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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秣陵冬(6)

莫余久已知他悍厉,收腹含腰,要待避过来势,却没想到他已是搏命而搏。石燃愧已无识,已拚却一命也要诛敌主帅,以长车布阵喘息之机。只见双袖之中袖箭齐发,登时有数羽直入莫余胸肋。莫余脸色惨变,哀呼一声,痿然倒地。石燃却回头冲那犹勉力来倒,挡住他后背的兵士说了句:“我为你报仇。”

说着,他舍身一跃,提起‘大佛门’的‘慈悲大法’,‘慈悲大法’本为少林之外少有的一门佛门心法,本为舍身成仁之意。一运之下,可以奋起此身余力。石燃一跃劲疾,只一跳就跳至南漪三居士身侧,那三人没想他重伤之下犹敢动此刚烈之气。他一双虎爪就已已抓碎了南漪三层土当前一人的喉咙。余下两人大惊,正待出手,却见那死士已合身扑来,面色惨厉,他要以重伤无救之躯再助石燃一次。

那死士身子撞向南漪湖余下二居士那风度翩然儒雅的身躯,目光却一直望着石燃。他的心神已经散乱,他只想凭这目光告诉石燃一件事:我不怨!虽你以我挡敌,我不怨,咱们当日同入辕门,所谋本非一已之安,而为天下大事。石燃触他目光,心中一酸,脸上就有两滴泪水滴下。他知这部下临死之望是为了消除他万一得逃死于此役后的悔恨之心。他只轻轻低吟了声:“好兄弟!”

那人却已撞向余下的南漪二居士。那二人虽身在江湖,也是头次陷入章 不该参于这袭袁之役的。他二人不由一避。石燃得机,已一腿踢裂了其中一人之肝脾,那人痛呼倒地,另一手袖箭就此悉数打出,全射进余下一人心口正中,南漪三居士名振徽南,却转瞬间同毙。莫余伤重已极,这时合身扑至,石燃却不接不挡,由他一袖尽在胸前,口中一口淤血喷出,如壮士之血,三年凝碧,化为固形般向莫余面上喷去。他一双虎爪却亡命向莫余两腰一挤。

莫余面色一痛,那一双手从他两腰夹入,狠狠收紧,竟直抓扰到他椎骨。“啪”的一声,莫余身子一阵抖动,椎骨已断,但脑中还有意识。他含恨地看着石燃,心中痛悔:绝不该、绝不该以为这小子伤重可欺。

莫余已然无幸,端木沁阳与姚立之心情微乱。石燃身后,米俨已结阵而成。他知狐马遇险,人已扑出,大叫道:“老大,速退!”

石燃飞身踢断身后围攻麾下车骑的几样兵刃,叫道:“退”。那几个部下应声而退。王饶追击而至,石燃一人断后,奋起伤重之身,竟又拦下了他们。

只此一刻,就已足够,他麾下随他阵中冲荡,搏死相随的仅余的几个袍泽已退入车阵,只要一入阵中,石燃情知,以‘长车’固守之力,起码情势已安。他眼看王饶等从他身侧跃过,已无力相搏。他自己口里一口气微泄,――他此时虽伤重,但适才出手过悍,斩杀莫余,所以敌人反有意无意地避开他而去。

他一跃近丈,只要再一跃,就可跃入车阵中箭矢可护的范围。忽觉一剑向自己背后之心脉刺来,他顺手反击,竟是‘大佛掌’。可那一剑之风飘然雅致,石燃脑中一乱,惊觉那一剑竟是如此熟识。他冒龚大佛弟子之名与宣州林家林致相交多年,就是闭着眼也认得出那是一招林家剑法,――小致也来了?石燃不知为何手中杀招招意俱是一顿。他这一击之下,知道剑法犹显稚弱的林致可是万难挡住的。

可两人对搏,如何缓得?就在石燃一顿的关口,那一剑已中鹄的。这一下石燃是再也撑持不住了,他缓缓而倒,在倒地前却转过了身,回目望向那刺杀他之人,那人青衣静面,正是林致。

林致似也没想到一击得手,于此战阵乱局之中,他适才只见石燃的勇悍。他的剑插入石燃之背,他适才分明反击,那一手,他知自己是避不过的,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会停手?

