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未出手,只见他脸上就先已浮起了一抹淡金的色彩。他人并不动,一双手却如虎爪般地向空中抓了一抓。萧如面色已变,只见她去路已被那金日殚爪指间发出的气脉阻断――怪不得高明如华胄居然也在他手下负了伤,果然高手!
萧如忽一掠鬓,身形翻飞,人已与金日殚斗了起来。金日殚招术巧妙处并不多,但出手极为凌历,所谓‘摔碑锁腕缠金手’,原本就专擅锁拿。只要一入他手,只怕就如坚金硬璧,也会一时消解于无形。
萧如一条身影却在他指爪间翻飞,她以‘十沙堤’之术闪避金日殚的凌历之爪。金日殚越斗越奇,口中‘咦’了一声,指间渐渐加力,只见一条条隐隐可见的淡白气色在他指间发出,映着这荒坡野草间,纵横缠绕,极为诡异。
萧如的身影却如磷火幽魅,在那一道道白气之间穿梭闪避。金日殚喃喃道:“南人之中,除了袁老大,就是女子也有这般高手?”
他慢慢提力,一张脸上淡金之色反越来越淡,渐渐泛白。他所习本为‘搏兔图’中功夫,以鹰隼为象,一双手屈曲开来,真如苍鹰劲爪,直欲搏兔而裂。落枯盟中的钟宜人看着萧如,口里却喃喃道:“幽兰露、如啼眼,何处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竹、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十沙堤’功夫,果然诡异,当真飘荡如鬼魅,没想当世还有人能练到如此光景。”
她是女子,自然对萧如之能犹为叹服。文翰林在旁边面上却阴晴不定,他不能放萧如走,但眼见金日殚聚势发力,一身修为渐渐已发挥近十成,却也怕他就此把萧如伤在爪下。
那萧如身形越展越开。原是,她平时也少有机会章 幽圹萤扰扰’,这十字却是这一门内力心法的要诣之所在。
金日殚面上神色却越来越凝肃,他本一向欺南朝无人,谋略筹算,除曾倾服于淮上易杯酒之外,若论武功,他也就只敬江南之袁大了――只为袁大曾驱‘双车’尽折连北朝高手也不得不叹服的当年‘紫微堂’中的一剑三星。但今日他已遇华胄,其阔剑凌历之势,已让他一惊,没想一个女子出手居然也如此阴诡难测。萧如看似从头至尾都没出手攻击她,但她身形辗挪,每一避,都让他攻得说不出的不舒服,但有疏虞,那一抹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就会暗暗袭来。金日殚知道这是极高明的内力心法,心下无端烦燥,如此下去,恐不免中了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的计算,所以不由不把他‘金张门’的‘搏兔图’心法发挥至极至。出手已不似一开始的犹有余敛,只见其凌历狠悍,一发无余,分明已把萧如当作了此生大敌。
‘搏兔图’功夫传于白山黑水之间,原有‘兔伏’、‘鹰扬’两脉,金日殚兼修并蓄,这下全力出手,萧如身形已难如开始般宛妙自然。她鼻尖微微出汗,那汗水并不蒸腾,却反冷凝,半如冰珠般地向枯草间跌落。金日殚的‘摔碑锁腕缠金手’已将诸般巧妙运至十足。只听他‘呔’了一声,瞧了一个空隙,一双大手已向萧如袖上缠去。只要这一缠中,纵敏捷如萧如只怕也就此难以飘飞如魅,要陷入于己不利的争搏缠战。
忽有一个人影远远纵来,未到时已大喝一声:“如姊,我来助你!”
那人分明坦荡,远远已见对手是如金日殚这等罕世难求的好手,依旧不肯偷袭。萧如一愕,抬眼一望,轻呼了声:“小舍儿。”
来人正是米俨,只见他一解缠腰软枪――那枪杆为百浸油藤,柔可缠腰,却也极为坚韧,一击就向金日殚砸来。他的出手果然与萧如大异,金日殚本为萧如那宛转腾避、不求凌历、但常陷人于不测间的功夫缠得大为不耐。好容易见到有米俨一枪袭来,刚烈凛然,心中反大喜,并不畏惧,一拍手,手已重重击在那枪尖之畔,喝了一声“痛快!”
