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超手脚快,去了一时就搬出个高约两尺的铁箱来,沈姑姑抚着铁箱――老爷在世时,她从未被允许开过这把锁,这时摸出老爷子留下的钥匙,心中也不由感慨系之。迟延了会儿,才开了锁。只见里边厚厚地一摞一摞全是帐本,可想而知都是六合门这些年的帐目。帐本虽多,但六合门瞿老英雄交游天下,富甲一方也是众所周知,也无人吃惊。只见那铁箱内还有一个小小铁匣,匣盖有个黄纸签帖着,上面写了字。众人看去,却是:余自知余日不多矣,十月初三,临终清帐,笔笔注出,免令后人为难――百龄绝笔。
众人认得正是瞿老英雄的字,他细心,这盒子还用黄签封着。这时封条完好,可知绝无人动过。
沈姑姑倒底伴他二十余年,看了章 一个写的是“资产”。沈姑姑受不了老爷子字迹,把册子交给冷超道:“你念一下,和众人对一对,看看……对不对得上,你就先念念……外欠吧。”
瞿宇与郭、刘、杨三位见那冷超不是作假之辈,也还放心。都知瞿百龄生前,沈姑姑碰不到那箱子,死后又被自己几人防得紧,无暇捣鬼,所以也不怕她有瞒报的。
瞿宇一招手,已叫过一个帐房来,叫他跟着冷超念的一笔笔记下来记清楚。那边郭、刘、杨三位却是杨兆基自己拿了笔开记。
众人争了半天,至此才算触到真金白银,瞿宇喉头微干,杨兆基握笔杆的手心里不由都是汗。
只听冷超念到:“外欠:一、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整。”
座中就有人就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冷超知是对上了。原来座中几乎都是债主。接着是:“南昌布商龚某五百一十七两,阜阳马鞍商人胡某三千两……”债主多半就在堂上,念到时他都应一声。众人心头越听是越是惊诧,只听得欠债数目是越来越大,直至:“半金堂吴四公子、七万两;两湘钱庄李伴湘、十一万两;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更是数目惊人,想章 五十万两之巨,他到底有多少资产,能还得上这么多外帐?
一本薄薄册子将将念完,众人已满脸冷汗。连瞿宇都觉得手足发冷,记帐的杨兆基也笔头直颤,沈姑姑双目发直,他们都不知老头子会有这些外欠。这么说起来,家财再多,只怕抵起帐来,也剩不下什么了。下面债主一向以为以瞿老英雄财雄势大,可能就是偶然和自己周转下小钱,也没想到他外欠如此之巨,不由担心起六合门还不还得上现钱来。
座中郭千寿脾气最急,这时扑上来,抓起那本写着“资产”的小册子,塞到冷超手中,道:“快念念这本。”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只听得:“某某处药铺一座,合银三万两,已押于某钱庄,某月某日交割”然后划了个叉,再就是“某某处房产,价计八千两整,某日某日出兑,价银已得”又划个叉。
众人一项项听去,脸上冷汗越来越多,念的竟都是已出兑的资产。――这六合门果然资产甚多,但居然一项一项全卖了!众人眼看那帐册已只剩薄薄两页,利益攸关,不由心头揪紧,暗想:瞿老爷子总不成真的只剩个空壳了吧?
却听冷超已快念到最后一项,却是:“永济堂、六合门总会所,作价十三万七千两正,抵与通济钱庄,后无钱还付,转为出让,定于某死后一月交付。”
――他竟连这大本营的房子都卖了,那不是净欠五十余万两!座中人惊愕之余,只听得“啪”地一声,然后“砰”地一响,侧目望去,“啪”的一声却是杨兆基面色苍白,控制不住,手中的笔杆“啪”地一声断了;“砰”的一响却是座中一个债主当不住这个片甲不留的现实,头中一昏,人已“砰”地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昏倒在地上。
“3标§”三解:(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我亦有言、岁月于征,愿得怀人、说彼平生)
堂内一时一片静默。良久,杨兆基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冲瞿宇一抱拳道:“恭喜你,瞿门主。”
没等众人反应,他已向外就走。瞿宇闷声道:“什么意思?”
杨兆基不说话,依旧往外走。瞿宇飞身拦住,口里道:“杨师叔,话没说清楚怎么就走?”
杨兆基看都不看他伸出拦自己的手一眼,伸手一拨,就向外闯。瞿宇一着小擒拿便向他腕上扣去,杨兆基斜穿一步,这一步有个名称,叫做‘穿花步’,手腕一拧就已避开,一支手反向瞿宇胸肋间拿去。瞿宇硬声道:“杨师叔,永济堂是六合门总堂,你身为外堂之主,就这么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吗?”
他说一句,手里就出一招,说了五六句,手里已施五、六招。杨兆基手下一一接过,口里也不含糊,答道:“你不是要当门主吗?我杨兆基没意见,给你当好了,难道我走也走不得?”
瞿宇怪声道:“你走了,堂上这些人怎么打发?”
杨兆基道:“那是你瞿家之事,对了,从今日起,六合门也即是你瞿门了,你们欠的帐,屁股还要别人揩吗?”
