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1期)
32003100000015

第15章 小说(6)

【陆】

爷爷的记性不是太好,虽然他会经常给问他岁数的人说,我九十岁了,但是他要是想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九十岁,有没有记错,还得想一阵子。爷爷经常坐在院子外面的椅子上晒太阳,他经常会想到自己的年龄,想得越多就越不能确定自己真实的年龄。院子外面的街路如果有走过,爷爷需要费点儿眼神,费点儿眼神也不一定看清楚从街路上走过的到底是谁。爷爷生活了一辈子的那个村子并不大,也不过六七十户人家,村子里的人除了那些重孙子辈的孩子他认不全外,基本上他都认得。所有爷爷认得的人,也都很尊敬他,在经过他的时候如果不是太忙都会给他打个招呼。

“老爷爷,您晒暖儿啊!”

“大爷爷,您挪到树影底下吧,那儿凉快!”

“大爷今天您没去赶集?今儿个是肖皮口集!”

我爷爷的耳朵听不太清楚,但他总是张开嘴,“啊啊”的应着。他的牙齿缺了,剩下的几颗活活裸裸的也不大中用了,吃东西硬的是不行了。

如果街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走过,我爷爷也会想起些住事。他会想起年轻的时候。我爷爷六十岁的时候,他的力气仍然很大。当时在生产队里的年轻小伙子们听说他力气大,有不服气的便要跟他比试搬石滚。两三百斤的石滚他当时还能抱起来。要是放在前二十年前或三十年前,他那时候劲就更大了,那时他给地主家里干活,一夜可以砍七亩高粱,一天能锄八亩地,一顿能吃下一桶面条,一桶面条有好十几碗呢!

奶奶离开后,爷爷变得形单影孤了。

我爷爷坐在墙角或椅子上晒太阳时经常打盹,太阳那么亮地照着他,他竟然也能做梦。他梦到我奶奶给他招手,笑眯眯地给他说话,让他不要留恋儿孙们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老了,不要再操心了。她要他跟着她走,尽管在梦里我爷爷还是清楚自己活着,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于是他就说梦话,用梦话来打消我奶奶不现实的想法,他说,我也想跟你去啊,可是我还活着,我的大限还没到,我还能活几年哩,我还要看着我的孙子娶上媳妇哩,你别招手了,你招手我也不跟你去……

我爷爷让醒来结束自己的梦境,他不想就那样做着梦死去,他还想活呢。爷爷只有一只还能看世界的眼睛,另一只五八年出天花瞎了。当时要不是我奶奶求来了几颗黄豆,熬成汁水给我爷爷喂下去,说不定我爷爷就早没有了。可是我爷爷醒来了,睁开他那只眼角糊着眼屎的眼睛,看着阳光里的树木,和满是尘土的街道,他那颗苍老的心又会生出难受的情绪,有点儿后悔自己醒了。他想,为啥不跟她去了呢,跟她去多好啊!

我爷爷叹息时发出长长的“唉”声,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像个火球。他啧啧被阳光晒干的嘴唇——对于他而言,几乎停滞的时空让他有点儿烦闷,他想唱戏,于是他就唱道——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

他的声音不大,嗓音也有些沙哑,不过却能唱出些抑扬顿挫的味道。他自己也不太听得清楚自己唱的,当他意识到时便又放大了嗓门儿唱道——又战了七天并七夜啊,罗成清茶无点唇,无点唇哎,噢唉……

【柒】

通常我们家的晚饭是吃手擀的面条儿,我爷爷喜欢吃面条。面条浇着葱花鸡蛋,脆生生,筋道道的,他用牙花子就可以嚼动。也不需要嚼得太碎,他年轻时养成了习惯,面条儿入口,用舌头搅拌一下,分泌出一些香甜的唾液,一挺脖子就咽下去了。

没有人陪时,我爷爷会从地上摸起一根草,一块石子儿,用他那粗大的手指细细摸着,甚至用他不太管用的眼睛细细地瞧瞧它们的模样。有时候实在是坐不住了,他就会离开原来的地方,拄上棍子去走路。

我爷爷想走到集上去,但是他的儿子们已经不给他这个权力了,他们怕他在赶集的路上摔倒了,怕他迷了路。我爷爷在心里不服气,他感到十分可笑,他怎么会摔倒呢,他都走了一辈子的路了,怎么会摔倒呢?他觉得更不会迷路,那个集市他都赶了一辈子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去摸回。

我爷爷还是得听孩子的话,因为他不想让他们为自己担心。

我爷爷遛腿时常常从家前走到家后,有时候也会到田地里和打麦场上去看看。那儿曾经是他的战场,他的一生收获了不知多少小麦、玉米和大豆。他会把那些庄稼纳到心中来想,想象那些庄稼以及乡村生活的一年四季,想几十年来连续不断的劳动生活——难道说只是岁月让人变老么?或许他会觉得是岁月中那些用生命和汗水浸泡过的庄稼,和实实在在的具体的现实生活使他变老了。