米俨如受大力,身形一顿。他功夫原不如华胄,这一接之下,已然难当。只听他叫道:“如姊,这儿我应着,你走。”
他与萧如情同姐弟,所以胡不孤虽接应解了‘长车’之围,但他一听萧如犹陷险境,一出了树林,就一人赶来,连胡不孤也拦他不住。
胡不孤在他身后叫道:“小米,你去不得,今日坡上金日殚,就是我未负伤在前,只怕敌不敌得他也在未知之数。那是个可与老大一抗的高手。何况有文翰林在,萧姑娘断不至有性命之险。”
米俨却叫道:“你们走,虽有文翰林――但如姊,她一向是义不受辱的。”
他分明比胡不孤、华胄更能了解萧如的脾气。
――得他一击之援,萧如才得抽身吸了口气,正待说话,文翰林已以‘谈局步’欺近她身前,一动手,就是‘袖手刀’。他之出手,是为实知若交由金日殚出手,以其凌历,萧如只怕难以全身而退。但他也见识到了萧如的功夫,已远出于自己所逆料,所以一出手只有用上了他的成名之艺‘袖手刀’。但他这‘袖手刀’却并非真刀,而是以手为刀,袖中出刀。
他与萧知俱为南朝衣冠,衿袖宽博,非如北人的狭窄。他二人一接手,只见场面煞是好看――四袖飘拂,两人均是精于身法之人,翩然飘翥,如忘情鸥戏。
萧如喝道:“翰林,今夜你已打定主意一力阻我?”
文翰林嘿然道:“如果让金兄阻你,他力发无收,只怕你要血溅坡上。”
萧如一扬眉:“翰林,这是你逼我,那就可别怪我不义了。”
她出手忽变,只见一招招缠绵而至,全是‘十沙堤’功夫中的妙诣。文翰林的双手成刀,或出袖外,或隐袖中,变化莫测。萧如的一双手却至始至终隐在袖中不见。她的一招招却如谋划已久,尽克文翰林的‘袖手刀’招路之所在。‘袖手刀’原以阴诡难测为要,但萧如曾为文翰林至好,他虽对其也未尝不隐匿实力,但以萧如之明,一向已深解其招法路数。斗不数合,文翰林已面色大变,不为别的,只为萧如的出手分明是专为对付自己而研创出的一套招数。那招式精妙诡博,正好克制自己的‘袖手刀’刀路于无形。文翰林冷汗滴滴而下,虽然萧如出手,此时也未见就占上风,但文翰林心中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只听他嘶声道:“你怎么……”
旁边有人,他不愿明言萧如已研究出自己‘袖手刀’的破法。萧如一袖拂出,面上红晕一现:“不必多言,正如你所料。”
文翰林脑中一炸:果不其然。他知以萧如的武功见识,能识破自己的路数不足为异,但以她之能,只怕还不足以破尽自己的招数出手,那就只有一个人能――那――是袁大。
文翰林手下不慢,脑中却在与萧如的对搏中也感到了一个人那平平常常却威仪难及的气慨。――如果是由袁大出手,如果是他,自己还能章 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迭番在她目中隐现,或快或慢,久久才归原。
旁观的钟宜人心细,已惊声低低道:“那是什么?”
旁边的辛四与严累俱沉吟不语,也不知这异象是主何凶险。文翰林正自心中盘算,忽觉萧如袖拂稍慢,他一得隙,正好抓住。
萧如袖子顿破。她却并不惊,由此一撕,竟任由文翰林把她一件外罩的长衫撕烂。她身形一拧,已从那件得自袁大的男式长衫中脱身而出,露出了里面的一件女妆。她里面的装束却广袖长裾,与时下女子迥异,大有古风。配上她的长颈高隼,修眉朗目,更是神彩斐然,让这寂暗荒坡也为之一亮。
文翰林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先一愕,没想到自己会一抓得手,然后见到萧如目中神彩,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在他心头升了起来。只见他全无得手的快意,反极惊怖道:“阿如,不要!”