瞿宇不怒反笑,“哈、哈、哈”一连三声、要待再拦也觉无趣,不拦的话自己也无法独力开发堂上众人。大变突来,人人惊愕。瞿宇口里喃喃道:“孱头!有热灶你们就往前凑,现在呢……一个一个跑都跑不赢,哼哼!”
这时却有一人站起来道:“谁也不许走,事情没有弄清白之前,哪个也不要能走。”
说话的却是先前发话的两湘钱庄的二掌柜李伴湘。他虽是二掌柜,但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响,艺出衡山大觉寺,钱庄上与江湖人物有关的业务一向是他打理,所以要不回债的话,责任也大。只见他冲四周道:“在座的各位、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刚才压在四周大小债主心头的惶惑,猜疑、不满、恐惧这时下才一齐爆发开来,只见越是小债主声音回答的越大:“是!”还有人痛哭流涕道:“那可是我的棺材本儿呀。瞿老爷子,难道大家伙儿信你都信错了吗?”
更有脾气冲的人已踢翻椅子,跳起来骂道:“什么六合门,什么瞿老英雄,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场面一时由极静变成了一锅粥。六合门中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两湘钱庄的掌柜李伴湘是久经世事的,做事极有章 杨两人默然无语,当下拍掌道:“大家有话慢慢说,――可能六合门另有六合门的苦衷,瞿老英雄一向光明,虽然事已至此,在下也不敢相信他是如此无信无义之人,且给六合门一句说话的机会。”然后一挥手道:“只是,大伙儿且把各处门窗看定了,以免哪一位六合门中管事的有急事先走一步、大家伙儿就此找他不着。”
众人就愁无人主事,听了章 闭的闭,把屋子围得铁桶也似。屋内光线登时暗了下来,本是早晨,外面天又刚阴了,这门一关,屋内越发暗了。只有供台上烛光闪烁,照着众人的脸,脸上表情个个阴情不定。
那些小债主章 冷超、瞿宇、郭千寿、刘万乘与杨兆基。客位上零零落落的有几桌人没动――两湘钱庄那一桌没动;再一桌为首的是个五短身材的人,正是‘五行刀’的门主、先前也曾开口说话的胡七刀;另一桌上坐了个身材富富态态的公子,一双白胖的手放在桌上,识得的人认得他就是江南“半金堂”的大少吴四;再有东首一桌上坐了三个人面目阴沉的人,也不知是何来路;还有弋敛与沈放三娘;其余两三桌挡在阴影里,因门窗已闭,光线太暗,座中之人一时看不太清――这些人想来都是大债主了,所以一时还按捺得住。瞿宇清了下嗓子,干声道:“李兄是把我们都当作囚犯了?”
李伴湘道:“不敢,只是事体重大,那十一万两银子我们是看在瞿老英雄面上拆借的,连抵押都没有,也差不多是我们两湘钱庄大半身家,这批银子我们可亏不起。六合门声势虽盛,却不能人一死,欠的帐说抹就抹了,怎么也要给一个说法。”
旁边人哄然道:“对,对,给个说法,――拿两个帐本出来念念就这么说完就算完了,我们怎知你们不是特意造了个假帐本出来骗大家伙的。”
瞿宇一叹:“六合门?声势颇盛?只怕过了今天转眼就要烟消云灭了。”
――他说得也是,帐目上清清楚楚写着,连这六合门的根本重地,永济堂的内外两宅都已抵卖给别人了,一个月后就要来收房子,六合门那时不是灰飞烟灭是何?
却听那边暗影里有人道:“这里面一定有文章。贫道适才听所念帐目,心里也合计了一下,这外欠一共五十二万七千四百六十五两银子,与六合门自有资产变卖出脱的四十三万余两银子,一共近百万两,难道都在这短短几年内都花光了?这银子到哪里去了,凭空飞了不成?倒要追究个清楚。贫道与瞿老英雄相交甚熟,知他人虽豪爽,广济天下,却绝不是铺张奢侈之人,这事还要查仔细了。”
他的话平平和和,众人听了都暗暗点头。只见他自称贫道,没想瞿百龄连方外之人的帐也欠。他自称与瞿百龄甚熟,想来必是一位方外高人,只是看不清他面貌。
却听那面“半金堂”吴四吴大少接口道:“这位道长所说有理。”说着,冲五行刀座上胡七刀一笑:“只是这厅堂太暗,无法看清道长真身,颇有遗撼。胡兄,咱们给这堂中增点光辉如何?”