林致怔愕之下,手中之剑都忘了收回,愣愣地被倒地的石燃带得剑尖垂落。林致喃喃道:“我杀了你了?我杀了你了?”

他出道不久,今夜一开局他就一直暗暗盯着石燃,这却还是他第一次杀人。他话中语意犹有不信。

石燃一双眼有些悲凉地望着他,口里涌出一口肺血,轻轻道:“是的,你终于杀了我了。”

林致面色迷茫,他这近月以来蚀骨之恨,被骗之侮终于消散了。那梗压在他心头的似乎永难报复的恨之入骨的人终于将死,可不知怎么,他心中反而没觉一丝轻松,反添悲梗,空空的,空空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在这荒林野外,让他只是想哭,抛剑而哭。

石燃却在倒地前忽一抬手,轻轻拂了下他的脸,轻轻道:“小致,没什么,江湖也就是这样了,我不怨你。”

四周杀声入耳,是文府在攻长车的车阵,林致只觉那颊脸上的一下轻拂还恍如昨日。昨日,似乎仅昨日他还与石燃言笑无忌。是什么,是什么把章 只觉得天上那月华恍惚得可恨。而风,把这地上他熟悉的人与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吹走了,把他初入世事的心似乎都吹凉了。

他缓缓倒退几步,喃喃道:“我杀了你了?我杀了你了?”语意飘忽,但转而又走近几步。他看见石燃似想说话,不由微低了身,俯耳细听。但四周杂声太乱,风也太大,他听不清,听不清了。

他慢慢低身,不由自主地靠近石燃那蠕动的已经失色也几乎无声的唇,石燃的生命在风中已近飘尽,他再说他这一生的最后的几个字。林致只觉心中一阵惨然,他没听清,却又似听清了,他怔怔望月,只觉似有什么把胸口都割开了,而且割切而出的是个好大的洞,让这寒肃肃的北风呼啸而入,一下卷走了他心中的一切。他似就不信石燃就要死了,摸了摸他心口的血。然后,耳中似有骆寒的歌声回响。

石燃耳中也自复响起这首歌: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

但一切到此为止。歌已渺,人轻逝。然后,风裹挟着他曾生过的魂灵,不知是就此消散,还是梗梗难瞑地呼啸着向一个远方而去。

“3标§”第四章壁观

同样是夜,江风恻恻,笼罩着金陵城外距石头山不过八九里远的一处营房。

章 峰口浪尖处的一支精锐之旅。这支队伍人数虽少,但关联至重,对于平定苏南的局势自有它的重要。

――辕门之中,原本并不仅有‘长车’。

目下的营中,正一片岑寂。

营房之外,章 二岁年纪,额头宽广,衣饰华丽。他身量极高,肩阔腰挺,容色中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贵气。――他就是华胄,辕门中,“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中与胡不孤齐名、人称“右士”的华胄。

他这时望着那掩月之云与月下奔流之江,静静而立。

不知怎么,今夜他的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江风渐紧,吹动他宽大的袍袖,他在想:袁老大与左金吾李捷相会,以他的武功谋识,料来应该没什么事。那是什么让他不安呢?是石头城那边的局势吗?

――袁老大今夜布下三波伏击,务求诛杀骆寒,只有他一人留守荒滩。

说起来,他逸行高志,与骆寒虽无一面,但隐隐却觉得彼此颇为投缘。但杀骆之事,已为辕门大计,他也就无可阻拦。

这个营房所在的荒滩名为虎头滩。水浅时,滩头向江水中伸陷之势,形如虎头。而华胄目下就站在那虎口之中。

华胄想起也曾动问袁老大:“如果这三波伏击都不能奏效呢?”

