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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借红灯(16)

“……就像现在,我看着刚出茬的麦子,就会想起它长熟时的画面:浓得得不能再浓的天,蓝得像果子做的酱;那酱漫过画边上了,底下是金黄得一塌糊涂的麦草;那麦草灿得你听得到爆浆的声响,而那金黄太深了,深过了就有些颓暗;一大群乌鸦正在天上飞过,黑而密的点点儿,点在那一天一地的黄与蓝之间……这是不是一副好画?这个世界其实不需要红,不需要别的杂色,只要黄与蓝,就富足得足以让你一生回望……”

他满口里跑马,都不知跑到几千里远了,而铁萼瑛早已走远,却不知是不是有朝一日,还会转来。

这一整天时间田笑就在那片青草坡上消磨过去。

中午没东西吃,他也不在意,就嚼了嚼草根玩。他知道,像自己这样练过功夫的小伙儿,稍微饿一饿,精神只有更加健旺。

向暮时分,他遥遥地听到一阵吹打,耳朵动了动,细辨之下,才听出那是《喜事近》。

――啊!田笑猛地想起来,古杉的擂台之争可就在明天了。喜事近呀喜事近,看来真的是很近了。

田笑顺着吹打声望去,遥遥地只见到咸阳城门洞开,门里面黑压压地涌出好一片人来。离得太远,田笑也看不很清。他好奇心起,不由疾跑上坡顶,想看个明白。却见到那些人似抬着什么正向城外自己这方向走来。

天近暮了,田笑枉自运足眼力,还是分辨不明白。他这么个人,心里受不了一点疑惑。当下再不停顿,眼见那批人去的方向却是自己所在山披的偏西北面,当下就下了坡,向那边奔去。

让他奇怪的是,远远那批人所行却并不依道路,只拣荒野里走去。

田笑见他们走得慢,也就不着急,慢慢地往前赶。前面一时有一座小土塬遮住了他的视线,也就再见不到那批人了,但吹打声还是隐隐传来。

他就这么不急不缓地往前赶,只觉越走越荒凉――这往西北一面的地界却只见荒野,没有耕田。只见到焦黄的土焦渴渴地裸露着。偶有一根草,根部也有烧焦了的痕迹。

有好一会儿,他翻上了那片土塬,纵目一看,却见那些人已走近至一两里开外。章 方方的东西,在土塬间的小路里时隐时现。天更灰了,看不清那抬的是什么东西。

不一时,只见那批人停在远远地在二三里外的一面土塬下停了下来。田笑只见他们一下消失了,被土塬遮住。好一时,再出来时,却已是依原路而返,只是人人肩上都空了。

田笑再捺不住好奇,快步就往他们撂下东西的地方赶。

二三里的地界,以他的脚力举步即到。不过是翻两三处土塬。他不耐烦再绕路,遇有障碍,都催动身法,直接攀爬而上。

猛地他来到一个高地,视野突然开阔――只见这一带都是水冲出的沟塬地貌,黄土的沟壑纵横交错,中间岸然而立着一些高塬。

苍老的黄土原展开它皮肤上的皱摺,顶上的天灰苍苍的,四周的田野、一打眼之下,满眼干黄。去远了的吹打手已大半停了下来,偶有年轻好事的把只锁呐孤单单地吹起,声韵却更嘹亮,脱离了嘈杂杂的伴音,反得以孤锐起嘶哑,钻出了黄土地,兴奋地直往天上奔着。

田笑一低头,却见脚下是一道宽达数十丈的黄土沟。

那黄土沟里,竟散乱地放着不下一百几十口棺材。

他几乎惊得合不拢口来,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棺材!

