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纳乌科夫斯卡(女)
扎科潘内波兰南部的疗养胜地。1930年8月1日,马拉松别墅我几乎怕说,我在这儿领略到的是幸福。这扇窗,无论从房间的哪个角度看,都是那么美,尤其是从房间的深处。每当我清晨醒来,调头转向它的时候,看到那片天空,远方烟笼雾罩的群山和附近苍翠欲滴的树木,便情不自禁地要发出一声轻微的赞叹,便会产生一种妙不可言的幸福感,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青春时代。昨天,席曼诺夫斯基到我这儿来了。我没有在这房间里接待他,而是在下边一间相当舒适的客厅里。我忐忑不安,原本想再邀请个什么人来作倍,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像往常一样顾虑重重,生怕有什么不妥之处,怕我自己会失望,又怕会使他失望,怕留下什么不快。然而,这次相逢却好得出奇——就是说,我喜欢他,毫无保留。他是那么聪慧,那么符合我的口味,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而且彬彬有礼。礼貌中包含着一丝儿羞涩,一丝儿淡漠,谈起创作时他显得很活跃,对我说的话反应敏捷。他也很健谈,只是不询问任何私事。几乎什么也不问。他以自身的品格调动了我身上的全部美质,打开了我的话匣子。我什么都想说,值得说,我希望他觉察到这一点。我能拿出自己的最高水准,表现出彻底的坦率、真诚。仅此也就完全够了。何况,在他那种神秘的知识领域,在我最不熟悉的音乐王国里,他又是位如此超凡的圣手。他说桃子的味道极好,我心里乐滋滋的。咖啡也不错。点心他却一点不曾动过。我没做过任何蠢事,表现得平静、安详,神情专注地顺听他谈维特凯维奇S。L维埒凯维奇(1885-1939),渡兰著名现代派剧怍家。对他有关音乐形式,其实是有关音乐神奇性的高论频频表示赞赏。他在谈话中极力使自己说的跟我想的一样。
我是否应坦然承认,对于他,我感觉到的就是赞叹!我可能又得有一次不幸的爱情,这也正是我所企盼的。我这颗柔顺的心还能奢望别的什么呢?他可爱、质朴、友善。同时又是那么淡漠。我理应为深知他这一特点而暗自欣慰。至少我无须为博得他的欢心而感到不自在。告别的时候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到“海之眼”去。我对他的想法表示惊诧:在黄昏时分,又下着雨,到“海之“眼”去!他说是去“海之眼咖啡馆”,于是我便欣然同意了。
除了韦日科夫斯基S。韦日科大斯基(1873-949),波兰抒情诗人。还有一个“迫切希望结识我”的年轻人在那儿等待我们。年轻人有一对熠熠闪光的黑眼睛,洁白的牙齿,具有一种农村孩子的美,这就是他的“秘书”乌尼沃夫斯基。他俩跟这位“秘书”以“你”相称。这使我确点难以想象,简言之,是难以置信。今天,我又同雅希门茨基Z。雅希门茨基(1882—1953),波兰音乐理论家。夫妇一道到他那里喝茶。小小的花园别墅,林木葱茏,湍急的山涧上架了两道小桥。有一条路,拾级而上,便到了一个高高的平台,我们在那儿照了相。我就像年轻人那样,偷偷用眼睛盯着他,为他陶醉。我们在他的工作室里喝茶。工作室很简朴,充满乡野情调。一架黄色小钢琴,一大堆纸张,写满了乐谱。那么多的符号和谱线,只表示几秒钟的演奏,可要写出来又是多么不易。这是何等神奇的工作。我和韦日科夫斯基惊叹不已。我满怀幸福地思忖:他是多么可爱,多么美呀。那双明亮的眼睛上方的眉毛多么俊秀。啊,我真不愿跟他当面错过。他很疲乏,和我一样。他表情淡漠,不时黯然神伤。上帝,这些作品,这些集子,如此浩繁的乐曲,数以百万计的符号,无一不是他心血的结晶,无一不是他的才华和力量的标记。我暗自思量,怎样才能使这一切不受损害,不致消失,怎样才能使这一切永驻。我期望对这一切的感受能长远一点,不带丝毫欲望、错觉,不费丝毫力气。只是平静地对其发出赞叹。
扎科潘内,1930年8月17日,马拉松别墅
……星期一我请了席曼诺夫斯基和韦日科夫斯基共进晚餐。
