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灵性——在中法文学论坛上的发言(摘要)
1.灵性就是超越
今天的发言,原来要让我重点谈一谈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在当代文学中的表现,我觉得非常为难,因为我自己不懂“主义”。
我来自中国西部,我的笔名叫雪漠,雪是“白雪”的“雪”,漠是“沙漠”的“漠”,这个笔名代表了中国西部文化非常重要的两个特点:第一,它有雪一样的诗意;第二,它像大沙漠一样厚重、博大、包容。而让我谈那些“主义”的题目呢,就像我今天穿的西服一样,是我不愿意穿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穿过西装,因为我不喜欢穿西装。我很小的时候,是放马的,就是牧马人、牧童,从小就爱骑在马背上自由地奔驰。不愿意在脖子上打着领带,穿着这样的衣服坐在这儿。所以,叫我谈“主义”,就像要我穿这种西装,是我不愿意的。但我改头换面,把这个浪漫主义也罢,现实主义也罢,换了一下,换成了当下关怀和终极超越,这样就和灵性结合在一起了。
真正的灵性是什么呢?灵性就是自由。自由是超越“主义”的,超越任何人类的概念、限制以及诸多的标准。所以,灵性这个问题,我非常愿意谈。当我看到这次安排的时候,我发现过去约定要我谈的“主义”,变成了“文学与灵性”,我非常高兴。但因为我的方言,翻译不一定懂,我感到为难。不过,那位翻译说,她在西部插过队,听得懂我的话。这样,我就能自由地把“文学与灵性”这个题目,跟大家分享。
灵性是什么呢?灵性就是超越。超越是什么呢?超越是大手印文化的主要特质。大手印文化是中国西部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超越就是自由。什么是自由呢?自由就是超越了整个人类概念,超越了像西装一样的束缚、像领带一样的捆绑之后,得到的一种自由,这就叫灵性。现在的文学中,已经很难看到超越的东西了。为什么?因为这个时代,各种东西对作家这个主体有了一种挤压。
在2004年的时候,我到罗马尼亚去参加国际文学节,文学节的主题是“地球村里的孤独”。有一百五十多位作家,他们来自二十多个国家,所有的人都在谈孤独。但所有的作家,却在谈当代媒体对作家的挤压,说作家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一呼百应”了,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高高在上”了,地位已没有过去那样显赫了,没有了惊天动地的名声,也不再有过去的辉煌了。所以,作家们感到很孤独。这种“孤独”充满着整个文学界。
后来,国际广播电台采访我的时候,我说作家们把孤独谈小了,作家谈的不是孤独,而是一种堕落的情绪。我告诉他,雪漠也是孤独的。但我的孤独是什么呢?就是我想建立一种永恒和不朽,然而,这个世界上却没有永恒。我们找不到永恒,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留住永恒,我们无法建立岁月毁不掉的东西。但是,我却偏偏想建立这样一种东西。这中间就构成了巨大的反差,这就是我的孤独。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许多作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许多伟大的哲学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所以,他们孤独,他们痛苦。他们觉得这个世界飞快地向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消失而去,我们没有办法留住它,没有办法留住哪怕一丁点儿我们愿意留住的永恒。正是这样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造成了我的孤独。
所以,我很长时间没有办法写作,因为我找不到写作的意义。虽然我觉得这个世界可能会让我的作品永恒,但我知道这个世界都不知道能存在到什么时候,因为人类制造了那么多的可以毁灭这个地球无数次的核武器、原子弹;因为这个地球上的许许多多的人在疯狂地掠夺地球的资源,破坏着我们的家园。今天,一个朋友告诉我,威尼斯的水平面上升了,那个美丽的城市也许在不久之后就会成为水下城市。这个世界正飞快地消失到我们不知道的所在,而我却想建立永恒。这种孤独是人类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所以,我们孤独。
我的孤独,不是自己挣不了很多的钱,得不到利益,得不到名声,也不是电视、网络对纸媒体的挤压,不是这个。这种东西构不成孤独,孤独是发自内心的东西,跟世界没有关系。当一个作家非常在乎这个世界对他的看法的时候,他已经堕落了。他想得到美貌的女孩子,得不到的时候,他可能痛苦;他想拥有很多的金钱,他想成为比尔·盖茨,而不能如愿的时候,他也可能失落。像他们的这种失落情绪不是孤独。
孤独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很高的境界。耶稣想爱人类,他想博爱,但这个世界却不愿意让他那样,并要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时候,他是孤独的。他会说,神呀,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是孤独。当在菩提树下觉悟的释迦牟尼,看到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被一种虚幻的、正在消逝的假象所迷惑,心中充满了贪婪、仇恨和愚昧,他觉得不能马上让这些人解除痛苦的时候,他是孤独的。所以,真正的孤独是一种境界。当中国的孔子向整个世界宣扬他的“仁爱”的时候,当他不得不像丧家狗一样在那时的世界上流窜的时候,他是孤独的。
所以,真正的孤独是一种境界。达不到这种境界的人,只能叫失落,不叫孤独。
2.关于孤独和超越
因此,我们今天谈这个灵性问题的时候,就要明白,什么是孤独?什么是超越?