那些棺材散乱地放着,质地优劣不齐,有露着白茬的杨木的,有颜色沉重、明显一看就觉贵重的硬木的,还有奇怪的水曲柳的、上面的花纹还露着它曲纹的本色……

它们都没上上漆,就这么被乱七八糟地抛在这里。

那些棺材明显是空的。棺材之间,正有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年轻人一口口的数着数。

那老人数完一遍,往一口棺材上一坐,掏出竿旱烟来,抽了一口,对那年轻人叹道:“呵,棺材棺材。这装裹人终了的东西,名儿也叫得这么好听,又是官又是财的。”

那年轻人笑应道:“全咸阳城的木料现在只怕都搜光了,好容易赶出这么个数儿。这订货的人,可要把满天下的官和财都发尽了吧?只是这几日,谁家可都别死人,要是死了,一时只怕都找不出棺材来,只好草席裹了就葬吧。”

说罢,他疑或地抬起眼。

“陈爷爷,你说、怎么会有人这么没事儿干,一下订下这么多口棺材?”

那老头儿抬眼四处望了望,仿佛提防着什么似的,然后才压低声音紧着喉咙道:“谁知道?哪有一下要用这么多材的!这几天我老思量着,总觉得,这事儿不对呀。也猜着,这可能,跟……咱们的古杉有关。”

那年轻人眼睛一亮:“古杉?姓古的传到他这一代全家只剩了独枝儿啊,怎么会用得上这么多口?”

那老人眼一翻:“你别口里没尊没重的――谁说是姓古的要用?他且用不着呢!我也是白思量,猜着可能跟他有关。那古少爷,别人不知,我可知道他对咱们咸阳城是有大恩的。”

眼见他肚里有故事,那年轻人不由凑了过来,一屁股在那老头坐的棺材边坐了下来,两眼热望地问:“什么大恩?您说说,您说说……”

那老头儿似乎也爱说话,磕了磕旱烟管儿。

“那还是十年前了。那时我还没现在这么老,腿也还有劲儿,走得动。我常在甘凉道上收些木材,耳朵里那时听得最多的是江湖中的事――人在外面跑,耳朵不灵哪成呢?所以才听说了这么一段儿……”

他抬起眼看看天色,估量着有没有说这些闲话的空儿。

“你可听说过祁连铁骑?”

那年轻人脱口道:“就是那些马匪?”

老头儿一伸手就握向那年轻人的嘴,口里叱道:“小孩儿家,口里别没轻没重的!总之,就是他们那些大爷了。”

“我那年就在甘凉道上听说,他们在塞上打家劫舍腻了,猛的不知怎么打主意打到咱们这儿来。他们远窥上咸阳,准备在咱们这儿好好干上一票。你小,不知道,那几年朝廷有些乱,顾不上咱们这儿。所以,真要给他们得上手,咱们这小老百姓只怕有难了。那时,我听了消息,没心思再去收木头,打定主意就往家里跑。那回,我却是头一次听人说起古杉的名字。”

“那时他还没太成名,只听那些江湖中人纷纷传说:说是知道了祁连铁骑们的打算,咸阳城里却有一个人却坐不住了。镖行的人都散了,那人却迎头赶来。这人好象是世家子弟,还只十六七岁,带着一把锈剑,骑着一匹瘦马,就那这么向西直向祁连铁骑的根本大寨赶去。”

田笑远远地听见他二人说话。

因见那老头谨慎防人,故把身形放低,溜到土塬背光处,伸了耳朵偷听。

这时听了那老者讲起古杉少年初入江湖的情形:一把锈剑,一匹瘦马……不知怎么,想象中那个单薄伶仃的少年形像就像在自己眼面前似的,心中悄悄一乐:原来那家伙也还有过那么青涩的时光。

棺材边那年轻人早听住了,见老头儿停口吐痰,忍不住插口就问:“怎么着,他这一仗打赢了?就此保住了咱们咸阳城一方平安?也由此名动江湖?”