他思虑极密,虽知这几乎没有那个可能――骆寒纵艺高剑利,当得住胡不孤秘伏之击,逃得过‘长车’百车之攻,但数创之下,也万难躲得过龙虎山上九大鬼的夹击。但他身为参谋之士,不能不追询一下那一个‘万一’。

袁老大道:“那就只有我亲自出手,与之一战了。”

袁辰龙已几近十年未曾亲自出手了――辕门中人,有时私下闲谈,都不由期待着有一天可以看到袁辰龙亲自出手。但不出手造就的威摄有时比出手更甚。正这么想着,石头山方向忽升起了一支旗花火箭,那烟火之光是蓝色的,在暗夜中相距虽远,仍极为醒目。华胄一惊,心中猛然悲凉无限:那是他辕门密号,石燃已经遇难。

那烟火极为绚烂。蓝色、在辕门中的代表石燃颜色。华胄心中一痛,他知道石燃必已遇害。

那烟火,是在辕门中只有重要人物遇难时才会施放的。

那是一种哀痛与一种思念。

华胄想也没想,当场呼叫了一声,营中原有值夜之人,应声而出。他招来吩咐了几句,行至马厩,解了一匹快马,翻身上马,就向石头城方向跃去。

那名军士在他身后犹追问了一声:“公子,你就不带人同去救援吗?”

华胄在风中长叫道:“‘长车’告急,定非是骆寒一人之力,掺合出手的定有文府,怕还不只他们。带人去只怕也会落入他们算中。何况他们只怕也调得动军中人马,所以你先吩咐营中全部警戒。否则虎头滩一失,咱们就更无退守之地了。”

华胄策马沿江急奔,他骑的是快马,骑术又佳,八九里的路程对他来说有过转瞬即至。就在他将至石头城,已拐了个弯,在秦淮河畔疾驰时,秦淮河中,有一只小舟忽然荡出,同他一起在江中逆流而上。他马奔极快,那操舟之人却臂力大佳,在江中操船一时竟可不慢于他的奔马。只听船中一个老者歌道:“渔翁夜伴西岩宿,暗汲清江燃苦竹,月升烟霄不见人,矣乃一声山水绿……”

歌声苍凉,和着这月色水声,更增悲致。华胄一惊――赵无极!船上老者已叫道:“华公子,月夜急奔,所谓何事?石头城风云际会,公子可是要渡河?老朽就摆你一渡如何?”

华胄这时已奔至石头城对面的那一带平畴。只见远处树林之中,隐有杀伐,而空野之上,骆寒正兀坐长歌。他望向对岸,山坡上,有火炬高燃,隐隐可见萧如踞坐在茅寮顶上的身影。而只有石头城宁寂在一片静默里,黑黑的墙堞似是在诉说着无数的兴废旧事。华胄驻马,一扬眉。赵无极双浆一荡,已摇至岸边。只听他笑道:“小老儿渴与华兄清述久矣,今夜得会,幸甚幸甚。来来来,我摆你渡河。”

华胄面色凝郁,连他的赶到对方都已算好,看来今日果然是个危局。

石头城头,赵无量白发萧萧,看着秦淮水上的渡河之舟,喃喃道:“来了。”

赵旭一愕。

赵无量已拣起倚侧在侄孙膝边的那根短棍,郑重地递到他手里,沉凝道:“旭儿,你艺成以来,还未曾与高手真正正面一战。把棍拿好了,今晚,来的可是与胡不孤齐名、以剑法驰名宇内的辕门华胄。胡不孤的功力你已见过,一会儿,华胄就要来了。他一手‘青山一发是中原’的‘一发剑法’,嘿嘿,纵强横如袁大,也许他江湖独步。到时只怕大叔爷对你也有照顾不到之处,你自己务必当心。”

赵旭似也没料到原来今夜大叔爷也并不仅止于旁观的,终于也要出手了。他一手执棍,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涌了起来。

骆寒静静地坐在田野里。他左臂有伤,右腿近臀处也中了‘长车’一箭,胁下还有一根胁骨似乎已断,他将之一一裹好。但章 胸腹间极为胀懑难言的却是于石头城下遭胡不孤拂中的一袖――嘿嘿――“吾道不孤”、“吾道不孤”,胡不孤的“匹夫真气”果然非同小可。郁伤在他肺腑、膈膜上下,只要一提气,就是万般难受。

他长吸了一口气,今夜这局势,本非他想独挑的。辕门太强,他只有一人一剑,无论如何也万难当辕门的强手之众,百车之利。可他如果不来,淮上之人如何?