超越就是从你非常在乎的外部世界中跳出来,超越这个世界,这才谈得到灵性和自由。换一句话说,这个世界若是一个池塘,超越就是池塘里的莲花。从池塘里长出非常美的莲花,这才叫超越。当你已成为一朵莲花,俯视这个池塘的时候,你发现这个池塘里有很多的莲子,它们都可能成为莲花。但是,因为某种原因它们不得不陷在淤泥中不能发芽。这时,那朵莲花可能会孤独。它希望所有的莲子都能从污泥之中超越出来。当它不能实现这种愿望的时候,孤独随之产生。孤独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人类历史上,充满了超越的智慧,有时候我们称之为浪漫主义。但事实上,这种“主义”仍然不能代替那种超越。因为“超越”是超越了一切概念的。所有的名词,所有的“主义”,都不是超越。超越是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限制自己心灵的自由。同时,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又都成了创作主体的心灵营养。世界可以让那颗心灵长大,可以让它丰富,可以让它博爱,可以让它包容一切。整个世界为这个创作主体,提供了无数的营养和无数的可能性的时候,这个时候才谈得到超越。
我一直在寻找超越。后来我发现,大手印文化认为的超越和自由,和西方人所说的超越和自由不太一样。为什么不太一样呢?这次我到法国来的时候,我发现法国好多人在 罢 工。为什么呢?因为罢 工的许多人,把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好多东西的机会,寄托在一种政策、法律、许许多多的保障上。他们要求的这种权利,是作为自己得到幸福和自由的一个条件。大手印文化不是这样,大手印文化永远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内心,它认为,超越跟外部世界没有关系,超越在于心灵。当一个人消除贪婪、愚昧、仇恨的时候,当人类心灵的本有光明焕发出来的时候,当人消解了小我、实现了耶稣所提倡的博爱的时候,他就可能得到自由。德国哲学家马丁·布伯写过一部书,名字叫《我与你》。他认为人类实现不朽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消解自我。当整个博大的宇宙和大自然,消解自己的贪婪、愚昧、仇恨的时候,自由就可能达成;另外一种就是当自己的心灵包容整个宇宙和自然界的时候,自己的心像宇宙一样博大、丰富,像大自然一样宽容、无所不包的时候,也可能实现自由。大手印追求的自由是后一种,它面对的是自己的心灵,以战胜自己的欲望来赢得世界,而不是靠掠夺世界和侵略世界来实现自由;或者是要把自己认为的某种真理强加给这个世界,去实现某种所谓的自由。我们不是这样的。大手印永远是以塑造自己的灵魂为主。这个灵魂的“灵”字就是今天我们谈到的“灵性”,文学真正追求的正是这个东西。
灵性和灵魂跟物质的关系不大,当人类基本的生存条件满足之后,幸福、自由、解脱都取决于自己的心灵。在我们看来,西方人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他们肚子里有很好的食物,身上有很好的衣服,还有这么美的环境,很奇怪,却有很多人感到痛苦。我们很难理解这种痛苦来自何处。我的家乡是歌声的海洋,歌很多很多,每一首歌都像大海的浪花一样,谁也不知道歌的曲目究竟有多少。我们吃着小米粥、馒头、玉米这类东西,我们觉得很快乐。为什么?因为大自然给了我们很多东西,能够让我们生存,我们当然很快乐。这时候,除了享受快乐和明白之外,我们不会去掠夺别的东西。当我们用这一杯水能维持生命的时候,绝不去掠夺别的大海;当有一个苹果吃的时候,我们就把香蕉和其他水果让给别人去吃、留给子孙去吃。我们觉得没有必要把它全部掠夺过来,放在自己的家中。