他的脸上,却全是一个等闲少年对江湖的向往。

那老头儿却淡淡道:“输了。”

这陡然的一刹不只让那年轻人,连远处的田笑都不由听得一怔。

那年轻人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啊……”

那老头儿微笑道:“那时他还初入江湖,你以为他天生的就多厉害呀?你还真不知道祁连铁骑累世的声名。据说他们那帮马匪中,在江湖中叫得出字号,能让人记住的就有二十多个。古杉锈剑瘦马,冒冒然赶去,怎能不输?”

“可他虽输了,却烧了祁连铁骑藏得极秘的存粮,削光了铁骑老大最心爱的小妾楚七娘的半边头发,听说还废了铁骑中硬打硬的挛生兄弟耿老二的‘督邮’二脉……我也不懂那是什么;总之,惹得祁连铁骑中人人大怒了。”

“一时,祁连铁骑们的苍鹰猎犬,就满天下开始搜捕古杉,这愤意倒把他们觊觎咸阳之心,换成了纯属江湖的个人恩怨。听说,他们那几年,出动了不知多少人马,一时追得古杉天上地下,无所不至。古杉就是从那时开始游历西域的。你看着古杉现在的风光,断想不出他当时有多狼狈的。我后来听说,他被逼得瘦得不成样子,也不知后来怎么熬了下来,更不知后来这事儿怎么平息的……但我老想着,祁连铁骑中人是那么好惹的?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找古杉算账。所以我估量,这次有人订下这么多的棺材中,又把它送到摔碑店方向,多半就是祁连铁骑中的角色。你想想,他们只要听说了古杉现在奉旨召亲,闹得这么风光,还有不来捣乱?”

田笑在旁边把那老头说的字字听进耳朵里,别的一时都不关心,只笑得暗地里直要打跌――古杉啊古杉,好小子,你现下风头如此之盛,原来当初……不知怎么,他一想起古杉当日被追得亡命天涯的样子,对比起他现在古穆清华的气度,不由就大大解恨开心似的,觉得那个一想来总觉有些遥远的影子一下被拉近到近前。

那年轻小伙子张口还待要问,那老头抬眼看了下天色,反先问了句:“你数清楚没有,数目倒底对不对得上?”

小伙子忙点点头。

一见他点头,那老头儿倒急道:“那还等什么?年轻人就是不知轻重!你还想等在这里,等那订棺材的人把你塞进去当瓤子啊?”

那年轻小伙儿被那老头儿骂得又是不服又有点害怕,嘟嘟囔囔地只有跟着他急惶惶地走了,剩下田笑一个人望着那堆棺材还忍不住乐。

他想像到有趣处,恨不得追上时光追回到当日,好在西域关外碰到那个正被追得仓惶四窜的古杉,戳着手指对着他鼻子尖大叫上一句:“原来你小子也有今天!”

他身子缩在一个土缝里,没事儿偷着乐,一乐就乐上好半天。

等醒过神来,才发现:有人来了!

田笑已为那老头儿的话引起警觉,这时本能的把身子一缩,运起他独家的“五遁”之术,把身体藏在土缝里,化为土色,只偷送出一双眼珠子来窥探。

却见那土塬四周,深沟里,也没什么声息,呼啦啦地,一下就冒出几十个人来。

那几十人行动无声,也不说话,俱着深色衣,相互之间似极默契,先兜兜转转地把附近搜罗了一圈,然后就有一人去数那棺材。数完之后,那人点了点头,剩下几十个人更不开口,个个从身上掏出一把白骨制的刷子来,这时各找一个棺材,就在那棺材上面开始刷了起来。

暮已拉深,灰重如布,相隔十数丈就只能见到人影了。

田笑只觉那暮色深重得好像一场皮影戏的大幕,而那突然冒出来的几十人,个个姿态僵硬,像那块深灰的布上一个个没有颜色的皮影儿。

眼见那天跟口锅似的倒扣着,扣出的空间里满是锅灰样的暗光,那些人影魍魉一样的薄,田笑一时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鬼气森森!