他的眼睛望着这黑黑的暗夜,西北边,西北极远处,就是他的来处。那也是宁溢与杀机并存的一片荒野。但那里,毕竟,还没有这么深与复杂人与人之间的计算。如奸宄如文府辈,如看似疏荡野逸如宗室二老。他笑了笑,文府想净得渔翁之利,哪有那么容易!不管怎么说,他已把他们牵扯进了这一杀局。

西北不算太远处,同样的夜里,还有着一双眼。想到那双眼,骆寒心里就寂寞了。如非袁老大势迫淮上,他是本打算把镖银送过了江就走的,但、一入局中,纵孤纵如他,也是想走就能走得脱的吗?一入尘烦,纠结万种。好多事,是逃不过、脱不开的了。

他的剑横膝上,被衣袖掩住全然不见,手里却在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玉石杯子。那杯子在他微呈褐色的手指间被轻轻地巅弄摩娑着,似极倦怠地握着一只朋友的手。也许,我可以助你的只有章 淡若有情、又空如无物地看着这场世间的眼神,可人世间的纷扰是你尽力就可以将之抹平的吗?――而你,为什么还一意陷在淮上,不肯把那些事就此丢开?

这世上纷繁万种,勾结难测,纵你自负才调,却保得住能对之尽得上力吗?

他在等着袁老大的第三波伏击。他知道,袁辰龙出手,断不仅此。以其豪宕凌厉,想来一旦动手,绝不肯轻易就放过自己。

天上似乎黑了黑,有什么大幅的黑影遮住了那才露出云层的一弯弦月。骆寒眼角一跳:鹰飞长九,枭舞低三?

――杜淮山当日也曾叫出过这一句话。北风裂裂中,忽有一丝异样的破空之声传来,象是蝙蝠舞空的声音。骆寒一抬目――“九大鬼”――龙虎山上九大鬼。他早该想得到,袁老大此刻能动用对他发起第三波攻击的的也许就是他曾于铜陵江面伤过的龙虎山上的“九大鬼”了。

龙虎山地居江西,为天师道一派,历代所传张天师,历经数朝,均受封册,百代清名,堪与曲阜孔门较盛。山上张天师与文府文昭公、安徽鲁布施,俱是武林中传名极盛的宗师巨匠,纵孤僻如骆寒,也不会未闻其名,将之小视。

来人共有七个,他们轻功均所承别传,号称“鹰飞长九、枭舞低三”,以披风之力在空中夭矫转侧,如生双翼。铜陵江边,骆寒已曾一试,那一日他胜得并不容易。何况他今日新伤,何况对方这次一来就是七人。

那七条人影如凭空飞至――高翔者四,低回者三,其中并无当时骆寒已断其一臂的刑老七。看他们身法,似乎驰名江湖、以一手轻功独步武林、排名最后的九鬼刑霄也没来。骆寒低眉顾剑,只听一个沙沙的声音道:“怎么,以九幻虚弧之术名弛一时的骆兄箭伤在腿,竟站不起来了吗?”

骆寒所受箭伤原已附有麻药,他虽放血裹缚,但仍麻痹难动,没想对方一来就已看了出来。

说话的正是曾与一面的大鬼刑风,只听他低啸道:“如果弧剑竟成了坐剑,二弟、四弟,你们可真是不免遗撼了。”

他独呼“二弟”、“四弟”,是因为九大鬼中,以“二鬼”刑天与“四鬼”刑容武技独胜,超出同侪。

那七个人影已缓缓而落,成个近圆形将骆寒一人一骑团团围住。

只听大鬼刑风冷笑道:“那日我就曾说过:今日你放过了我兄弟,我兄弟日后却天涯海角也放不过你。骆寒,你后悔了吗?”

