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苍怀向他改动好的阵中看去,果然气象又是一变,黑影幢幢、杀机无限。忽听一个清锐的声音道:“赵老儿,你以为凭这堆石头当真就可困我七天吗?”
赵无极额头一皱,――他已是焦头烂额。那日,他把骆寒引入此阵,满有把握,纵使他一剑锋利,但只要一入这阵中,凭阵中的森然万象,保证不是他短短一剑对付得了的,自己还不是想困他几天就是几天。
可结局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这阵的威力当然在布阵之人。此阵处界无传,他也是出身皇室,又有志向武,才有所闻。幼年时于大内“琅琊阁”中得了此阵秘图,大感兴趣,就抄录了一份。靖康乱后,他久住江边,想起幼时所闻,才得以加意访探而得。然后穷十年心智,才对其中机窍运行有所心得。骆寒弧剑虽利,但不信他对付得了归有宗这等大宗师穷三年之力布得。如今又有自己这深通“易书”“洛纬”的高手坐阵的大石坡上乱阵图。据传归有宗当年布得此阵后,也极为兴奋,在一块大石上刻道:“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宏兮,万物为铜。”心中得意,由此可见,他短短几句铭文,要炼的就是天下高手的精魂。
那块石头现在就在阵的正中,距骆寒立身所在不足三尺之处,骆寒正在那里负手沉思。赵无极想:自己固然及不上归有宗,但那骆寒也必及不上前朝那二十九位高手。只听骆寒清啸道:“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一样的话了在他口中念来就不一样了。句句结尾都已非断论,而是疑问,或云质问!只听他道:“嘿嘿,我却不服!你是赵家后人,果然有皇帝老儿那些个以天下万物为刍狗的臭脾气。但天下之物,都是你说炼得就炼得的?就算你是天地洪炉,且炼炼我章 无所称、无何有之物!”
说着,只见暗夜中,漾起一道寒光。那剑光是漾起的,潋滟如波光水色,在这暗夜里有一种令人心醉的璀璨。只见大石坡上,风云忽起,骆寒已抓准机窍,向东冲去。他一动身,赵无极已觉不好,立即扑出。他坐的位置似去哪儿都方便,所以他虽后动,还是拦在了骆寒前面。只见他从空中拨棍而击,他那棍本长,是太祖‘齐眉’,这凌空一击,加上石阵之威,果非小可。骆寒偏是在气势上不肯输人的,竟敢以二尺短剑,硬接赵无极齐眉之棒!
只听‘叮’地一声,剑棒相交,声虽不大,却火星一灿。骆寒不全是硬接,短剑已顺棍而上,直削向赵无极手背。赵无极左手立时一松,用右手执住棍的另一端,将这头直向骆寒胸口撞去。骆寒虚握住棍头伸手一带,短剑却圈向赵无极咽喉;赵无极一缩头,发髻上的布带却被骆寒剑锋带到,立时削断,一头头发登时披散。他不慌,借机左手又捞住棍头,双手一掰,那棍就见一弯,这一招他在江底曾用过,只不过那时的一式是“矢射天狼”。这时却成了一式“混沌棍”,然后松手一弹,棍尖挟着一股气流直弹而出。骆寒力弱,当不住他这一棍的弹力,伸手以剑尖向他棍头一点,虽避开,人却已飞退回阵。赵无极长发披散,将适才露了些破绽险些让骆寒逸出的那块石头挪了一小挪,才拄棍抬起头来――微微星光下,他面上皱纹深刻――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只要稍有缝隙,他似都可能随时如水银一般逸出,如果不是这乱阵图,真不知天下还有没有困得住他的东西!自己已尽全力,这两日多以来的发挥更是超出他平时对这“破阵图”的领悟。但骆寒武功全不依常理,不讲道理,这三日虽困得他住,但他每一击,都是向赵无极思维悖反,万难逆料之处击来。有数次吓得赵无极一身冷汗,偏偏其中似乎包含了不少武学至理,可惜赵无极已无暇参悟。如果不是这大石阵果然大观,常常有赵无极未曾预见之妙用,以他往日的理解,只怕这时早已被骆寒逸出阵外。围困以来,只头半天赵无极能还稍有闲暇,喝两口自带的小酒,后两天多以来,他就没吃过一口东西。直至此时,他已不知,自己是以石阵困住了骆寒,还是骆寒以此阵拖住了他?
这时,赵无极脑中不由想起了他从小就面对的太极图中那副“阴阳鱼”。两鱼相抱,何者为阴,何都为阳?《易纬》中说:“反舌有舌,佞人在侧”,自己与骆寒此情此景,不就象反舌有舌一句?更象那两尾阴阳鱼――是阴起于阳,还是阳抱于阴?是有是无的反面?还是无为有的全部?赵无极白发萧然,所思及此。
《易》中有云――“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昝,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象》日:‘无往不复,天地际也’”
――困人者恒自困之?