他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这四个字了。

他们原来是在给那些棺材上漆。

――漆是黑漆。

――那漆就是他们背上背来的。

这时只见他们一个一个认认真真地刷着。田笑眼看着檀木做的质地暗哑的棺面颜色变得更深了;森白的白杨木棺材上却慢慢才被涂成黑色,白色的木茬与那黑漆交映在一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而曲柳的在那黑漆还没盖尽时纹路一时变得更加诡异……

田笑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这是些什么人,干的又是些什么勾当?

而那些魍魉间互相完全不做交谈,只是没命似的认真刷那漆。

田笑只见到他们很快刷完了第一遍,然后一个个伸出手,对向那棺材的板壁,在距那棺材表面数分之地摩娑。催动掌心的热气,迅速的烤干它。

空气里飘浮着烤漆的味道,还有那些人劳碌后的汗气,这两种气味一酸噎一刺喉,闻得让人难过。

他们烤干了后就开始刷第二道。僵直的手与永不停息的动作,单调得让田笑闷得有如自己都钻进了一个棺材。

可那简单的动作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田笑也不知他们最后刷了多少道,又烤干了它多少遍。只见他们中为首的人忽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挥手,那些人又从背囊里捣出了些不知什么来,塞入棺木之中。然后迅速地把那些棺木抬在肩上,一转眼就已开始列队而行。

田笑运起五遁之术悄悄地缀着。只见一路上那些人都不开口。他们的姿式怪异,有两个人抬一口棺材的;有一个人抱着一口棺材的;有两个人左右双肩齐上,齐抬着两口棺材的;更有的一个人就扛着几口棺材的……而那些人的腿像是是直的,平空飘浮出去,膝盖都不会打弯儿一般。

时间已近子夜,田笑这才发觉,他们果然是在向着摔碑店的地界走。难道――他们真的是在去找古杉?

没错,走出了没几里地,他们居然又碰上了一拨同样的人。但两拔人并不掺杂,各背着各自的棺材赶路。

他们就章 古塬与农田间穿行。好一时,终于走到了一个山谷,那就是田笑到过的古家密林的后面。

他们赶到时,居然那里已有第三拨棺材队等在那里。他们会合在一起,黑鸦鸦地覆盖了整个空场。

田笑只觉得脑中一晕:妈呀!这世界,像整个地已被棺材盖起来了。

――“千棺过!”

田笑猛地想起那日招引自己加入“伐柯”行动时,耿细光一见到一片纸钱贴上他衣袖时猛然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接着不由又想起清明节那天见到的一整个咸阳城那到处乱飘的碎纸屑。

……整条街几乎被碎纸屑填满了……满世界无所名之的白纸屑,都是做招魂幡儿、纸房、纸马用剩的余料……还有被铁钎子捶打过的厚黄的纸钱……

那纸屑像要把整个咸阳城都埋掉了。

田笑脑中终于闪过了两个字:地藏!

――这该就是江湖中传说最神秘的帮派,地藏了。

那是田笑小时听说,但久已忘却的传说。

传说,只有在碰到生死危亡的关头,碰到并世无两的敌手,“地藏”一门才会发动起他们这劳心费力的“千棺过”。

那些怪人忽然散开,他们乌鸦鸦地弥漫开去,浸漫了整个山谷。然后,越在外围的人漫出得越远,漫进摔碑店这一带相互遥隔的村落。

而山谷内,只见好多棺盖忽然翻起,有抬棺的人一钻就钻了进去;更有好多人席地而坐,他们把棺材置地、横竖耸乱地搁着;又有人把那棺木竖放于地,人跳到棺材顶高高而立;还有人不知疲倦地把那棺材抱着、扛着……这两三百人像一支暗狱逃逸出来的军队,就这么把以古家以中心的摔碑店地界或密或松的覆盖了。

然后,他们突然整齐划一地开始敲击起棺材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