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吟诵关中———陈忠实最新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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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我看话剧《白鹿原》

2006年5月最后一天的傍晚,夕阳里的北京竟然还是燥热难耐。我从西安来到北京时,正是西安今年的第一波热浪,创出全国的最高气温。印象里的北京似乎比西安节令稍晚,不料如同伏天的高温,让我诧异季节可能紊乱了。我走进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大门,竟然难以抑止明显加骤的心跳,嚷嚷了三年的话剧《白鹿原》今晚首演,就在我刚刚踏进的这个院子里的“首都剧场”公演。剧场大门口已经开始检票,穿着各式各色夏装的男女走进剧场去,院子里围着一堆堆的人在交流着议论着。我此刻竟然感到某种紧张,某些压迫,还有某些胆怯。

这是我走进北京人艺大院里的真实心态。我相信走进剧场和站在院子里的所有观众,都不会和我此刻的心情雷同。我是小说《白鹿原》的原作者。尽管小说出版发行十余年来获得普遍认可,但毕竟是小说,是以文字叙述和文字阅读作为交流的形式,读者可以通过文字阅读欣赏作家文字描写和叙述里的精彩之笔,也能够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个性情感和独特的艺术想象力,继续丰富和拓宽作家文字局限的空间,甚至弥补其不足或缺失:读者在接受作家创造的人物形象的同时,还在以自己的思想解析批判着人物,甚至继续创造着作品里一个个人物,这是我尊重读者的基本因由。现在,那些仅供阅读的文字就要以活人的口说响在舞台上,要灌进不同年龄不同兴趣不同专业的男女观众的耳朵,而且是用古道关中的方言。人物对话里的地域性较强的生活语言,阅读时从字面上可以从容地揣摸其意蕴,也许还有语言的某些地域性情趣和韵味,而让大活人的演员一句接一句说出来,观众能在不容思索的连续不断的过程中接受吗?

在我的肤浅印象里,话剧是最无遮蔽也最显艺术硬功的一种表演形式。不必说影视可以借助生动的造景和切换手段,即使传统的以唱腔为主的各路戏曲,即使剧情欠佳人物失真,而演员有一副过硬的嗓子和一二段精彩唱腔,也可以满足观众纯粹听戏的部分兴致。譬如我听秦腔,自然最想看到剧情、思想和表演俱佳的剧目,如果达不到全面满足,只要能听到自己喜欢的名角几段唱腔也就过瘾了。话剧就依赖演员一张嘴从台前说到台后,从拉开大幕说到拉上大幕,内容、思想、个性全都靠一张嘴说出来。纯粹靠说的话的内容把观众固定在座椅上两个半小时,这“话”得有多大的引力和魅力!而这些“话”的始作俑者是我,现在就要把那些“话”说响在众目炯炯的舞台上,能“响”在观众的情感里吗?导演林兆华是当代最受敬重最被注目的人。孟冰是写过多部获得好评剧本的青年编剧,濮存昕、宋丹丹和郭达不仅在我,而是在全国拥有数以亿计观众拥戴的演员,他们的艺术思维创造能力和个人魅力是毋庸置疑的。这样,我便胆怯我的小说本身了。不是他们能否把小说表现出来,而是他们以话剧表现出来的小说能不能活起来,或者说立起来。常识我尚知道,小说不等于戏剧。况且,这是在成就过许多大导演和大剧作家以及名演员的首都剧场,能容得《白》成活吗?