赵无极这里沉吟细索,耿苍怀却在想着另外一些事。他不做易理纠缠,却想起一些世务――太祖太宗,与归有宗,俱为一代豪雄,但所作所为――削尽天下之兵,以为安逸;夺净万民之权,以为永固――就真的对了吗?
他想起有宋以来,从开国至此,就内乱不止,外患无已。都说国乏栋梁,野无才士,但就算是有――如有宋之初,如宋室这般自去其势,朝廷内削尽兵权,江湖内困尽豪雄――尽削天下之兵以求无兵,尽愚天下之民以求无乱。从此天下如废――以此换来的太平,能长久吗?又是真的太平吗?
他望向阵中,只见阵中大石星罗棋布,神奇鬼博,骆寒正站在其间,却身形削挺――章 剑上眉上,俱有一股这巨石阵图也困不住的奇气别才!他这一站就是数刻。天上启明星起,已过半个时辰,骆寒忽叫道:“赵无极,我明白了,我要破你阵法于卯时初刻――晨光熹微之前!”
卯时三刻,远处忽传来隐隐鸡啼。赵无极忽又动了起来,他要赶在寅时已尽,阳气初吐之前立刻变阵。只见他步履匆忙,于石阵间盘旋疾走。转眼之间,他已又挪动了十几块大石,然后抬头看看天色,似颇为急迫,又加快了手脚。耿苍怀见他章 赵无极坐于大石上,静默无语,苦苦筹算,看来这次他也是呕血而谋。耿苍怀决定要助那骆寒一臂之力,瞄住赵无极所挪的最外缘的三抉石头,悄悄掩去。他手脚极轻,加上赵无极再未料到阵中还会有别人在,全无发觉,自顾忙他的。悄无声息中,耿苍怀已将其中两块偷偷挪动了半尺。
耿苍怀也不知自己挪得对不对,这半尺之挪对骆寒有害还是有助,倒是担心自己无意中触发了这阵中更厉害的杀手。只见阵中黑影幢幢,似是没什么变化。此时本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他想起骆寒刚才的话,要破此阵于卯时初刻,不知怎么,手心微微觉得出汗。赵无极手底也已忙完,退回那块大石上,沉默不语。
三人所等都是同一刻,这一刻对三人来讲意义大不相同。骆寒是志在必得,耿苍怀是坚决援手,赵无极却是感到疲累。想这阵法在夜中的变化有些自己似是还没想明白,只要抗过了这一刻,也许明天白天,可以过一天消停日子了。
――想来这三人也没想到会有一天在同一处山谷里共望黎明。
天忽然猛地黑了一黑,然后,微光一露,浸出天际。只听骆寒一声长啸,声惊数里,一谷内外,夜鸟纷飞,在天上杂鸣不已。然后,一道剑光就随着那微微的晨光涨起,如水银浸地,奇花初胎,绵绵然,泊泊然,颇非骆寒以前的剑意。其势虽慢,却无可阻挡地向阵外渗去。赵无极也一声大叫,抓起齐眉棍,飞跃而起,棍影如织,从天罩下。
耿苍怀无暇细看他们,沉腰运力,直向第三块石头击去。那石头虽重,却也应声被他推开三尺有余。他犹嫌不够,将后背靠在一块几近万斤的大石上,运尽平生气力,猛地一靠。好耿苍怀,连那万斤大石也被他靠得晃了一晃。然后他就见阵中似乎瞬息一变,石头还是那些石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光的原因,看着却明朗多了。但那块大石太重,马上重新还原,耿苍怀险些有脱力之感,眼前一黑,却觉得阵中局势又是一暗。看来、这阵不是说毁就毁得了的!