我在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里订了一桌饭菜,桌上摆了一大束鲜花。我不得不说,我的模样儿相当不错。我们聊了一晚,我很疲劳,可很幸福……应该承认,这是韦日科夫斯基的功劳,但我暗中欣赏和无比喜爱的只是席曼诺夫斯基。我的心在悄悄地燃烧,却不溢于言表。我从不提任何倡议,在音乐会上,在咖啡馆里,我总是胆战心惊,生怕他宁愿跟他更喜欢的别的什么人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却提出要带我去哈伦达,到卡斯普罗维奇J。卡斯普罗维奇(1860-1926),波兰著名诗人和翻译家。
的家和陵
墓去看看……
扎科潘内,1930年8月19日,马拉松别墅。
……席曼诺夫斯基到克拉科夫去了。他一走,世界也变得暗淡无光……我已经学会了在想象中重现他那张英俊、迷人、高尚、充满了抑郁的善良的面孔。他的微笑使人如坐春风……我思念他,如同思念某种令人心醉的景象。如此这般地去爱,肯定是不幸的,可这又是多么平静,多么安全,多么甜蜜。
扎科潘内,1930年9月8日,马拉松别墅
出门时他说:“我明天来,可以吗?您允许吗?”于是就来了。
虽然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不符合他的习惯,使我也感到诧异。他明天去华沙,要求再一次跟我一道去哈伦达,一起吃晚饭,一起去听音乐会。告别时他两次吻我的手,似乎是充满感情,实恐一点感情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说是友谊,就我这一方面而言,它是某种不真实、令人不安的东西。在他那方面,把什么都说成是友谊,别无他意。我办不到。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拒绝感情的方式,是某种无能的反映。也有可能是某种曾经有过的幸福的余光,但这一次我不作如是想。他常到我这里来,明显地找机会跟我见面——由于他那颗温柔的心,要对我伪装得不够巧妙的情感表示怜悯。他在我的感情的暖流中,在我对他无比欣羡的氛围里想必感觉良好。他是个出色的接受者,在连接我和他的道路上,他一无所失……他怎么做都不会落空,这是真的,落空的只是我自己。
他正在读我写的《寒鸦》,评价中肯。可是在整个时间里他对我本人从未说过一句赞语。更有甚者,他从未提及过个人问题,尽管我们有过那么多亲切的交谈。有分寸,委婉,不错,然而也是淡漠。我们之间如果说有点什么的话,那也只是一首令人心醉的玄妙的诗……
扎科潘内,1930年9月9日,马拉松别墅
啊、啊、啊!一切都与我臆测的不一样。今天他说了。我也看到了他那双望着我的神奇的眼睛。温柔、令人消魂的魅力、羞怯的青春、奇妙的瑰宝通通落到了我的头上,令我头晕目眩。
扎科潘内,1930年9月14日,马拉松别墅
今天,第三位大夫,席曼诺夫斯基的朋友要来给我作检查。我将能最终知道,明天能走还是不能走……倘若我不得不在这里再停留一段时间,我真要绝望死了。席曼诺夫斯基在华沙,他是10月走的。日日夜夜,我的头脑里塞满了对他的思念。我反复琢磨这件最出乎意料的事——命运给我的这份最神奇的礼物。鲜花丛中,一束仙客来摆得离床最近,宛如一群紫红色的蝴蝶。它们跟我在一起,至今色彩鲜艳。如此璀璨,如此少见。如此美好的幸福从天而降。啊,多么惬意!我这般等待,长久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忽然博得了他的表白,这是突如其来的一道光,它照亮了我过去的全部生活,也照亮了未来——不管未来将会怎样。因为就在这幸福的门边,就在这门槛上,我曾用心灵去撞击过痛苦——怎样的痛苦呀!他表白的那一刻,同时也是提醒我防备他的一刻。对这防备,他的俊美,他的伟大艺术、他的善良都起不了什么作用。就是他的微笑也无济于事。他的表白中蕴涵的是询问还是期待,我说不清。
扎科潘内,1930年9月15日,马拉松别墅