人人都会在经历了一些人和事,为了儿女,或者说为了这个世界,在付出了心力之后变老,从泥土里来回到泥土中去。我爷爷的父亲和爷爷们,现在早已化为尘土了,想来他们是多么遥远——我爷爷也会到坟地里去看,坟地里有许多坟,那是村子里老去的人们——有的还没有他年纪大就没了,他比他们的年纪大却还活着,这让我的爷爷有些满足,他心想,我真是能啊,活过了他们。

村子里还有一位比我爷爷岁数大的老人,有时候他会和我爷爷在一起晒太阳,一起说话。那位老人是准备好了在未来某一天离开这个世界的。他跟我爷爷说自己活得没意思,活够了。我爷爷就劝他,让他好好活着,说他能活着是年轻人的福份,末了又约定和他比赛,看最后谁活过谁,谁活得久。

他们在一起说话时,还会想到和他们差不多大的老人,那些老人曾经和他们一起年轻过,有过交往。本村的,附近村庄的,细细地盘点一番,分析他们的身体状况,家里的年轻一辈孝不孝顺。如果听到谁谁去世的消息,他们就会沉默一会儿,似乎那沉默的片刻是为了在心中记住那个人去世了的现实。

人老了会越来越相信灵魂存在。我爷爷在坟地里伫立时,他希望那些消失的人能从泥土里钻出来与他握握手,说上两句。他想知道他们在地下在泥土中生活得啥样。我爷爷对那泥土中的生活有些怕意,对于死后的生活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我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太相信有鬼神,不像我的奶奶相信人死后有另一个世界,有天堂和地狱。

【捌】

我爷爷戴着的是一顶火车头帽子,那顶帽子是我二大爷从部队专业回来时给他的。那顶帽子,我爷爷少说也戴了有二十年了。二大爷后来曾给我爷爷买过一顶新帽子,是黑皮子的,他戴不惯。他偏爱那顶旧帽子,虽说那顶帽里子里面染了他的发油,厚厚的一层,但也正是那些发油能散发出让他熟悉的的味道,那味道让他安心、舒坦。我爷爷喜欢穿粗布的,宽大的棉袄棉裤,他有半新的,二大爷穿不过来的毛衣毛裤,但爷爷觉着不暖乎,穿在身上帖着身子也不大舒服。主要是他习惯了自己中意的衣服,换个样儿会觉着不美气。那宽大的棉袄没有扣子,他也不需要扣子,只要把袄裹起来,就挡住了他瘦瘦的,松皮露骨的胸脯,然后再用一根两米多长的兰灰色腰带,用力缠上两匝儿,可劲儿一杀,再打个活扣就行了。如果天气冷,有风,我爷爷会用两片布条儿绳系上裤腿。有时候弯腰不方便,就由我或者别人代劳。我们给他扎腰带的时候,他总是说,用力,用力!用力扎紧了腰和腿,他才能有力气走路。

我爷爷喜欢走路,他出了门,他也会经常去看门外的树林子。有些树是爷爷早年种下的,后来就成材了,那对于爷爷的三个儿子来说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奶奶去世之后,我爷爷也种过几棵树,他在我们家里水井旁边,在我们新盖的大门前的河沿儿上。种树说起来也很简单,村庄的阴凉地里总会有一些槐树榆树的苗儿,它们是数年前被风吹落在那儿的槐树或榆树的种子,那种子抓着泥土的缝纫进入到泥土中,喝足了秋天的雨和冬天的雪水,开春就从泥土里生长出来了,生长个一年两年就变得有些粗壮了。它们不属于谁,谁把它们移栽了它们就属于谁。我爷爷把树移栽了,树就属于他,属于他的儿子们了。

有一次,我爷爷看了看天气,伸伸手脚,试了试手脚的灵便程度,感觉到自己的力气还在,便试着不用拄棍子走路。不用棍子也能走,只是他会觉得脚跟有点儿死板,像是木头棍子似的,不够活泛了。熟悉自己的情况,他理解自己的脚跟是和他一样老了,不过它们还可以信得过。

在路上,爷爷遇到几个早起的人,早起的人骑着哗哗响的自行车,或开着腾腾响的三轮车去集市上卖货,他们卖的是贩来的青菜,或者是自家池塘里的莲藕,蘑菇窖里的蘑菇。我爷爷看不清楚他们谁是谁,但是他们看得清楚他,那些年轻人都从心底佩服他,大声跟他说话:“大爷起那么早啊!爷爷你锻炼呢,还真看不出你老人家还行哪!”

我爷爷点头笑着应着:“嗯哪!”

有路过的人说:“大爷爷,今儿个是肖皮口集哩,去赶集吗?”

爷爷笑着说:“你看我还能赶集不?”

“能啊,你老人家身子骨看上去硬朗着哩,咋不能哩?”