骆寒不语。

对方二鬼却于此时开口道:“我们今日是受袁老大之邀前来杀你。但你与我七弟已先有了一段梁子在,所以这次我们并不要你的狗命。你伤了我七弟,七弟说,只要你也留下一条胳膊,咱们今夜就算揭过。日后,你与他剩俱一臂,他苦练之后,会再寻你一战。”

骆寒唇角抿了抿,龙虎山上人果然骄傲,但他也骄傲之至,闻言冷笑道:“我就缚住一臂,他此生也无伤我的机会。”

石头城上,赵无量望着登上城头的华胄与赵无极,静静地没有说话。却是华胄先开口道:“累赵老久候了。”

赵无量笑笑,华胄望着空旷的城下与不远处山坡下的一处小丛密林,含笑道:“我胡大哥哪里去了,他照理应在这石头城下呀。噢,他伏骆失手后,见到旗花,欲驰援对岸,遇到了伏兵是不是?我猜猜那是谁……如果所料不错,该是毕结是吧?江湖六世家应该都已参预到对岸伏击‘长车’的一役中了,文府精锐,该没有谁能剩下,他手下还有什么人来对付‘秘宗门’?”

他似对此事颇难索解,沉吟有倾,一抚额:“近日金使伯颜带来索供的随从忽然少了三十有余名。金张门金日殚最近似乎也曾现身建康。难道毕结率以伏击‘秘宗门’的竟是金张门的手下?”

他说来也似难以确信。他虽一向不屑于文府之人,但他们如果为江南势力之争,不惜勾结虎狼于卧榻之侧,那就更让他轻视了。

只见他双目中精光一闪,淡淡道:“萧如萧姑娘该是被文翰林与金日殚同困于那南面山坡之上了。文府精说与江湖六世家及反袁之盟的人在对岸搏杀‘长车’……这里又有赵老二位在等着小可,呵呵,为了区区一辕门,居然动用了南北两朝朝野之力,甚或野逸如闲云的宗室双歧也不惜亲自出手,我辕门真是幸何如之!――赵老把与骆寒石头城一会的消息先漏给辕门,再放风给文府,这一招当真不差啊!”

赵无量只觉脸皮热辣辣一烫,他为对付辕门,手段确实已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一点他倒并不惶愧。只是华胄果然心思续密,一猜中的。令人生愧的是他也猜知文府相邀臂助的还有北朝‘金张门’的好手。‘金张门’是北朝镇护朝廷的当今一大门派,赵无量身负家国之辱,如今为势所迫,却干联上北朝之人,为华胄点破,自觉羞惭。尤其让他生愧的还并不是华胄,而是并不知情的赵旭闻言后那望向他的犹疑的双眼,侄孙那不敢相信的目光刺得赵无量双颊生赤。好在夜色中,并不明显,一切的阴谋计算都可以藉这黑夜隐藏。赵无量强自镇定道:“不错,胡先生适才是与毕结相遇,只怕现下正对峙在坡下那片小密林丛中,华兄如能料理了小老儿兄弟俩,就可驰援了。”

华胄却像不急,当此大乱,反镇定下来。他望着骆寒于对岸被‘九大鬼’环围住的身影,淡淡道:“小可倒不急。赵无极老不是说要与在下清叙一番吗?如此冷风荒夜,壁观生死缠斗,石头城上抚今追夕,共话兴亡万古,倒也是平生难得之趣了。”

赵无量倒没想到他会这么镇定,拖下去对自己只怕比对他更有利,不由长长疑问了声:“噢?”

华胄却已抚膝坐下。他华服甚都,坐之于地,洒洒落落,全无顾惜的神情。其人风概,倒要较当世一向自许才调的袁寒亭更高出不知凡几。只听他道:“赵老如何不坐,江湖无暇,我久慕高名,未尝一会,常引为平生至憾。今日得晤,何妨小坐共话,一偿华某宿愿。”

赵旭怔怔地望着华胄,只觉这荒城之上,他孤身陷敌,却都雅潇洒,爽隽如常,实为平生所仅见。

赵无量与赵无极相顾一眼,成犄角之势把华胄围在中间坐下。他们坐得看似随意,却进可攻、退可守、又能护住赵旭,只此一坐,便可见出宗室二老那非同寻常的江湖历练。

华胄却似无觉,仰天望月,半晌废然道:“从华某初入辕门至今,弹指之间,岁月如梭,没想已近十年了。”

他侧顾向赵旭,淡淡道:“这位,就前圣上殿下的遗孤旭哥儿吗?二位前辈,真是所谋也深呀。”

