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王了一
辣椒作为食品,不知起于何时。只听说孔子不撤姜食,却不曾说他吃辣椒。楚辞中“椒”字最多,离骚中有“杂申椒与菌桂兮”,有“怀椒醑而要之”,九歌中有“奠桂酒兮椒浆”。祭神的东西也该是人吃的东西,恰巧屈原又是湖南人,若说他吃辣椒,是可以说得通的。但是,依考据家的说法,诗经所谓“椒聊之实”,离骚所谓“申椒”,“椒醑”,“椒浆”,荆楚岁时记所谓“椒酒”,都只是花椒,不是辣椒。由此看来,中国吃辣椒的习惯并不是自古而然的。
辣椒又名番椒,也许是来自西番。清代称川甘云贵等省边境的民族为番户;也许辣椒是由番户传入族的,但不一定晚到清代。依现在看来,喜欢辣椒的人多半是四川云南贵州湖南的住民这一个假说似乎可以成立。然而咱们也不能全靠望文生义来做考证;譬如胡椒又何尝是来自匈奴的呢?我们希望旅行家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如果阿拉伯,伊朗,阿富汗,印度各处都有吃辣椒的风俗,那么,“辣椒西来说”更可以确信无疑了。
可惜得很,咱们不知道发见辣椒的故事。据说咖啡是这样被发见的:从前亚比西尼亚有一个牧羊人,他看见他的羊群忽然精神兴奋,大跳大跑。他仔细研究原因,才知道它们啮食了某一种树的叶子和果实,以致如此。他采了些果实回家煎汤吃下去,果然他自己也精神兴奋起来。吃上了瘾,就常常煎来吃。后来人们把制法改良了,就成为今日的咖啡。至于辣椒,它是怎样被发见的呢?神农尝百草的时候一定没有遇见它;否则他不会放过了这种佐食的珍品,以致孔夫子只好吃姜。不过,批驳我的人也可以说:神农尝百草为的是觅药治病,并不想要发见好吃的东西。他很明白“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辣椒既然不苦,他自然不收它了。
辣椒的功用,据说是去湿气,助消化,除胃病。我不懂药性,但我猜想它助消化的能力,并不输给胡椒。凡物有幸有不幸,胡椒和辣椒亦复如是。从前有些荷兰人和葡萄牙人知道胡椒是好东西,就视为秘种,在南洋偷种着,把它磨成粉末,带到欧洲卖大价钱。
至今法国还有一句俗语,形容物价太高就说“像胡椒一样贵”!后来到了十八世纪有个法国人名叫丕耶尔浦华佛尔的,他想法子得到了些胡椒种子,才把它公开了。所以法国人就把胡椒叫做“浦华佛尔”。现在西餐席上,胡椒瓶和盐瓶并列,西洋人认为“不可一日无此君”,至于辣椒呢,在西洋的菜场上虽偶然可以买到,但是欧洲人是不喜欢吃的。他们看见中国人吃还摇头呢!因此我们希望中国研究药性的科学家细心研究辣椒的功用,如果它真能去湿气,助消化,除胃病,就不妨把它郑重地介绍给西洋人。咱们也不希望留秘种,也不希望把大量的辣椒粉作为主要出口产品,运到欧洲去卖大价钱;不过,至少得让西洋人知道中国人会吃好东西!
但是,在未向西洋人宣传以前,川滇黔湘的人应先向江浙闽粤及华北的人去宣传。川滇人把辣椒称为“辣子”,有亲之之意;江浙人叫它做“辣货”,则有远之之意。“辣货”不是比“泼辣贷”只差一个字吗?至于闽粤各地,更有些地方完全不懂辣椒的好处的。据说广东的廉江遂溪一带,市面上没有辣椒卖,外省人到那里住的爱吃辣椒时,只好到荒地上找寻野生的辣椒。可见辣椒在中国也尽有发展的园地。只要西南的人肯努力宣传,“口之于味有同嗜焉”,我相信不久的将来,辣椒将成为全国的好友。据我所知,有几位素来不吃辣椒的太太,在长沙住了两三个月,居然吃起辣椒来;现在竟是相依为命,成为非椒不饱的人了。
在乡间住了一年多,更懂得辣椒的宝贵。贫穷的人家,辣椒算是最能下饭的好菜。人类是需要刺激的。大都市的人们从电影院和跳舞场中找刺激;乡下人没有这些。除了旱烟和烧酒之外,就只有辣椒能给他们以刺激了。辛苦了一天之后,“持椒把酒”,那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气,竟和骚人墨客的“持螯把酒”差不多。
辣椒之动人,在激,不在诱。而且它激得凶,一进口就像刺入了你的舌头,不像咖啡的慢性刺激。只凭这一点说,它已经具有“刚者”之强。湖南人之喜欢革命,有人归功于辣椒。依这种说法,现在西南各省支持抗战,不屈服,不妥协,自然更是受了辣椒的刚者之德的感召了。向来不喜欢辣椒的我,在辣椒之乡住了几年,颇有同化的倾向。近来新染胃病,更想一试良药。再者,最廉价的香烟每盒的价钱已经超过我每日的收入之半数,我在戒烟之后,很想找出一种最便宜而又最富于刺激性的替代品。因此,我现在已经下决心了和椒兄订交了。
1942年冬《中央周刊》
选自《龙虫并雕斋琐语》,1982年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