爷爷便很高兴地说:“唉,我觉着我也能哩,俺家孩子不让我去啊!”

“你是他们的爹啊,他们还能当了你的家?”

我爷爷很高兴,他又走了一会儿,回家来了。他感觉精神很好,决定要去赶集了,他喜欢赶集。集市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东西,热闹。他有钱啊,可以买些东西给重孙子。他也想吃集市上的包子了,那猪肉粉条的,香喷喷热呼呼的包子,很是好吃的呢!他的钱是儿孙子们给的,那些钱他都存在箱子底下了,还有一部分存在他的火车头的帽子里,虽然他不花钱,但是还是乐意把一些零钱带在身上的。他想去花钱,但是他知道,要是想让儿子儿媳妇同意他去赶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儿。

我们的村子离集市也不过七里地,七里地年轻人十来分钟就走到了。爷爷后来还听说了一件大事,离集市不远的地方,开通了火车。想到火车,他有些激动,活了一辈子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火车呢。早些年他听闯东北的人回来时说过,火车很长,有几十个一溜排开的房子那么长。那么长的火车在两条细钢轨上奔跑,呜呜的叫,声音比牛和马的叫声响亮多了。

我爷爷无法想象火车怎么可以在两条细轨上跑——他也曾经强调过,自己想去看看火车。我也答应过,说等学校放假了,我用地排车拉着他去看。答应过后,我就骑上自行车去上学了,后来就忘记了。

爷爷终于决定自己去看火车了,他觉得那对于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的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他那天早上吃下了整整一个又松又软的馍,喝了一碗面汤,又咽下一个咸鸭蛋,那馍馍和鸭蛋加上他的想法,变成他跃跃欲试的力量。

爷爷对我母亲说:“我听说咱这儿通了火车……今天我去转转。”

我母亲忙着收拾碗筷,随口说:“您可别跑远了啊!”

爷爷点了点头说:“嗯哪!”

【玖】

从饭桌上离开,我爷爷的心里很是激动,他像个孩子似的觉着自己变得聪明又灵活——他已经跟我的母亲报告了,说要出去转转,而且提到火车。母亲没有理解他话语中潜在的意思,我爷爷不要让她完全理解,却又给出了一个信息,万一在回不来的时候,我母亲会想到火车,会让我父亲朝着有火车的方向去找他。

我爷爷从箱子底下拿出钱来,抽出了几张大点的票子,然后把帽子摘下来,与那些零碎钱放在一起。他走出了院门,来到了村路上。脚步落到地面上,发现路并不太平整。前两天下过一场冬雨,路面泥泞,后来被太阳晒干了。我爷爷把脚踏在地面,一步一步迈动时,腿抬得有点高远,他怕被路上的土坎坷给绊住了。脚步合着心跳迈动时,他的头和肩膀探向前方——由于背是驼的,腿又抬得老高,我爷爷的身体显得有些向后仰,因此那样走路的姿势颇有些特别。

我爷爷顺利地来到了集市上。

集市是个T形的大街,大体分为南面和北面。南面是卖菜卖肉的,北面是买杂货的地方。快过年了,有了许多卖鞭炮卖春联和年画的。我爷爷听到鞭炮声,感觉不如以前的响了,看到春联和年画,感觉也不如住年的新鲜了,但是他还是相信自己,他记忆中的鞭炮是响的,春联和年画是好看的。他不敢去卖菜的地方,因为我的父亲就在那儿卖菜,再说他也不买菜,不需要去那儿转。

集上的人一个挨一个的,我爷爷在人群中有点儿担心别人会挤倒他,便把棍子用力地捣在地面,发出声响,同时嘴里还发出“嘿嘿”的声音。他以为棍子和他发出的声音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事实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哪里能听得到他发出的声音呢。不过集市上人的眼神要比爷爷好多了,他们看到弯腰驼背的老人,便尽量地给他留足他走路的空间。

我爷爷想买几挂鞭炮,想给我大爷几挂,给我家几挂,二大爷家就不用了,他在城市里过,自己会买。事实上我大爷家和我们家也都会自己买,但是我爷爷还是想多买几挂,过年时辞旧迎新,多放几挂响就多一些喜气。

我爷爷让卖鞭炮的给他拿最响的。卖鞭炮的给我爷爷拿了,他接过来时说:“要是不响,我可回来找你啊!”

卖鞭炮的笑着说:“中,大爷,要是不响,你再来找我。”

我爷爷后来又来到了卖杂货的摊点,那花花绿绿的杂货儿他看不堪清楚,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他想给我堂哥的两个孩子买玩具,但他不清楚什么样的玩具孩子们会喜欢。他把情况跟摊主说了,摊主给他推荐了一把电动冲锋枪,一架飞机。都是塑料的,摊主给他演习冲锋枪,板动板机冲锋枪发出哒哒的声音,但是他不太听得见。

摊主是个聪明的,她大声说,“大爷,很响,他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