萧如广袖一拂,人如月宫仙子,偶谪人间。她轻露贝齿,微微一笑:“什么不要。”
文翰林疾道:“我不迫你。你知道,我是不会伤你的。你不要冒用‘田横五百’心法。”
萧如淡淡一笑:“你不会伤我,但辱我已甚。昔者田横,义不帝秦。先师祖感于司马氏之乱,创此心法,就是要我辈后人用于今日的。”
文翰林已沉静下来。只听萧如窃窃笑道:“你以为我会在你手下偷生苟安?”
她不会――可文翰林分明已视她为今夜的‘战利品’――萧如心中冷冷一哂,她的骄傲岂容人将其如此轻视,哪怕有金日殚这等高手在,哪怕――她要一运‘江船九姓’从开脉以来还几无人妄用过的‘田横五百’心法。
她一双广袖随风而舞,仰首向天,忽轻吟了一句:“自妾容华后……”
然后她的目光就迷离起来――此生枉负艳名,可这艳名对自己究竟又有何益?
――自妾容华后――一切都起始于那个‘自妾容华后’吧。
文翰林身形忽一退,他喃喃道:“你终于练成了百年来已无人能成的‘一吻江湖’?”
――‘一吻江湖’?――好惊艳的名字!钟宜人与辛、严二人对望一眼,眼中俱是同一种神色:没有听过。
只听萧如慨然道:“何如‘一刎江湖’。”
音虽同,字却异,文翰林一时还没有明白。米俨此时已迭受数创,虽悍而不退,口里叫道:“如姊,你快走!”
萧如却笑道:“小舍儿,别急,且让如姊与你共当此北国大仇。金张门于建炎年间,杀我父祖,这篇陈账,也该了了了。”
她广袖翻飞,已如谪仙偶降般的飞身入金、米战阵。但仙子也没有她这等艳态。可这艳一笑故可倾国,不笑时却神清气冷,如邈姑射山巅之仙,肌肤如冰雪,容颜如处子,不食五谷,以沆燮为餐。
――朝褰陂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萧如轻轻一叹,她的身姿间竟有楚辞般的美态。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乘骐骥以驰逞兮,来、吾导夫先路!
她要的就是在章 吾导夫先路’的勇慨。
只见她微一翻飞,已经出手,一出手就从广袖中摸出了一把刀,那是袁老大赠之的‘佩环’。米俨先一见到她的丰姿高态,眼中一亮,却忽又双目一红,他知如姊此时已经拚了。这个一向淡定处世的如姊已经拚了!
‘当时拚却怒颜红’,――就是这要一拚吧?
萧如所出虽为刀,却使的是剑式。这剑式远不同于一般江湖技击之道,却如舞剑。
‘一吻江湖’果非寻常,何况已是‘一刎江湖’!
金日殚已惊于其来势,他见机极早,面色黯了一黯,‘咄’了一声,金张门的‘拨鼎’之气已在他丹田中疾提而起。萧如是要杀人,只听她口中低声吟道:“自妾容华后……”
……
自妾容华后,
随王猎风尘。
孰知垓下战,
断送陇头吟。
……
萧如面色渐转凄迷,手中刀意不断,口里也不缀微吟:
楚歌弥四野,
汉月拢三军。
君戈空指日,
妾发乱垂云。
广袖舞危帐,
掠鬓念初心。
君且战千古,
妾倦已十春。
江山余一刎,
余泪满苍裙。
此夕月华满,
将以酬朱唇……
萧如广袖翻飞,一刀一式俱在歌吟中发出。刀名佩环,人击月下。她真的倦了吗?是谁忍心让这样一个女子染上如此倦态?米俨忽然发力,已运上他自幼习之于‘双枪会’的‘无回枪法’。这枪法取意于直,一往无回。金日殚目中已露惊憾。他再不留情,一双大手运起‘搏兔图’中的功夫一下一下向萧如与米俨砸去。
但此姊弟已然同心。两人同心,其力断金。萧如已知这世上最顾念自己的乃是米俨。她不能舍此一番深情,纵是身丧命殒,她也要给小舍儿留一个可以叱咤飞腾的‘今后’!
