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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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 文学朝圣与灵魂滋养

雪漠

笔者曾在《我的灵魂依怙》一书中写道:

2004年,我跟《世界文学》副主编高兴先生等人一起去罗马尼亚,参加“国际文学节”,文学节的主题是“地球村里的孤独”。二十多个国家的一百五十多位作家都在抒发自己的孤独感慨,但几乎全部的内容,都在埋怨时下媒体对文学的挤压,都在叹作家的边缘化。我接受国际广播电台的采访时就说:“作家们把孤独谈小了。他们所说的孤独,仅仅是一种情绪,是个人欲望和贪婪不能满足时的失落,是个体处于边缘时对世界的埋怨,是一种堕落的标志。那不是真正的孤独。真正的孤独是智慧的觉醒,是感悟生命的易逝、世间的无常和作家想建立的永恒价值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真正的孤独是一种境界,是独上高峰望八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怅然,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睡我独醒的冷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是孤独的,菩提树下觉悟的佛陀是孤独的。”

真正的孤独是一种境界。

人类历史上,有一种存在,令我们敬畏;有一种精神,叫我们仰视;有一个群体,会令我们忽然发觉自己的渺小。他们曾和我们共居一个星球。他们短暂的肉体烟雾般消失了,但他们的精神,却成为我们灵魂的滋养,能令我们自省并向往。这世界,因为那高贵孤独的存在而大放异彩。

我们可以列出一长串的名字,他们可能是宗教家,如释迦牟尼、如耶稣;可能是政治家,如圣雄甘地、如林肯;也可能是文学家,如托尔斯泰、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我们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们更像是在仰望一座座山峰,那种巍峨,总能令我们自省并向往。

作为一位作家,我更愿意向往那些有着“文学家”外现的精神载体。多年来,我一直是吮吸着他们的精神乳汁成长的。我将阅读那些能使我灵魂得到升华的伟大书籍称为“文学朝圣”,它跟我宗教意义上的朝圣一样,成为给我的灵魂提供滋养的两个途径之一。

我喜欢坐火车。几乎每次外出开会,我都选择了火车,除了为接待单位省钱这一理由,还因为我可以在车上那相对独立的空间里阅读我心爱的书籍。许多我最心爱的世界文学经典,就是在火车上读完的。在某次漫长的旅行中,我将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嚼了多遍。那真是一种生命的享受:手中是相对永恒的存在,窗外是飞逝而去的无常。在跟那些伟大的灵魂对话的间隙,一种被抛入陌生和孤独的感觉便裹挟了我。这是人生的感觉之一,可惜被一些作家忽略了。他们将眼前的虚幻,执著为实有,从而迷失了智慧的光明。文学的功用化、世俗化、功利化,正是作家“执假为真”的结果。眼前的物质外现成为一个个迷失心灵的诱因,文学因而也成为欲望的助缘。而许多时候,欲望的助缘也是罪恶的助缘。任何阅读时能激发欲望、贪婪和仇恨的作品,充其量只是罪恶的帮凶。真正的文学应该为人类带来清凉,带来宽容祥和,带来宁静和平。

三十岁之后,我的阅读重点就从中国文学转向了世界文学。在多年的文学朝圣中,我阅读研究了世界上各种文学流派的许多著名经典,也研究了那些经典产生的宗教文化土壤,比如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佛教以及耆那教等。我甚至深入到了它们的支流和深层。我不仅仅是在研究,更想汲取一种能滋养人类灵魂的养分。我终于发现,几乎世界上所有的伟大作品,都渗透了一种宗教精神,就连一些无神论者如萨特的作品也不例外。当然,我指的是宗教精神,而非宗教形式。也许,跟东正教的许多僧侣相比,托尔斯泰及其作品更能体现真正的宗教精神。因为宗教被制度化之后,已成为一种远离真理的教条化存在,而失去了其本有的精神,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枷锁和镣铐。当然,被制度化的文学同样如此。真正的文学精神跟宗教精神一样,也是为了追求人类灵魂的绝对自由,即任何外现都干预不了的一种独立的主体性,也类似于藏传佛教所说的“心气自在”。任何非主体性的外现和存在都干预不了那主体的“自在”,这才是宗教意义上的解脱,也即我们在文学中追求的真正自由。当然,宗教被制度化后,就会远离这种精神。繁冗的教条使宗教变成了心灵枷锁,而世俗的欲求又使宗教成为另一种“买卖”。一些信仰者,其目的,仅仅是想用那点可怜的信仰铜板,换来金山般的福报。所以,我常说:“真正的信仰是无条件的。它仅仅是对某种精神的敬畏和向往。信仰甚至不是谋求福报的手段。信仰本身就是目的。”