胡七刀似与他交好,虽不知何意,也点点头。此时门窗已闭,屋内只有供台上的十几支蜡烛插在枝形烛台上亮着。但旁边还备的有数十枝蜡烛,只听吴四道:“献丑了。”
只见他人依旧端坐不动,手里一支盖碗却向供台飞去,其势甚稳,其速却快。那盖碗将将飞到了供台边,刚好就撞在了盛蜡烛的那只篾篓上,那篓子本要远较那盖碗为重,却被一个小小盖碗撞飞了起来――这还不奇,奇的是那一撞似有回旋之力,那篓子不向别处,反向吴四方向飞来。吴四抄手一接,并不看那篓中一眼,袖子已从篓中卷出一枝蜡烛,随手挥出,已向胡七刀甩去,口中道:“胡兄,借个火。”
胡七刀已知他用意,见蜡烛飞来,便伸手接住。众人就看见他伸出的左手:黝黑粗糙,便知章 磨起刀来!不一会儿,只见刀身冒起烟来,座中人还从没见过有人把黑沙掌练到如此地!只见那烛蕊本帖着他左手掌沿,他将刀在手心这么磨着,不一时,烛芯“哧”的一声,便燃出一个红点,胡七刀撮唇用力一吹,烛火一爆,瞬间亮了,他这里才攸然收刀,把蜡烛又回掷给吴四。――他这一手出掌磨刀,点火燃烛,玩得当真高明,更难得的是出刀收刀其势如电,不愧是五行刀的刀把子。
那边吴四已接过烛火,伸袖一卷,那烛芯就一爆再爆,转瞬间已爆出二三十朵火花,一挥手就已把篮中蜡烛通通点明,他随手一撒,几十支蜡烛划出一道道火线,飞向堂内各桌之上,然后停停站住。他章 刘、杨三人对望一眼,知他二人此举其意不在明烛,而是示威――欠我吴四与胡七刀的帐可不是那么好赖的!
烛火已飞至东首暗影处适才说话的那人桌前,众人眼中猛地一亮,那人已合什站起,一身道装,含笑道:“小道平阳观素犀子,见过诸位施主。”
胡四笑道:“原来果然是位方外之人。道兄,小可只听说过道士化缘,没想道兄还会放帐。”
素犀子却并不恼,依旧含笑道:“小道与瞿老英雄方外至交,银子不多,四万两整,却是小观数十道友的香火钱,所以不能不问个清楚。”
那边瞿宇已冲沈姑姑道:“那么多钱伯父都花到哪儿去了?”
他自己也颇费解,伯父为人一向俭省,怎么会百余万两银子转瞬不见,自己这一向算在他身边的人连影儿都不知道。
沈姑姑已苦笑道:“我怎知道?”
那边杨兆基冷笑道:“刚才你不说内堂的东西都是你的吗?现在这些帐翻了出来,该不该算你的?你怎么又是‘我怎知道’了?”
沈姑姑红了眼,怒道:“没错,我是知道,只是不想说出来――老爷子在世时省吃俭用,我沈玉玲也没什么乱花销,可你们说说,你们哪一个不是锦衣玉食?整整把个老爷子吃空了、气死了、还说这话!”
杨兆基见她倒打一耙,不由跳起怒道:“你……”
那边吴四已冷笑道:“吵什么!刚才每人都怕分少了,恨不能多占,这下各人可又怕分多了,生怕沾上一点儿。是不是要再打上一场?”
六合堂中人听他讥讽,不由齐齐对他怒目而视,但已无暇顾忌到他的讽刺。还自争论不休,辨驳无已。正自吵吵嚷嚷,却听东首那边坐着的三个面目阴沉的人为首者开口道:“这九十余万两银子瞿老头儿都花哪儿去了?都吃了吗?还是养了上百个小老婆,生出了千把个歪儿子?全泡进去了?”
他声音尖利,座中之人也讨帐,只是没有象他说话这么过份的。堂上六合门中人虽气,一时都不愿接口,以免沾上,还是冷超闻言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义父可不是那样的人!”
那人锐声道:“那你义父是怎样的人?他欠的可不全是财主,还有好多小生意人。”四处指了指:“卖布的、卖鞍辔的、卖粮米的,嘿嘿、瞿老头儿沽名钓誉一辈子,临走临走总算露出了狐狸尾巴。他这辈子算快活了,可留下这些债主可怎么活?这一着尸解,玩得可真是高明啊高明!”
冷超怒得张口结舌,却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章 却听有个清清淡淡的声音道:“冷兄,能把帐本拿来我瞧瞧吗?”
那声音清清淡淡,在众人的吵吵嚷嚷中,越显得没有丝毫烟火之气。帐本正在冷超手里,他循声望去,见却是先前那个背出《六问》的少年在冲自己微微笑着。不知怎么他就觉出一份信任,横了出言辱他义父的三人一眼,把两本薄薄的帐本送了过去。众人闹了半天还没想到细查那帐,见有人要翻看章 可叹!”
众人不知他在说什么,把他直楞楞看着。却见他抬起眼,冲沈姑姑、瞿宇与郭、刘、杨三位道:“小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能否允准――诸位可以把这两本帐出让与在下吗?”
堂上一哗――这是什么意思?这两本帐上差不多都是瞿百龄外欠的帐,有人会傻到买别人欠下的帐吗?
瞿宇以为他调笑,哼声道:“出让,你知道这帐本什么价儿吗?”
那少年淡笑道:“我知道――原价,自然是原价。”
李伴湘似已看出了什么,猛地插口问:“你是谁?来自哪里?”
那少年淡然地望了李伴湘一眼,冲众人点头一笑:“我姓弋,游弋的弋,来自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