只见金日殚每一招击出,虽凌历难当,却是她藉着身形攸快,每每抢先当那一击。她喉中不断有血咳中,那血花飞溅,但她刀势击抹之态并不暂断。只听她喝道:“你就是秦相最近用来要难为辰龙的那个难题?嘿嘿,让他胜胜不得,败败不得,一个男人,身在朝中,果然有如许牵绊。”
她心中一痛,想起袁辰龙会否在日后也时常这么为自己偶有牵绊?这个世路太冰凉了,她要他为己牵绊,不是为了虚荣,而只为,在这冰凉的时势中还能给他留下一点感念。
――而她一个女子,虽所念执执,自许高卓,就没有牵绊了吗,那她今夜所为又是为何?只听她道:“小舍儿,咱们今夜先了了你们袁老大难当之局。”
她消息有时反较袁辰龙为快,所以已先知秦相以‘金张门’难为袁氏之事。场中之斗已至绝撒之时,萧如歌声已竟,她忽道:“小舍儿,且看如姊这一刀。”
米俨日后就是终此一生,也未忘记萧如的章 她出刀。章 感心动怀,就是穷米俨之一生也难将之忘怀。
那刀意无所顾及地向金日殚袭来。金日殚右手已按至萧如腰上,那一触几可折断的腰,但他只觉得右肩上一阵巨痛,那一刀已把他整个右臂卸了下来。但这已断之臂所蕴之力萧如也承受它不得,只见她身形如一根轻丝般已被金日殚击出。米俨神色一愤:你敢伤我如姊!他不顾金日殚搏命踢来的右腿,手中长枪一兜一打,竟直砸向金日殚左臂。
只听一声骨碎,米俨腹上虽中一腿,那一枪横击之势竟已把金日殚左臂击得寸寸而裂。金日殚双臂竟俱废于与辕门二人之一战!萧如已高叫道:“吴公子,你来了吗?”
她今晚一到江边,悟及局变,已遗水荇儿立返。当时文府之人在侧,她无机会多言。水荇儿也是个精灵女孩儿,已知萧如必陷危局,她无可求助,竟找到了‘半金堂’吴四。
萧如所料也是如此。坡下只听一声箫鸣,萧如面上惨艳一笑――此生,必竟还有两个男子不曾负我。金日殚重创之下,奋力反扑,又一脚已向无力闪避的米俨胸口踏去。章 挥领‘长车’、奋然勇慨的少年就此命断。
萧如已飞身扑上,以后背一扭,勉强卸过他这一击,返身出刀,这一刀竟以刀背击在金日殚左腿关脉。金日殚重创之下,再也受不得了此时一击,屈腿一跪,已然倒地。萧如腰间之带已一卷米俨,左臂一转,就已把他身子卷起,送到了崖外。
崖下,虽高十丈,跃落纵轻身如骆寒,也必然受伤,但既有吴四接应,可保无虞。
她救得米俨,心情稍安。一返身,身后就是‘落拓盟’的三大祭酒,他们略一接触,落拓盟三人似也感于她适才的惨烈出手,一触即退,竟让过她,由她飞身向崖下扑去。
文翰林却于此时出手――他此时已忘了这是个他一向心许的女子,只觉此等强敌,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他的‘袖手刀’击在萧如后心的同时,萧如一把刀却也已横在了文翰林颈间。
她一口血喷出,文翰林回头一避,这一避就算避开她手中‘佩环’,只怕也难逃重伤之虞。只见萧如刀锋却一顿,凄冷笑道:“我必竟下不了这个手。”
笑声中,她已扑身而下,她知自己如此重伤,加上文翰林这一击,只怕求得何等名医,已注定再无返魂之术。但她死也不想死在这里。何况自己不到,吴四与米俨定不会走。
只见萧如身形已出崖畔,文翰林惊魂莆定,下意识的第二着‘手刀’已经发出。连‘落拓盟’的人也叫出了一声:“不要!”可那一势手刀已无可挽回地剁在了萧如颈后。萧如似不信地回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没有愤恨,没有怨怒,只有为章 乃至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们的一抹哀叹。只听她空中轻飘飘地道:“翰林,我‘田横’一法已施,禁忌之果立报,就是不死,此生也已如一平常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一定要杀我吗?”