作家的创作自由亦然。当世上所有的规矩、外现、存在,只能成为创作主体的养分,而不是成为枷锁和镣铐的时候,也即所有的外现不能干预创作者的心灵时,自由才可能产生。自由是心灵独立后的产物,是“了无牵挂”后的本真显现。当然,那“了无”的,是作家心中的贪婪、仇恨和物欲。

当我面对世界文学中那种博爱、自由的利众精神时,我甚至忽略了其外现。我的阅读范围很广,除了对俄罗斯文学稍有偏爱,我几乎对任何一种文学流派都一视同仁。我总在阅读时陷入一种很深的宁静之中,我总能感到另一个存在的鲜活的脉搏。那所谓的朝圣,也仅仅是敬畏我向往的那种精神。更多的时候,我跟他们处于对话状态,两种文化两个心灵在相遇时总能碰撞出智慧的火花。我绝不会匍匐在朝圣对象的脚下,而成为“神奴”。对我而言,那些伟大作品仅仅是我的灵魂滋养,而绝不应该成为我的枷锁和镣铐。

同样,我在宗教意义上的朝圣也一样。多年来,我一直行进在朝圣途中,而从不去管我经历过什么寺院。某年,我朝拜了五台山的几乎所有寺院,但我没有记下那些名字。只记得,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宁静地行走在那“朝”的途中。我心中的朝圣,不是去看哪座建筑或是地理风貌,而纯属对一种精神的向往和敬畏。我所有的朝圣仅仅是在净化自己的灵魂,使自己融入一团磅礴的大气而消解了小我。

更多的时候,我的朝圣都选择偏僻而冷落的所在。因为只有当自己拒绝了喧嚣而融入宁静时,你才可能接近那值得你敬畏的精神。我曾许多次接近朝圣的目的地,却选择了远望静思,而后转身。某次,我去朝峨眉山,到峨眉山的脚下,却放弃了上山。因为我朝的不是那几座建筑,或者那几尊佛像。我只是在向往一种精神并净化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朝圣。跟文学的朝圣一样,我同样是在敬畏和向往一种精神。我从来不愿匍匐在“神”的脚下当“神奴”。我最不爱听那些消解了智慧主体而满口宗教词汇的话语。

在文学的功利化、哲学的教条化、宗教的制度化之后,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新的东西。它能汲取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的营养,但又能超越母体;它抛弃制度化宗教之糟粕,抛弃哲学之繁琐、文学之虚浮,成为一种能“直指人心”的东西;它简单、澄明、干净、质朴,超越名相,能春雨润物般为灵魂提供一种滋养。

有人说,这个时代,是一个众神缺席的时代,教徒们仍在顶礼膜拜,但被膜拜的神却不见了。信然。文学的诸种形态仍然存在,但文学精神却不见了。一种徒有形体而乏精神的行尸走肉,是不能在这个世上永存的。换句话说,时下的小说,已经丧失了一种存在的理由。所以,欲继续存在下去的小说,必须找到那已经迷失的精神。