今天我要走了,尽管在病中,还发着烧。我要满怀幸福地走了。啊,这幸福的狂风,绕着我的脑际呼啸!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既然他在这件事上一开头就不得不离开我。我揣摩他的话,他的举动,他的一颦一笑,他那庄重的眼神——何等天真无邪——我从其中,仿佛从奉献者的内心,窥探自己未来的命运。两个月来(自我在木偶剧院与他邂逅相逢——当时在场的还有维特凯维奇和马林诺夫斯基——他问是否可以来拜访我,我想他对我不可能有什么特殊意义的那天起)我听到有关他的尽是赞美,尽是惊叹;听到关于他的直爽和宽厚,关于他的伟大和纯朴。
同时,对于他的瑕玷也有所风闻。人们似乎说起过某件羞人的轰动一时的事。我所听到的这一切,都使他离我愈来愈远。他即使我难以接近,又使我无法高攀。爱所有的女人,广泛追求,对许多人都崇拜,仅此一点我就接受不了。还有关于他那任何女性都无法融化的冷漠的神话!每当我乘车途经克鲁普夫基,远远望见“海之眼”的凉台,我就会不无恼恨地想:他坐在那里,这位神奇人物坐在那里——我可以进去而没有进去;我看到了那颗最俊美的头颅而他竟没发现我!可如今被他选中的竟是我!这是怎样的组合,这该如何理解?就是在这里,他探身朝我靠得很近,腼腆而又羞怯,他说:“我特别喜欢跟您聊聊,我每天到这里来,这在我以前从未有过。我不知道,我对您说不清,我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也许是本能把我推向您。您是位极有魅力的女性。”他带着忧郁的微笑说出的这些话,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宝石,通篇是饮不尽的玉液琼浆。第二天,也就是最近的一个早上,他神情悒郁地说:“我如今简直是无法失去您了。”他倾诉了内心深沉的寂寞,从而也就证明了他是“另一种人”。他的尽善尽美中的那种颇费猜详,不同寻常的瑕玷,我原本不肯相信。然而却以这种方式得到了充分的证实。我知道,这对他而言是个悲剧。果然如此!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拒绝幸福,同自我抗争,而不是同世界抗争。除了“寂寞”他没有说过别的话。然而,从他那苦涩的微笑里,从他那哀戚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他是在乞求谅解,也许是乞求赞同——我不敢想象那是在乞求拯救。
维也纳,1930年9月30日,布里斯托尔旅馆
……明天一早我就走。我身在此地,心却被千万条线拉向扎科潘内和华沙。我把那里的现实拖到了这另一种现实中来,并且,我感到吃惊的是,这两种现实居然能够重合……我处于一种景仰和陶醉的状态,这是过去未曾领略过的。前天我从电话里听到他轻悄的声音:“特别可爱,特别亲爱的女士,您能否接受邀请。赏光同我们……(邀请我共进晚餐,会见专门演唱他写的歌曲的他的歌唱家妹妹,他渴望跟我结识)。他竞有胆量说出这个词儿。尽管是以一种社交的方式。我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张大了嘴巴吸气。如同窒息了一般。啊。可爱的,不错,自然是可爱。然而,我得怎样做,才能成为亲爱的呢?……我到欧洲旅馆去吃了那顿晚餐。他因为我在座而心旷种怡,用他那双妙不可言的、而且是充满了感情的眼睛吸吮从我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啊,上帝,难道我会弄错?难道只是我的痴心妄想?我讲的玩笑话,他听得津津有昧!可是,我们说的仿佛是外语——遣词造句是那样艰难,那样谨小慎微。
萨格勒布,1930年10月8日,广场旅馆
……关于席曼诺夫斯基,我想了许多,许久。明天就是他在扎科潘内向我表白的一周月。我不知道,那是爱情,还是某种人间最奇妙的凄恻的友谊。上帝!我以为,这一个月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一个巅峰,幸福的顶点。每当我回忆起他那些羞涩、深沉、迷人,然而又不明确的话,就感到激动不已。我不知该怎么办,不知我在咬一颗怎样的核桃,不知我该闭上眼睛偎倚着什么,不知我该千恩万谢地去吻谁的手。我离开了华沙。原来可以留下,是的,我似乎是在逃避自己的过剩的爱。在他面前我不能暴露自己如此深沉、如此强烈的感情。我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判决——或许我该自己说明真情,自已作出决定,自已作出裁断,唤起自身的意志和信念——为了自己,也为了他。