所以,东方人的自由,永远是消除自己内心的贪婪、愚昧和仇恨。他永远不去管这个世界怎么样,他活得照样很快乐。中国文学本质的东西、灵性的东西也是这一点。中国古代有个名著叫《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他有时候肚子也填不饱的,他爱喝酒,但常常没有酒喝。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他的心灵却得到了巨大的自由,写出了《红楼梦》,里面充满了灵性的智慧。中国还有部小说叫《西游记》,讲的是一个僧人取经的故事。实际上这个故事,代表着中国人对灵性的求索之旅,它是一次灵魂的旅途。一个人从动物性的人,从充满着欲望、愚昧、仇恨的人,为了实现超越,一步步向西天走去。注意,西天在中国人的概念中,代表着圣地。走的过程中,他遇到了许许多多的妖魔鬼怪。其实这些正是他自己的贪婪,不一定来自外部。我们在实现超越的过程中,必然要面临自己内心的欲望。当一个人真正降服欲望的时候,才能实现终极超越。在中国哲学、文学、文化中,充满了这种超越的智慧。中国人把这种超越称为“道”。这种“道”是一种大自然的规律,是与这个世界和谐相处的一种智慧。当一个人拥有这种智慧的时候,他就实现了超越。中国人常常说,我早上明白了这个真理,即使在晚上死去,也很满足了。
东方大手印文化追求的,就是这种灵性的东西,它更多的是追求一种活着的理由。我们为什么活着?一个作家要追问为什么写作,这就是活着的理由。中国几千年来的一些哲人,都在追问这个东西,老子、孔子、诗人屈原都在追问。当中国诗人屈原找不到活着的理由的时候,他就放弃生命不活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存在的理由消失之后,存在是没有意义的。这种理念,同样成为中国文化中最有灵性的智慧。
在中国西部,有一种动物——狐狸,它老是拜月亮。当月亮出来的时候,它就向这个月亮作揖、磕头,有一种敬畏,希望自己能像月亮那样放出光明,照亮这个世界。中国人把这种动物叫狐仙,这个“仙”和西方人的“神”很相似,也代表着一种超越之后、充满着灵性智慧的主体。而同时,中国人又将不明白活的理由的人,称为“混世虫”,即是浑浑噩噩过日子的虫子。所以,中国人特别强调活着的理由。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要非常注重写作的理由。
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一种精神追求,人类才能活得更快乐、更明白、更自由。文学跟宗教、哲学和其他文化的目的一样,终极目的就是给人类带来一种自由和快乐。离开了这个目的,文学就没有意义。所以,我认为好的文学,必须做到两点:第一,世上有它比没有它好;第二,人类读它比不读好。做到这两点的时候就是好文学,做不到这两点的时候就不是好文学。
好多人说:雪漠,文学拯救不了世界。我说,是的,文学有时连作家也拯救不了,比如司马迁,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暴君的屠刀总能把一些优秀的作家送上断头台,但是我认为文学的无力是暂时的。因为,那岁月、时光会很快地让那些暴君的生命消失,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类作家的作品却超越时间留了下来。更多时候,文学拯救的只是作家自己本身。不过,当每个人都能从文学中拯救自己的时候,就等于拯救了世界。所以,我始终认为,无论读者也罢,作家也罢,拯救的永远是他自己。他是在拯救自己的过程中实现了超越。不过,当这个世界上,谁都能拯救自己的时候,也就拯救了世界。因为时间关系,我就说到这里。
3.灵性不是灵感
◎法兰西学院院士弗罗伦斯·德雷:你说的灵性,是不是我们常说的灵感?