当你真正汲取了世界文学中有益的营养,并以那些伟大作品做参照时,你就会发现中国当代文学的问题所在。当代文学中充满了贪婪、仇恨、愚昧的内容,对暴力的讴歌更是达到了极致。翻开书籍,打开电视,我们总感觉到那些文字正在诱发我们的贪婪欲望,我们总能看到许多杀人的“屠夫”在作家笔下成了英雄。我们很难想象,人类怎么能将杀害自己同类的人,当成顶礼膜拜的对象。

我曾在某次对话中谈到这个问题。我说,所有的暴力都是罪恶,所有的战争都是罪恶,所有对人类的屠杀都是罪恶,同样,所有讴歌屠杀的文学也是罪恶。所以,好的文学标准,不能以一个国家、一个群体,或一个民族来衡量,而是要放到更大更远的坐标上,至少应该以纵的历史和横的世界坐标来衡量。比如,我从来不认为曾国藩是伟人,他就是个屠夫。老百姓是心明眼亮的,叫他“曾剃头”,而我们的作家文人们却将他当成英雄来讴歌。赞美屠夫的人,定然也有屠夫的基因。难道他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伟人?当然,洪秀全也不是英雄,一对屠夫互相比赛着杀人,很难说谁是英雄。我也不认为成吉思汗有多么伟大,难道杀了那么多人,灭了那么多国就是英雄吗?不是。

真正的英雄是用尽自己的心力,使每个人都能很好地活着的人。他们只会爱人类,而不会屠杀人类。

不论政治和暴力如何强大,人类中间总该要有一些人明白这种真理,并且来传播这种真理。如果一个作家和学者没有这样的思想,没有这种有益于整个人类的精神,他就不是什么真正的知识分子。罗曼·罗兰的伟大不仅仅因为他是《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作者,更因为在全世界都狂热于战争时,他却不怕狂热者的威胁,发出了和平的呼唤。

世界文学中的那些有益于人类的伟大作品告诉我们:必须跳出自己的生存环境,必须跳出自己所学的知识,必须站到人类的上空,必须站到众生包括苍蝇、老虎的上空来观照这个世界。他不仅仅属于某个群体,他甚至不仅仅属于整个人类。

我们虽不乏文学家和哲学家,但我们缺乏托尔斯泰和耶稣的那种胸怀。许多所谓的哲学和文学书籍,只会引发人类的贪婪和仇恨,只会引诱出许多罪恶的东西。但耶稣的出现,使人们明白了博爱;读了托尔斯泰,则会让你远离渺小,趋近伟大。所以,文学有好文学,也有坏文学,并不是所有的文学都有益于人类。那些产生邪恶和暴力的文学,是危害人类的洪水猛兽。这世上没有它比有它好。

我常说,没有才华的恶人,仅仅是一个恶人,而有才华的恶人,则会依托自己的才华,将那种邪恶扩散到整个社会,而使这世界相对恶化。

当然,我们不能指望近视眼会看到千里之外的东西,不能指望疯子会成为有思辨能力的智者,也不能指望每一个作家都拥有有益于人类的智慧。一些恶文学的存在,也如人类的瘟疫一样,它的存在终究会成为过去。但在人类中总会有一些非常清醒、非常伟大的灵魂,这种灵魂的出现,是人类的福音和圣光,如释迦牟尼,如耶稣,如托尔斯泰,如圣雄甘地。

这世上,总会有一批无法被尘滓污染的干净的灵魂。他们的存在,像火种一样,终究会燎原的。这世界,也一定会因为他们的存在而更美好一些。

真正的文学,应该成为人类文明、进步和幸福的助缘,应该为人类提供积极的灵魂滋养,因为更高意义的幸福取决于心灵的明白与否。当一个农夫头枕土块香甜地大睡时,一个千万富翁可能正要自杀。

当人类日渐陷入狭小、热恼、贪婪、嗔恨时,真正的文学,应该能为我们带来清凉,带来宽容,带来博爱,带来和平。

(刊于《世界文学》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