说着,她一口鲜血在空中喷出,如海棠一笑的绝艳,人却有如石坠,已经昏死,向崖下重重地投了下去。
文翰林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杀了她,他杀了她?
崖下吴四果至,他飞身而起,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抱住萧如。一眼之下,已看出她身上所受之伤。一向淡定的吴四几乎第一次一声哭叫的叫了起来:“文翰林,你听着,纵我无力为此,但就是散尽家财,毁掉‘半金堂’,胼手砥足,此生也必以杀你为念!”
秦淮水咽,一只小舟,两个男子,载着一个已委然倒卧,神智全无的女子向不可预知的彼岸悲咽而去。
――江草江花岂终极?待明年江草江花再发之日,怕是那个曾伫行停步,令秣陵一城为之生辉的女子已经无在。
“3标§”第七章杯酒
自这次重入江南以来,骆寒还是头一次受创如此之重。包家驿是个小村子,一个自晋时起就已废弃的驿站。如今官道已绝,空留下一个名字悬在那里,供人凭吊。骆寒就避在这个小村的一间小小柴房里。
受伤之后连着下了几天的冬雨。村野偏僻,阗无人声。骆寒在烧,他轻轻触触自己的额头――“这是谁的头呢?”他茫茫地想。身下的柴硬,硌得人很不舒服。雨水在土墙上浸出的雨晕光怪陆离,但也绝不会比驰掠过骆寒脑海中的奇思乱忆来得更离奇。后来宗令刺在他左臂的一剑和‘长车’与‘七大鬼’留在他身上的外伤倒没好大事,虽然它的恶果是引发了这场高烧,但被胡不孤结结实实一袖拂中的胸口那种胀满难受才真是难以言传。骆寒在迷迷糊糊感到了这一块伤,但他唇角忽微微一笑:他知自己剑意也已尽侵入胡不孤胸前大穴,那家伙只怕不躺个两三个月也绝对没好。想到这儿他笑了,但这孩童似的自豪没能在他头脑中停留多久,他就又昏过去了。
昏迷之中,骆寒仿佛身处弱水三千,流沙无限。一个声音在对他说:“睡去吧、睡去吧,这场生太累了,你也太累了。”
骆寒在昏迷中喟息般地一叹:“是呀,我太累了。”每个人都只见到他一剑即出之后的睥睨与光彩,可有谁知道为那一瞬的拨剑激扬他付出的几乎是一生的沮溺沉湎?知不知道那些为创不出一式新招而痛饮自损的夜;知不知道那些怀疑剑术毕竟何益而不时被袭来的寂寞所击倒后的消沉?知不知道那些荒沙扑面而我心犹为荒凉的期待与守候;又知不知道为抵抗时间的侵蚀与心灵的麻木你要怎样亲自动手撕下那一层又一层心灵的厚茧和由此而来的痛彻心肝?