赵无量面色一变。赵旭的身世是个秘密,江湖中几乎无人知道,没想会被华胄一语道破。只听华胄道:“当年康王南渡后,又有太后随秦桧于北朝逃归。没想其后,又有世子归来,当时太子已逝,秦相为阿附皇意,一意证之为伪,竟打算幽闭其一生,这可算本朝南渡后第一大宗室丑事了。不想二位前辈还将其救出,养于江湖,这番功夫,废得可不小呀。”

他似极熟于本朝朝野秘事。闲闲言来,句句中的。――这话却真,当年赵构正位临安后,钦亲所立太子也曾逃南,其后病逝。其后又有世子南逃,赵构为惜帝位,斥其伪冒,幽闭以图秘杀之,此事朝野虽有风闻,但一向无人敢言其事,华胄淡淡说来,口气颇为叹喟。他辕门一向卫护朝廷,赵无量也没想到他会直言如此。

华胄看着江对面的金陵城,轻舒了一口气:“是谁最先看出章 堂前燕子,今日?槛外寒潮,前事无踪,但只名字就够让人感到几分恻艳了吧?――诸如胭脂井,诸如雨花台……雨会开出一朵什么样的花呢?什么样的胭脂落在井里会留下一渍传诵近千载的香艳?朱雀桥边乌衣巷,巷中子弟今何在?人云金陵城中就是茶佣脚夫,也带有六朝烟水之气。那么样辉灼丽地绚烂过,又那么一遮无及的颓落。这一切,都为了什么呢?”

赵无量也没想他会忽然大抒感慨,心中却已被他的话引得有些苍茫了,废然地望向城下,他心里想起的却不是金陵,而是中都旧地:开封。

北宋旧都名为东京,所谓东京,就是今日的开封了。开封府的繁华,倒的确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赵无量幼年、青年乃至壮年都是在开封府渡过的。他生长帝室,幼居宫掖,想起那时的上元佳节、灯火称胜,千门万户、游人如织,太液波澄、金吾不禁,楼台水榭、罗帏深深,香车宝马、芳尘细细,金明池头、樊楼脚底,紫陌归来、红尘嬉罢,蹴躏放鹰、斗鸡走狗,瓦肆勾栏、清欢如咋……这一生,怎能忘记那繁华之乐?

华胄望着他,却似看到了他心里,淡笑道:“看赵老面上神色,却似回忆起旧日那清欢如梦的宣政风流一般。”

一直没开口的赵无极却在他背后废然一叹道:“江山如旧,正自心情迥异。”

华胄面上神情一振,顺势道:“赵无极老也有新亭之慨?”

――新亭位于江左,当日东晋时分,曾有一干名士相会于其中,王导曾叹道:“风物无殊,正自心情迥异”,以至满座为之泣下,赵无极语意便蹈袭于此。当日唯谢太傅言道:“正当戳力家国,何当至于楚囚对泣?”

在座的赵无量、赵无极、华胄都不仅只是一介武人,他三人都是颇识诗书之辈,东晋之偏安与如今南朝之况颇有暗合,言谈间便不由触及。只听华胄道:“谢太傅那话倒是不错。小可今日有幸得与宗室二老一会,以聆清教,幸何如之。说到这儿,小可倒忍不住要请二老月旦一下天下人物。想东晋之时,犹有谢安之豪,以赵老看来,当今天下,可有英雄?如有,又谁为英雄?英雄何意?”

赵无量一愣,没想他由此生发,倒与自己论起本朝英雄来了。他沉吟了下,以退为进。哈哈道:“英雄?我这个江湖野老也来妄谈英雄,外人闻之,未免笑掉大牙了。”

华胄笑道:“不错,赵老已退隐江湖十有余年,当真是智者之择。孔子云:贤者处世,合则进,不合则退,总以不扰万民、不损其身、不违天命为意,赵老此举,果然令人敬佩。”

赵无量淡淡一笑,口里闲闲道:“那倒是,我兄弟一退,把那些扰万民、蒙天子、网罗天下以逞已欲的事都留给缇骑了,是颇值得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