我们南人的酒,味道不烈,但后劲绵长,入口微苦,但妙在苦中之回甘。伯颜大人粗豪惯了,想来喝不惯,我叫他们换酒来。但大人若能奈下心来品味,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那被他唤做“伯颜”的金官倒是很听劝,细细又喝了两口,笑道:“你们南人最会弄章 男儿汉,你们是先把什么都盘软了再说。”说着,回头吩咐身后的金官道:“记下,回头和南朝使者说,这苦苏酒和造这座醉颜阁的能工巧匠都叫南朝给我们皇帝送来。”
说着口里哈哈一笑:“没错,这酒是有些味道,但你们南人再巧有什么用?不够强的话,再巧的东西也是拿来给我们用的。”
杜淮山听那金人说话脸上就不由一怒,沈放却轻声一叹道:“可惜,他说的大致没错。”祟奇尚巧不能说不是南朝人积弱的一大缘由。他们都不想再注意那边,以免惹气生。试着找些话说,没想那边下面的话却不由分说就钻进他们耳里。却听那伯颜道:“不过你们南人里面也有好样的,这次我来就是为七里铺金使被杀的事。――兀儿哥大人也是个勇士,摔跤放箭,一向在我们金人中也少有对手的,居然和二十几个护卫连那么多宋兵一齐被一个人杀了,不由我们皇帝不大怒。本来我也不信,亲自看了他们伤口才信了的,确是一个人出的手。这动手的人真是英雄,只是不知怎么突然不见了的。”
那吴县令陪笑道:“伯颜大人真是英雄惜英雄,这等胸怀可真叫在下佩服,想来朝廷已答应叫人追查了?”
那伯颜笑道:“你们朝廷把事情交给了缇骑,可惜缇骑首领并不上心,我很不满意。再追逼下,缇骑首领还是不买我的帐,是你们秦丞相受不住我们压力,答应请江南文家的人追查凶手,说凶手是化外野人,对江湖上的人要用江湖的方式。我却瞧不起那文家人,只会暗杀行刺,这事他们办不成的。后来听说缇骑首领袁老大的七个部下,一个徒弟也被那同一个人杀了,还重伤了他亲弟弟。他才忿然决定亲自出马。现在他已到了镇江的,我这才放心,袁老大是个英雄,只有他拿得住那家伙的。”
他似是个南朝通,口中汉语虽生硬,却足以达意了。沈放没想到朝廷中还会有这一道曲折。袁老大目下对淮上压力极大,他和杜淮山都不由侧耳倾听。却听那金使道:“怎么那个骆寒就再没出现了,他又和你们一般南人大大不同,你们南人总是凭别人的亲属朋友控制人,偏他象没什么亲戚朋友,连缇骑都查不出谁与他有关系。我很急,也生气――他要是一直这么不露面,难道这案子就算了?”
那吴县令只一脸浅笑地听着,他虽在朝为官,却对大事小情一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却听那金使反越说越有兴味:“我把这话跟袁老大说了,还是他有办法,他只问了我一句:‘你知道我们有笔银子被劫了吗?’”
“我点头说:‘知道’。”
“‘那你知道劫银的是谁?’”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袁老大喜不喜欢听那人的名字,‘听说叫骆寒’。”
“我见袁老大就面沉似水,然后他问:‘那你知道那银子被送的目的地?’”
“我摇摇头。”
“我看见袁老大脸上一笑,说‘淮上!’他的话总是很短,但很肯定,让人相信。他说:‘虽然我不很确定,但我也大致猜出了他要把银了送给谁,那人也正有困难。嘿嘿,零落?迟一杯酒,当今天下,也当真只有他才交得下骆寒这样的朋友。嘿嘿――雪函冰铗,青白双璧!所以我不用费力去找骆寒,我只要放出一句话――如果他不出来的话,我就要势迫淮上。凭我这一句,他就一定会出来的。’”
沈放与杜淮山对望一眼,没错――袁老大果然高明。他一进镇江,就已露出其凶难测,其势如张――原来真实目的却在于此。只听那伯颜道:“我问:‘那他如果仍旧不出来呢?’”
“袁老大脸色一青,说:‘你总对一个姓易的印象深刻吧?’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我们朝廷上下没有对他印象不深刻的。只见他把脸一沈:‘他要不出来,我已知道银子送到哪儿,我就直接找那易姓人算帐’。”
杜淮山的手不自觉地就一把抓住椅子扶手,一张花梨木的椅子凳时在他手里“咯嘣”一声、开裂了。沈放已知他对袁老大的忌惮,但真没想到会是章 各有背景的三十二尉俯首听命,令杜淮山焦泗隐这类江湖健者也恐惧束手,甚至连那金使伯颜也满口佩服。虽然沈放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他连金人的帐都不太买,这一点跟朝廷上下可真大相径庭,也让沈放绝对没有想到。听那伯颜之话,似是以秦丞相之权势谋术,都难撼其主见,足见袁老大此人果然不凡。沈放望向杜淮山,也明白了他的担扰――以淮上一文弱如易先生者,当得住他的亲力逼迫吗?
座中一时也静了静,沈放望向三娘,见三娘也在抚整自己的鬓发。她的鬓发本整齐异常,不需抚理的,但沈放熟知三娘,知她这是心理紧张所至。相识十年,还从没见过她这样。――袁老大如果过江,缇骑势力北张,他夫妇也必然无幸。但沈放虽是书生,却自有书生的勇气,他伸一只手握住了三娘的手。三娘被他一握,似乎就心定了很多,将指也扣住沈放的手。心想:这丈夫虽然不解博击之技,但生性中也自有可以依靠之处的。
连那吴县令也知此事干联重大,那易杯酒虽远在淮上,但正是他在宋与金之间支起了一道缓冲的屏障。这些年淮南平定一大半也有赖于此。这时不由也声音稍紧地问道:“那骆寒到底现身了没有?”
在座人也多想知道这个结果,却听那金使道:“我不知道,只知道,袁老大不知为何,突然停止北上,就耽搁在了镇江。好像是有人说,在镇江附近的长江边上,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晃了一晃,牵着骆驼饮水。他行踪飘渺,谁又知道他是不是骆寒了?就算是,别人也不知他的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