骆寒的剑,是先已痛、而后人痛的。
――“我是累了”――辕门太强大,我只有一个人,可他们有一整套的规则奖惩、人手武器,我冲荡不开,压服不住。
骆寒的心倦了。累是一种根植于骨中的倦,在骆寒十七、八岁时他从来没有觉得过,但章 木杯难炼、剑道莫测、生命倥偬,他终于开始觉得抗不住的倦了。
骆寒在柴房里昏睡,冬雨凄惶,檐顶滴零,他这塞外少年病在江南的初冬里。冬景是萧零的。急景调年,而这苍白的年华中,唯一苍艳的,是他由高烧而起的一颊一脸的苍红。
几天之后,赵无极带着瞎老头祖孙找到了骆寒养伤之所在,他白发萧驳,神色怆然。那日石头城上,华胄以一席话熄尽赵无量与赵无极争雄之心,跃下城时,还急急间托了赵无极一事。他把腰牌交与赵无极,托他于虎头滩营中接取瞎老头祖孙,转送到骆寒跟前。
赵无极应了,他对骆寒一直报愧,能为他做一点小事以了心债也是好的。
一路的北风吹红了小英子的脸。小英子懵懵懂懂,直到她和爷爷看到了骆驼,她还没弄清这些是真还是梦。
骆寒在柴房外被北风吹得有些苍白的颊与孤形的唇却分明没有梦境里的横糊。小英子仿佛一梦醒来,身子却似软了。瞎老头似是也能体会到此时孙女的心境,握住她一只手,小英子的手在他苍老的手中微微而颤,瞎老头心中不觉就一叹。
骆寒打开他这些天存身的柴房的门,门里硬柴铺就的“床”上还有他伤后留下的血痕,那丝暗褐在小英子的眼中却复原成鲜红,那一抹鲜红就此在她心里炸开。他伤了――他不该伤的――但他伤了。他伤时有人照应吗?骆寒似是不惯与人相处,也没看见小英子低下头时那泪光盈盈的眼,只闷闷道:“你们,这几天,就住在这儿吧。”
小英子点点头。
骆寒静了静:“听说赵老说你们最近在到处传唱一首歌儿?”
小英子还是只会点头。
骆寒眼中一亮:“是‘云起’之音吗?”
他眼中的一亮照亮了小英子的眼。她一笑,也还是轻轻点头。
只听骆寒道:“他――小敛――可有话传给我吗?”
小英子面上一笑,她的笑却是为骆寒脸上的笑意所点燃――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么灿烂。
骆寒的唇角一弯,有一颗虎牙从左唇边微微露了出来,忽神采飞扬起来。一扬头:“我去给你们找晚饭。”
说着,他从骆驼身上取下一把小驽,又在囊中拿了两三只箭,就向后面树林走去。他的步履有一种年轻男子的轻快,一弹一跳的,行在这冬天略显干硬的路面,给这硬冷的冬野都添了抹活泼的色彩。这几天养伤,他原本听到附近夜晚每有狼嚎之声。果然去不多久,他就拖了一条狼回来。他自己去溪边剥了皮,再回来时,小姑娘已支起柴禾,在门外用一个洗净的铁锅煮沸了一锅水,在等他回来。
这还是小英子平生第一次吃到狼肉。那狼很瘦,肉也难煮。骆寒这一晚却象很开心,忙这忙那。小英子看他高兴,心里也快活起来。直煮了一个时辰,众人肚里都快咕咕叫时,那肉才算煮熟了。骆寒先用小刀给那瞎老头切了一大块熟得最透的,天上已是星斗撒天――这该是骆寒这些年少有的不算孤单的一个夜晚,他微微一笑:“信呢?”
他唇角一咧,口里就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来,让小英子只觉得好看。她脸一红,右手用力向左袖中一撕,里面中衣的袖管就被撕了下来――原来易敛却把信写在一件中衣袖上让她穿了过来。
骆寒认出那熟悉的字迹,并不马上就看,却先静静地看向身外。天上的星星还是塞外沙野中一样的那些星斗吧?不同的是,现在他手里有着朋友的信,身边,还有一个仰慕他的小女孩儿。骆寒又一次想起前几日伤中梦境里所经历的种种惊怖,似总有一个低如命运的声音对他说:“你累了,很累了,睡吧、睡吧,睡了就不要再醒来。”
身边四周,仿佛弱水三千,流沙无限,身子在一片荒凉中不断地往下陷着、陷着,可他似乎想起了一支那么熟悉的相握过的手。他在昏迷中抓住一块木柴,柴也是木质的,如杯,如“痛质胡扬”,他就如握住了一个朋友的手。这些年来,他不就是用一个名字在抵挡着所有寂寞的侵蚀?柴上有刺,扎破了他的中指,指上一痛,那痛刺破了昏迷,让他在痛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