萨格勒布,1930年10月9日,广场旅馆
……我怀着恐惧和渴望思念着那个人。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将会是什么。但我清楚,我注定要为他的事而无穷无尽地痛苦,镂心刻骨地痛苦;我得为他校验自身承受最大痛苦的毅力。尽管他是那样善良。他的善良和儒雅恰恰是这痛苦中的最强音。我清楚,但我感觉到的却是另一回事。我觉得,我要回到的地方是座有着蓝天和红玫瑰,充满了人间最微妙、最纯洁、最甜蜜的柔情的幽深的花园。在那儿将有着不可估量的幸福,它的唯一内容就是这个奇人的沉思默想。
华沙,1930年11月21日
……就我的年龄,坦率地说,在这件事上已经感觉不出悲剧。
即使是悲剧,即使归根结底就是这么回事,那又怎样!我领略过生活,唉,我领略过人间的生活百味。今天(由于克拉科夫大学授予他名誉博士的荣誉头衔)我跟他的大姐通了电话,询问他的地址以便给他拍电报。因此,我跟他的露拉姐姐在电话里聊了许久。我欣尉地听到,对于他,我是何许人物,并且为什么是。也听到,他是何等样人。她谈到兄弟的善良、高尚、质朴,谈到他的命运。我细嚼了这些信息,这是不言而喻的,既然到今——不管怎样——他对我都是如此珍贵。他们整个氏族,用感情、音乐、高度的文化素养、高贵的血统维系着的席曼诺夫斯基大家庭在支配着我,吸引着我。
华沙,1930年12月10日
露拉小姐热情似火,说话滔滔不绝,对我敬之若神。她认为我对于她的兄弟极其重要,庆幸他遇到了我。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不知如何堵住地的嘴。她说服我到克拉科夫去,以她对这件事的明白无误的赞助,置身于我和他之间,这使我处境尴尬。她是要让我成为他辉煌的一生中的又一道“情谊之光”。这丝毫不能打动我。须知我是个目空一切的高傲女性,我贪求的是被人爱而不是去爱人。这个星期三一点也不愉快,毕苏斯基J。卡斯普罗维奇(18611-1926),波兰著名诗人和翻译家。没有到宾客中来,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人物。跟总理先生谈艺术问题如同嚼蜡。照他看,文学该是“欢乐”的。
扎科潘内,1930年12月15日,马拉松别墅
从清晨就开始下雪,一片白茫茫。我在写剧本的第一幕,午饭叫人送到了楼上。下午4点钟我出门买了《文学消息》,上面登有关于我的文章;还买了绿色墨水,不用它我的灵感也没了。6点钟席曼诺夫斯基来坐了一会儿,为的是邀请我明天吃午饭(跟马尔切夫斯基夫妇一起),还有个什么晚会。静悄、亲切、安谧。我们谈写作,谈音乐,虽然他很少主动谈及音乐。告别时又出现了那种情景,就像开头时一样。他低头时的模样儿像是在期待我这方面首先作出一点表示,然后把脸贴到我的手上。我屏声息气地坚持了那么一小会儿,未作任何举动。他在别人面前谈笑风生,风流倜傥,在华沙和克拉科夫对那么多的女人表示亲切,甚至说奉承话,无拘无束,潇洒自如,可一到我面前,怎么一切仿佛都僵化了!如果我过去认为,这表明他对我格外垂青,难免有点可笑,可是今天,片刻之间,我几乎可以肯定,确是如此。
扎科潘内,1930年12月22日
这几天的日子一样过得美好。我终于有了个了结。这个了结对我是坏事。我没有任何希望,尽管他跟我难舍难分。我只能怀着释然和感激的心情张开双手接受他给我送来的一切,他给我的已经太多了。他又是每天必来,晚上带我出去吃晚饭……我不知不觉地从我那过于突出的阵地上撤退。我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是如此坚牢,也许有一天我会说明真相。这个真相我隐瞒至今,部分是出于策略考虑。今天,一旦知道事情已经结束,啊,上帝!我感觉到的竟然不是痛苦而是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气恼。再说我一生中行之有效的自卫能力、反弹能力、再生能力无疑会保我平安。在此之前,在华沙和克拉科夫,我已经扼杀了自身的许多东西,剩余的也将被我在这里扼杀掉。我又会重新是我,孤独、坚强,像以前一样。我会在我的失败界线之外找到支点。一旦找到,即予肯定……