我在大幕拉开的那一瞬,即被震撼了,也自然进入其中了。一片黄土原上的漫坡和土坎,残断的木轮车轱辘和远处的一棵孤零零的树,尤其是舞台右角那道断裂的黄土崖壁,以及崖壁上那孔残缺的窑洞,顿然让我进入我的地理上的白鹿原了。尽管明知是舞台艺术家的设计和造型,其不容原生民的我置疑的真实和典型,传递出黄土高原独有的风貌,弥漫着这块土地独特的浑厚和苍凉的气象。白嘉轩在他的宗族领地里出现了。鹿子霖在他不断滋生膨胀着欲望的原上走来了。着意从心理和精神上改造原上生民的儒学教父朱先生也稳居原上。黑娃牵着小娥走进已不能容忍他(她)们的这道古原……一个时代里的两个家族的两代人的人生戏剧展开了。除了某些可以预想的形式上的小小陌生,我很快便进入了心中的那个原,十分自然十分熟识,几乎没有任何隔膜的感觉。

当田小娥回答族长白嘉轩的盘问并纠正说她是“嫦娥的娥”那一刻,我还能认出和听出是饰演者宋丹丹;到被阿公鹿三用削标利刃从背后捅倒的时候,那个痛楚万状趔趔趄趄倒下去的女人,纯粹就是田小娥了,早已没有宋丹丹了。我在那一刻泪眼模糊。我在《白鹿原》小说写到这里时就是泪眼模糊手笔发抖而停下来抽烟,随之用钢笔在一张硬纸上写下“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摆在桌前,才继续把小说写下去。舞台上呈现的是一个以生命本能反抗封建政治和封建道德的乡村女性田小娥。只能以悲剧结局的伟大女性田小娥。中国的民主革命妇女解放的呐喊,就是从她们的伤口上呼吁出来的。的确如此——我被舞台上的田小娥打动了,独独忘记了宋丹丹。表演艺术家的天才就在于此,把性格各异的一个个人物的灵魂活生生展示给观众。让原本的自己消失得越彻底越干净越好。她不再是她,而是一个艺术形象了。

我自然更关注濮存昕饰演的白嘉轩。无论小说无论话剧,他都是主角。从林兆华确定要改编这台话剧之初,就首先确立了白嘉轩的扮演者是濮存昕。据传是濮存昕自告奋勇要塑造这个角色。我第一次到北京人艺见到濮存昕,他谦和地笑着说,我演白嘉轩。我说,好,你能演好。

我不是贸然恭维,而是出于我对表演艺术的常识性理解,即形似与神似的关系。形神兼得自然更好不过,关键在神似。白嘉轩是小说人物,不是真实的历史或现实生活的人物,所以甚至不存在似与不似的障碍,而是由濮存昕自己依托小说内容任由驰疆去创造的一个艺术形象。也基于我对濮存昕很有艺术修养和道德修养的印象,便确信他具备创造各种个性人物的艺术空间,是常说戏路子宽的一类。尤其是我印象里他的含蓄和内敛,他的正直和善良,他的内在气质和外在气象,当是创造好白嘉轩这个具体人物的基础。我以自己的理解给不少关心该剧的朋友坦率表白过。现在,濮存昕饰演的白嘉轩向我走来。开场不久,我还关注他的关中话哪儿轻了重了尚不到位,及至到换地的小计谋得以实施,我便面对白嘉轩而忘记了濮存昕了。当那根鞭子——封建乡约织成的法绳——从一个乡民传给另一个乡民的手中,抽得违规越轨的儿子孝文从台中滚向台左的当儿,一个心头能插得住刀子的白嘉轩却佝偻着腰不动声色,震撼我的不单是那根噼啪甩响的皮鞭,更是发出指令的岿然不动的族长。他举酒坛向杀倭寇的鹿兆海祭灵的庄严凛然,他与附着鹿三躯体的小娥不屈的鬼魂的坚硬不折的顽固,他为被冤的黑娃求情而跪倒在儿子孝文足前的真诚,直到他向勾斗了大半生的对手鹿子霖的忏悔(换地)……白嘉轩塑造成功了。这个人物性格里的坚强和冷酷,凛峻和诚恳等侧面,可以说展示得恰到好处,感觉不到过于的夸张或不及。我便印证了我最初的判断,甚至超过了那个判断里的期待,濮存昕确是一位善于理解也善于创造的表演艺术家。