●雪漠:我所说的灵性,不仅仅是灵感,更主要是一种自由。我所说的自由和超越,与西方人所说的自由和超越是不一样的。西方人所说的自由,更多的是由制度、物质、宪法等来保证。我所说的自由,是无条件的自由。什么是无条件的自由?就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光明,这种光明不一定依靠外部的世界、外部的条件来实现超越,而是在自己心中、在自己的内心就能实现一种超越。这个世界上虽然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但那种对我们的限制、局限、束缚并不是来自这个世界,而是来自我们的内心。因为我们的内心中,充满了各种概念,我们称之为“分别”。概念就是人类的语言对自己心灵的束缚。所有人类的痛苦、烦恼都源于自己心中的诸多概念对自己的束缚。东方大手印哲学认为,当人类通过清洗自己内心的污垢,通过清洗自己内心的贪婪、愚昧、仇恨,扫除了诸多的垃圾之后,人类本有的、像耶稣那样伟大的心灵的光辉就会焕发出来。当一个人的心中拥有了这种光明之后,他就实现了超越。
换一句话说,西方人的自由更多地像月亮一样,它借助一种外界的力量,包括法律、物质或其他的一种制度性的保障来实现自由。大手印不是。大手印追求的自由像太阳,它本身要能发光,它要去照亮这个世界,而不是让世界照亮它。二者的区别就在这里。换一句话就是,大手印认为的自由就是你的心灵足够的博大、博爱,强大到足以和这个世界对话的地步。那时候,这个世界不能侵略你的内心,你的心也是一个非常博大的世界。你可以和这个世界对话、沟通、交流,它却不能侵略你。所以,大手印实现的超越,是丰富自己的内心,消除自己心灵中的垃圾,像太阳一样发光,去照亮这个世界,跟这个世界有没有光没有关系。就是说,世界无论有没有光,都不要紧,我自己的心会发光。
那么,文学如何实现这种超越呢?文学更多地是一种净化,净化自己的灵魂。一个作家,当他真正地拥有主体性的时候,就是当他的心灵博大到足以吸收这个世界的诸多营养,却不受这个世界的许多诱惑的时候,自由才可能产生。这种自由有什么表现呢?这种自由的主体有一颗巨大的悲悯之心,却没有烦恼。为什么呢?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给自己的东西够多了,他不会贪婪地寻求更多的东西,不会掠夺更多的东西。大自然给他这杯水就够了,他感觉大自然太美了,他有一种感恩的心,他绝不会去掠夺更多的水。因为这种世界观,使他远离了贪婪,所以他不会痛苦,他自然就远离了烦恼。大手印文化认为的自由就是拥有巨大的博爱、悲悯之心,却没有贪婪的烦恼。这是第一。第二呢?他有一种快乐,由内心中散发出一种快乐,却没有欲望。为什么呢?当你看到欲望,看到这个世界对你充满着巨大诱惑的时候,是因为你有贪婪之心。所以,才能感受到那种欲望和诱惑。一个满足的、自由的心灵可以观察到欲望,但欲望却干扰不了他。他的心灵就像镜子一样,能照出这个房间中的一切,但我们别想干扰它。它非常宁静。无论我们的来和去,镜子都是那样宁静。大手印追求的智慧就像这个镜子一样。房子中有无数的人来来往往,镜子是明明了了的。但它不会看到一个美女就哈哈大笑,也不会看到一个男人就觉得非常讨厌。它本身也是一个世界。所以,大手印追求的智慧,就是能拥有像镜子一样的智慧,去折射出整个世界,但世界却别想影响他。
就是这样。
4.做好“人”是作家的底线
◎法兰西学院院士弗罗伦斯·德雷:你认为能有多少作家能实现你所说的这种超越?