华沙,1931年3月13日
……席曼诺夫斯基来了。如果我不是有过多次经验,准会想,曾经是那么害怕失去我的他就这么离开了我……然而,什么也没有变,一切照旧。他在华沙逗留的这整整十天中,我见到他不过三次——都不是在最好的情况下。乍看起来,每次我都做得漂漂亮亮,有水平。但我不擅置身于那些崇拜他,企图捕捉他的微笑,咀嚼他的亲切话语的男男女女的行列。我受不了,绝望至极,宛如受到了贬黜一样痛楚。我用颤抖的嘴唇微笑,神志不清地说些恰当的、中肯的话。荒谬的爱——像时光倒转了三十年的孩子式的爱,只是一种用痛苦喂养的爱。不管那露拉怎样安排、劝说,我始终回避跟他见面,他参加的音乐会我不去,或者有意早点出来,同时又忍受着如裂的心痛。昨天的音乐会(我没有去听)后他到扎科潘内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
华沙,1931年4月2日
我是生活在一种毫无依据的古怪的错觉里。是由于这儿在大雪和严寒之后出现了恼人的阳光灿烂的春天,还是由于房间里飘散着含羞草的香味?那是他从扎科潘内带回来的。尽管在车厢里闷了一夜,又放了好几天,可依然是毛茸茸的,活得很好。这一切什么意义也没有。我的上帝,我却可怜巴巴地、孩子气地盼望着。愚蠢的爱,一种不能培育起来的爱。昨天,露拉小姐开了个愚人节的玩笑,说卡尔·席曼诺夫斯基要到美国去,订了为期一年的合同,我竟然傻里傻气地信以为真,愣了一会儿神。今天她在电话里说,她热切期望我能成为她家里最亲近的一个什么人物。
谷尔基,1931年7月9日
……他和我,我俩都被“巨大的成就”压垮了,他的成就更大从而受压也更厉害。我俩都渴望平静,渴望精神集中,渴望过一种自己的生活。我俩一样被自己的创作所吞没,消极地顺应生活的安排,都无力抗拒“世界”的邀请,都被人包围,都被别人的仰慕、崇敬紧紧裹住,都累极了,累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有几个属于自己的傍晚(我不得不承认,这得感谢他的努力)。
“自打离开扎科潘内以来,我俩没交谈过,”他说,“我跟世界上任何人交谈都不像跟您交谈这样愉快。”我俩在欧洲旅馆的阳台上吃午饭,高踞于鲜花和别人跳舞的乐声之上,在游泳池旁的一个小岛上,在迷离恍惚的光线里。这就是说,我有能力从他身上发掘出这样的价值,赢得如此的赞叹和如此的陶醉。一段时间以来,我几乎忘却了他固有的深度、凄怆的智慧和那么多的美德。他之所以苦恼,实际上是为了我。第二天他来了电话,然后我到了这里,他又去了扎科潘内。
华沙,1931的7月22日
……来自醉心于我的露拉方面的进攻叫人难以忍受。她一天打来几次电话,每次都说个没完没了,打听我的每个行动,每个钟头在干什么事,还一再要求要来看我。昨天我见到了她的弟弟,是在他打来电话之后。又是我们两人在欧洲旅馆共进早餐。在扎科潘内休养这一阵之后,他变得更英俊、迷人,也开朗多了,而且是一副全新装束。今天他要去瑞士,可并不乐意,有点担心肺部的病灶。他要去的是达沃斯。朋友们在那儿等待他,途经维也纳时准会见到叶林斯卡夫人,再往前会见到科汉斯基夫妇。这并不重要,不致使我焦虑。我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在这友谊中建造的一切,每次再见面时都不复存在,都得从头开始,须知我是没有力气反复重建这一切的。持续不断的是这亲切、隐秘、刻板、同时又是甜蜜的友情。我们彼此嘱咐要互通健康和行动计划的信息,说好在他回来后在这儿见面以及交换地址和许诺写信等等。他反复叮咛,要我到扎科潘内去疗养。我感到奇怪的是,他需要这一切——既然他对我一无所求,既然我是这般索然无味,既然我是如此浅薄。我对他又有何意义!深情的告别之后,我回来时心中有一种说不尽的酸楚。
(易丽君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