我的乡党郭达饰演鹿子霖,当是一种得心应手之作。他本色的关中方言有一种表述的自由,长期的小品演出的灵性更适宜鹿子霖的气性。这个人物生活历程中的大起大跌,得意时的肆无忌讳和张狂,跌落时乃至绝望时的独特心理变化,郭达也把握得十分准确。我也很快从小品里的郭达进入到鹿子霖了。郭达完全可以自信地向人宣示,我不只演小品,更擅长演大型话剧,更善于创造富于个性性格的话剧人物。我也真诚地祝愿,郭达乡党能再进入某剧的人物创造。

我在看完首演的第二天,先后回答过不下十家媒体的采访。大家的兴趣有一个共同点,你作为原著作者感觉如何?我便坦言,甚好。超出我期待之好。因由如下,首先是把一部50万字的小说在两个半小时的舞台上表演出来,即如我这样的戏剧门外汉也能感到其难,况且熟知拙作里有诸多并不连贯的事件,以及众多的人物。我惊讶编剧和导演竟然连原作中的次要人物都推到舞台上来了,如镇嵩军士兵和赖子狗蛋都得着上台的机会了。没有删除人物,也没有截掉任何一个大的情节,把整个原上发生的事变完整地保存并演绎下来,仅仅只是把一些事件作背景幕后处理。我到走出剧场时才感到孟冰编剧和林兆华导演的大手笔。这是最难的也是最佳的选择途径。

所有主要角色和次要人物所酿制的气象和氛围,是上世纪前半叶白鹿原上特有的时代标志,这归功于所有演出者。我切实感到,不似某些穿着特定时代服装却演着当代市井情绪的剧目,而是创造出一个时代真实的社会气氛和脉象;是严肃认真的艺术追求和创造,而且实现了目的达到了效果。我自己也受到触类旁通的启示,即,林兆华用最前卫的导演艺术,演绎了已经成为历史的原始封闭形态下的白鹿原上的乡村生活,而且能被最具现代意识的首都北京观众所接受所理解,这对我的小说写作也是富于启迪意义的。我后来才听说,林兆华始终要求演员——贯满全场的主角和出场一二次的配角——按生活行为去表演,力戒戏剧动作和戏剧腔调。我进一步理解了濮、郭、宋们的演出。最前卫的表演思想和最原始的生活形态,这两种看似无法调和的东西,竟然完美地统一在一幅布景下的舞台上,严丝合缝,不留痕迹,自然渠成,恰如林兆华导演个人的风格风度。

这台话剧还有几处细节上看去扎眼夯口的地方。鹿子霖乘人之危达到窃色的意图,与田小娥在舞台右角的性动作,看起来我觉得扎眼。狗蛋也是抓住田小娥与鹿子霖偷情的把柄,要挟并达到占有的邪念,直白赤裸说出“日一回”的话,也颇夯口锥耳。其实这些行为和语言都是原作中我写下的,那是供不出声的阅读,而不宜响出声来;即使生活实地中有这种行为发生,也是当事人互相之间的语言行为,容不得旁观者看和听的。我曾向林导建议修改,已经有改变。其实不难,让狗蛋换一句“让我睡一回”听来就稍觉顺耳了,让鹿子霖和田小娥滚倒在土坎下也就可以意传其内容了。还有一些枝梢细节,再经过斟酌加工,修饰打磨,我想会不断完善,以臻完美。

我看到小说《白鹿原》以话剧的形式出现在首都剧场的舞台上。用一种鲜活的直接的形式与观众完成了交流,我感到欣慰,并有一种创作者的幸福感。无论如何,这部话剧能在见多识广的北京连续演出30场,首先让我这个偏于西北一隅的作者感到踏实了。我由衷感动,感谢林兆华导演和编剧孟冰,濮、郭、宋等演员以及美工们,他们共同合力成功地完成了一次艺术创造工程,让我跟上沾光了。

2006.9.6 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