●雪漠:我认为,一个作家首先是一个人,人就是要有人的主体性。中国人对人的最高评价就是他“是个人”,骂他的时候就说他“不是人”。我刚才所说的,就是真正的“人”的标准。他不是外部世界的奴隶。因为,只有拥有了我刚才说的那种智慧的时候,他才会成为中国人认为的完美的人。一个作家首先要是一个完美的人,要有一颗独立的心灵,有一种不受这个世界诱惑的智慧,有独立的人格、博大的胸怀,有非常强大的主体性。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你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作家,才可能成为好作家。否则,他只会制造文字垃圾,他只是一个写字的人,而不是一个作家。所以说,我们认为的许多作家,其实不是作家,甚至不是“人”。
时下,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一些没有智慧的人,却老是推销自己非常狭隘的“哲学”,甚至利用暴力和屠杀,将自己这种非常狭隘的“哲学”推销给世界,根本不去管这个世界是否愿意接受它。如果一个作家被这种哲学同化之后,他就会去讴歌暴力。人类的历史上充满着这样的东西,我们的世界文明史中,几乎所有被我们讴歌的英雄,都是杀人最多的屠夫。直到今天,人类中的许多人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局限,仍在讴歌屠杀。你想,这个屠夫杀完人就死了,这种讴歌屠杀的文化却依托这种文字流传了下去,继续毒害下一代人类。于是,人类历史上充满着暴力,这一代人死了,罪恶就会依托这种非常肮脏的文明,传给下一代人。所以,这个地球上的战争越来越多,民族间的仇杀也越来越多。因此,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达到“人”的标准去写作,就可能产生罪恶。他会依托自己所谓的才华,把那种仇恨和暴力传播开来,让这个世界越加恶化。
◎法兰西学院院士佛罗伦斯·德雷: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2009年11月下旬,雪漠受邀随同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法国,参加第一届中法文学论坛,本文系11月25日下午五时雪漠在法国Htel de Massa的演讲摘要,根据录音整理)
我来自甘肃武威。温 家 宝总理曾说:绝不能让民勤变成第二个罗布泊,那民勤,就是武威的一个县。它是我的长篇小说《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的背景和素材源头。我花了二十年生命写这三本书,就是想描绘干旱缺水的西部大地上人类的存在。现在,腾格里大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已经像张着大口的猛虎,扑向我的家乡。我的许多父老,已沦为生态难民,远去他乡。我无法预测家乡的未来——正如我无法预测人类的未来一样,但我们却可以依托文学来增加一份关爱。
在西部历史上,有过很多灾难,多跟水有关。我的祖先也有过无数次的自相残杀,起因同样是水。我在长篇小说《西夏咒》中,就写了我所感受到的一种巨大的存在。在干旱缺水的大背景下,历史的梦魇、现实的挤压、灵魂的求索、终极的追问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无数的混沌、梦魇和魔咒。为了在争夺水的官司中获胜,人们不惜杀害年近八旬的母亲,为的是能够栽赃于对方,赢得多浇几天水的胜利。这是发生在我的家乡的真实故事,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在小说《西夏咒》中,金刚家和明王家抢水的故事,就取材于凉州和民勤千年间的争水纠纷。
因为那儿水的奇缺,水便成为民间文化中的一个非常吉祥的意象。当地人认为,当你梦到水时,意味着你要发财。
缺水已成了西部土地千年的梦魇。那是无法摆脱的梦魇。西藏人管女神叫“度母”,凉州人则称为“水母”。凉州许多地方有水母崇拜。在《西夏咒》中,主人公一家遇到的最大灾难便是走水。所谓“走水”,就是家中的水会忽然不翼而飞。据说,要是找不到水,一家人便会得一种奇怪的病,都会因灵魂缺水而死亡。解除这灾难的唯一办法,便是去“找水”。那时候,全家人、全村人都会一齐出动,去荒郊野外,八方寻觅。有时候,他们会在某个神秘的所在,找到一汪清凉的水。这时,“走水”的灾难便相应地解除了。
我们可以将以上传说当成一种象征。可以说,西部人的历史,甚至中国人的历史,都是“找水”的历史。《中国治水史诗》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找水”,它可以帮我们找到另一种清凉,以解除我们灵魂的干渴。
在西部,许多东西都消失了。历史的显赫、百姓的灾难、人类的挣扎,以及无数美的丑的男人和女人,都叫岁月卷没了影儿。但一种东西却在干渴的土地上生了根,那便是关于水的一个个故事、关于水的一次次纠纷、关于水的许多文字,还有处理水纠纷的一块块石碑。它们记载着水的历史。无数的人与事物都化成了云烟和尘埃,但水却成为抹不去的记忆。
同样,现在的一切也会消失,无数的故事、无数的作品、无数的声名显赫的作家,都会随着历史的云烟,渐渐消失于无迹,会像破灭的水泡那样消失于亘古的暗夜。但我相信,今天首发的这部关于水的史诗,定然会成为一个文化丰碑。
虽然世上的一切终究会成为记忆,而记忆的本质相似于梦幻,但围绕这部治水史诗的感人故事,书中记录的存在,书中倡导的精神,却能给许多干旱的土地,带来看得见、摸得着的价值。这是一种生存意义和文化意义上都能触摸到的存在。当我们想到这存在时,会觉得非常温暖。是的,在这样一个追求功利的时代,竟然还有这样一个群体,花费了如此多的人力财力,叙写了一部虽不能马上带来眼前利益、但却功在当代益在千秋的史诗。
我相信,当我们的子孙想到这一事件时,他们也会被感动的。
世界在飞快地消失着。人间的一切,都在不停息地变化着。我们留不住任何想留的东西。但我们今天在现场和不在现场的许多人,却想在这变化之中,留下一点消失不了的东西。
同样,无论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民族,最想建立的,其实是一种岁月毁不掉的存在和价值。
这也是我常常思考的问题。我常常追问:我们作家,如何以文学的形式,建立一种永恒?
