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自白的假定性笔记)
[俄罗斯]利·金兹堡(女)
与N。的对话
“唉,您达到了离婚和狐独的目的。您还想要什么?已经无聊了?”
“狐独……狐单单一个人并不好……是这样的。众所周知,家庭是劳动分工的形式之一。一个人无力承担生活的全部内容,难以记住他所发生的一切,无法对与他有关的一切负责。人必须知道,在他的个人生活中,有某一方面他是有权不作决定的。但愿这将是明日午餐的一张菜单。
您很了解廖利娅。她有才能,各方面的才能。可她总是做不好她所做的一切。糟得惊人。代替她对所做事情和事物的兴趣的,是那些对她有利害关系的、可以用东西来为之服务的异常目的——这就是两个划时代的现象:敷衍塞责和看风使舵的实质。嘿,这是顺便说说。于是,我和我四周的日常生活琐事就被做得一塌糊涂,或是根本没做;不过,这并不那么重要——就算是另一个人在做那些日常琐事,最重要的是,我因此也可以不做那些事情。
渐渐地,我们中断了所有仅有的联系——日常生活的、感情的、思想的、甚至习惯的联系。她失去了我的爱,当然还有她自己的爱,不过当时仍保留着支配我的权力。因为在我的愤恨和极为真诚的冷漠背后,好像嗅到了深埋心底的虚弱和隐蔽的、尚未完全失却希望的结。我为这不可解的现象激怒得发狂——不知道从多余的妻子那儿期待什么。后来我明白……支配我的是茫然期待有某个人——也就是她,再也没有别人——将不定在什么时候为我做些什么,将承担起我的生活的某个部分。或许,至少可以不用我来拿什么主意;譬如,第二年胡乱挂在前厅的旧大衣该搁在什么地方。
多余的她却比所有人更有用,因为只有她能使我不感到狐独。
确切地说,她是使我免受狐独、也即共同生活的幻觉,或则像是纯粹的抽象。”
与N。N。的对话
“你想要什么?想要那曾经有过的一切?”
“不。噢,不。我怎么能想要曾经有过的一切?我一想起就混身战栗……”
“莫非你是想让这一切焕然一新地回到你的身边?”
“焕然一新?……被所有退让、不可原谅的抱屈、有关金钱的交谈、粗暴和欺骗所玷污的一切……这一切不再复返。”
“那你为什么难受?你可是一直沉溺于痛苦之中。你不想要那可以有的东西?”
“不想,因为有我这样的人,有过这一切——什么也不可能再有。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
“我想要的,并非不可能的东西。好像真稀罕似的。所有人都想要那不可能的东西。我想要的是那不合逻辑的东西。我想要的,就是她,但完全是另一个她,一个曾与我在一起却完全不同的她。这样的不合逻辑令人痛苦,有如一个最使人头脑清醒的现实。”
与N。N。N的对话
“是啊,我确实认为,在我们这一代典型的知识分子的生活中,存在三种典型的爱情、三种悲剧。这一理论,可以说,同所有的人文科学理论一样,是概约的。不是规律,只是倾向。我指的是——我们这一代人……我们是这样一些人,他们也从儿时起就接受古老的爱情文化,并把这一文化带入充满另一些剧变的时代。下几代人的情况如何——不清楚;除了所有别的,他们已经永无爱情文化所必不可少的余暇。”
“那么三种典型的悲剧……”
“其中两种:第一种和第三种爱情具有标准公式。我想使你了解的是另一个环节——第二种爱情。”
“嗯……为什么恰恰是第二种?”
“哦,不。不是这么回事。它也可以是第三种或是第四种。如同第一种爱情远非总是第一种。这是个质的概念。种类的概念。知识分子典型的第一种爱情是伟大的、单恋的、无法实现的(它暗暗地不想实现)。对我们来说,爱情王国里从不会有什么比年轻人的忧郁更刺激、比最初的痛苦更致命的了;它必须使尚纯贞的心灵意冷心灰,绝望地抗争。齿愈坚,牙疼愈无法忍受。接着来临的是疲惫的麻醉、虚弱的忍耐和颓唐的告别……而第二种爱情,是人用它来补偿自己的那种爱情。它必定应该是幸福的、互相的、可实现的。这在普鲁斯特的作品里被描述得相当准确:希伯尔塔和阿尔贝蒂娜属第一种和第二种爱情。一个真正的人,他明白单恋一次是美妙的,而第二次则是可笑的。记得海涅有诗曰:
别以为,我开枪自戕,好像情况有多槽。
所有这一切,亲爱的,我已经发生过一回。此处原文为德文,系据俄译文转译。
第二种爱情是那种人的爱情,他希望被人爱,并对细小事情不表同意。”
“那以后怎么样?”
“以后第二种爱情的悲剧便开始了(它其实是可能重复的)。
已经没有这种纯洁的痛苦,但某种程度上比悲剧更令人苦恼的这种幸福爱情的悲剧,是不幸的。这种悲剧,其不幸不属悲剧美学和思想纲领之列。它分两次完成。首先人失去他所钟爱的女人,然后便失去爱情,代替忧郁的是寂寞。”
“可是人倘若首先失去的是爱情……”
“哦,那么这不是悲剧。至少不是幸福爱情的悲剧。”
“那样悲剧便是必须的?”
“差不多。只要爱情不变为家庭(那里有自己的成功和失算)。我指的可是我们和过去。悲剧的必须性大概就在于,我们不知为什么长期留有某种余暇。而产生科学与艺术的余暇,同时也产生精神悲剧——无论如何,是始于18世纪。”
“那第三种典型的悲剧又怎样呢?”
“第三种……这种爱情不涉及我们……嘿,它既极乐无比,又不可救药……”
1962年
(寒青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