章 哈哈,你只怕当是当世少有的能和袁老大有对搏之力的人。嘿嘿,我与堂兄此前也曾数次冒险、试图透袁老大入此阵中,谁知他全不上当。如今看来,他没来、不知是他的造化还是我们的造化。我只拖住你三天,但这三天,只怕也足够了。骆小哥儿,咱们回头还会见面。”
说着,他冲耿苍怀藏身处恨恨瞪了一眼:“那块石后却是哪位高人?嘿嘿,以这份功力,现下江南除了袁老大,大概只有耿苍怀一个了。如非得你之助,骆小朋友脱不脱得出此阵还是未定亡数,朋友之德,我赵氏兄弟记住了。”
说完,他更无多话,跃入水中,顺流而去。
耿苍怀见他游远,才露出身形。骆寒正在收剑,他的剑无鞘,以一块布包裹,却是藏于衣袖中。他本就瘦,这三天粒米未进,一个小腹更是凹了进去。耿苍怀只见他弯腰在溪流中洗了一把脸,溪水冰凉,让他年青的肌肤绷得更紧。几天水米未进,他淡褐色的肌肤显得有些苍白,但更见精神。耿苍怀一向觉得自己话算少的了,哪知骆寒却更孤僻。他洗完脸就倚在大石上歇了一歇,看来这一战,对他消耗也颇巨大。他在那里等待天明,谷中草木渐渐清晰起来,这是个冬日,原上草,朝露唏(日字旁,打不出),晨光里已带着一抹霜的色彩,清薄寒凉。然后那个少年似是休息完毕,站起身,吸了口气,跃入水中,返游向江畔。
耿苍怀跟着他,到那石隙将尽之外。骆寒就撮唇呼啸了一声,石隙外,登时传来一声骆驼的欢鸣。一主一畜两鸣相应,山谷回响,极为欢跃,连耿苍怀听了都暗觉欢喜。转眼间已见沙洲,那骆寒跳出去就与骆驼抱在了一起,虽然他低着头,见不到他表情,耿苍怀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高兴。
耿苍怀还想和他说些什么,章 缇骑、毕结、白鹭洲、江南武林之乱……所有章 杀人,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都另有一个他自己的世界。就是偶然从别人的世界走过,也一副滴水不进的样子,但也让人疑问――那他为什么来?
耿苍怀默默地想着,不知道该怎么走进他那个世界去。
耿苍怀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大石坡外陪章 看那乱石阵。
耿苍怀也是好奇这骆寒行径,便也随他一齐去看。只见骆寒就坐在赵无极那日坐过的大石头上,支颐冥想,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也真耐饿,一天不吃东西是常事,耿苍怀都觉陪他不起。
耿苍怀头一次见到章 近观天地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大却往往越来越少。章 那支手,面对着天地洪炉,造化神工,而求自我之所在,小小年纪,真是难得。
真的,天地生人,但生人为何?――人生为何?人死为何?――得也奚若?失也奚若?――章 武学,也太浩瀚了,浩如烟海,一入其中,即刻沉湎。好多本初性的大问题,都退让于身边一些小问题。这场人生让人无需远虑,只有近忧。
近忧是苦的,但远虑――空空茫茫,无际无涯。宇宙是什么?人是什么?时间是什么?我之所在是什么?所有章 谁荣谁辱?独恋虫蚁而号奇僻,为失为得?至于老叟抱瓮、米颠拜石……这世界总会给你一个生存的意义的,只要你――先承认它。
但那骆寒似乎要都否定了它,他独逸于荒野塞外。――有宋一朝,允称教化,但他自居于化外。“化”是什么?好多人没有想过。耿苍怀至此也才明白为什么骆寒那一剑之利、一击之劲、一跃之疾、一弧之僻,都成人所难挡,已所未见的了――实在为他在武学一道上已走出很远。武学一派,洋洋如横沙瀚海,包容无数;各家各派,各有源流,年深月久,歧义倍出。当年华山派有剑、气之争,少林也不断衣钵之乱,各家各派,求的是一个传道,但那‘道’都是传下来的――前人开基,后人装点,一堂一室,一架一构,都出于众手。纵难说洋洋大观,也实结构纷繁;不说美仑美焕,却也都有些机巧独擅。所谓出手相搏,就是拿章 他确是做到了所承别传。
――其实,在无数江湖人心目中,他所心冀的武学,在浩如烟海的源头,实在是无门无派的。那是有意识之初,天地鸿蒙,隐约一线。如今千门万派,通向那里的,接在源头的,往往也不过是那么一个点,悟及于此的,万无一二。耿苍怀武学之成,实是在三十岁时听了一个文士的话。那文士说,“为学如求所成,当寻得语言之前”,此言深切。耿苍怀由此而悟,学武如欲有成,也当返到有招式之前,其实站在源头那儿,才是一片全未开拓的荒原。此处,文武殊途,却可同归,孔孟观之,说:“此地浩瀚,逝者如斯夫,流沙弱水,无定力者,必沉溺无限,为小民细智所未宜轻至。”悲悯众生,故言“敬鬼神而远之”,垂五经六艺以教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开万世不易之基,虽有癣疥,终成大德。百千年来,董仲舒,韩愈,一代代大儒,叠房架层,建构人伦,也就是想造一座房子让万民兆姓的思想安于其中。行有常则,动静有止,不致于面对意识荒漠中那难以预料的狂风暴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