当然,这不仅仅是中国作家面临的问题,也是人类所有伟大作家想解决的问题。托尔斯泰最大的精神危机便是他的追问:“我便是成为但丁,成为莎士比亚,又怎么样?”因为当他追问到死亡、追问到地球的寿命时,一切意义都丧失了。
同样,我也有过精神危机。我也想追求永恒。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真正的孤独是智慧的觉醒,是感悟生命的易逝、世间的无常和作家想建立的永恒价值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我们留不住生命,留不住青春,留不住我们想留的一切。我们的文字也会被信息的大海淹没。岁月会卷走一茬又一茬的读者,也会卷走一茬又一茬的图书。岁月会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卷走一个个显赫在当下的名字。即使现在全世界的人类都知道你,那么当这一茬人类消失之后,你仍然是下一茬人类眼中的陌生。除非,你有一个叫下一茬人类也熟悉你的理由。
许多作家和作品,都像太阳下的露珠一样,被岁月蒸发了。搅天的信息要掩埋我们,岁月的沧桑要腐蚀我们,历史的潮水要冲刷我们。我们这一滴滴水,如何才能实现不朽和永恒?我想,几乎每一个有追求的作家,都会追问这个问题。
一代代的作家追问着文学的意义,都在寻找着那个文学存在的理由。
需要说明的是,历史上留下的那些关于水的文字,其实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讯息。它们是不朽的。在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它们沉淀了下来。显然,人类需要那些文字,是因为人类需要生存。当存在成为人类绕不过去的话题时,文学只能靠直面人类的存在而实现不朽。
历史的飓风将无数华美的文字吹得不知去向了,但我的家乡及许多作家的家乡,却留下了那么多的关于水的文字。它们虽然不一定多么精美,但因为它们将自己泼入了人类存在的大海,因此实现了相对的永恒。
无论你如何如履薄冰般守护一滴水,你都无法让它不趋向干涸。要想让这滴水实现相对的永恒,办法只有一个,将它泼入大海。
这大海,便是人类的存在。
当这滴水进入大海之后,就会跟大海融为一体。于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曹雪芹等伟大的作家,终于实现了相对的不朽。
翻开文学史,我们就会发现,任何时代的文学,总跟那个时代人类的生存密切相关。任何无视人类存在的文学,必将为时代淘汰。
《中国治水史诗》便为我们展示了一次不朽的可能。我相信,只要人类存在,只要中华民族存在,这部史诗蕴含的精神便会永恒。它承载的治水文化,它记录的某个群体的努力,它倡导的某种精神,便会依托文学这种形式流传下去。
我想,真正的文学,除了文学价值本身的追求之外,还应该做到以下三点:
一是文学要在无常和变化中寻找永恒。我们的肉体总会消失,我们的精神却可以依托文学传承下去。我们希望能多创造几次像《中国治水史诗》这样让个体介入人类存在的机会。第二,文学要在虚无中建立存在。我们经历的一切都成了记忆。而记忆的消失,像风尘中逃跑的一条黄狗,我们很难追上它。但我们却可以利用文学,在虚无之中,建立一种岁月毁不了的存在。《中国治水史诗》留给世界的,就是一种被文学定格的存在。第三,文学要在虚幻中实现不朽。大自然可以毁灭一个城市,一场战火可以毁灭许多建筑,一场地震也可以毁坏无数的水利设施,但这世上,还会有一种岁月毁不了的东西,这便是《中国治水史诗》中承载的某种精神。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精神,人类才可能更快乐、更清凉、更明白、更自由。文学跟宗教、哲学,跟人类诸多的学科一样,其终极目的,便是能为人类的存在带来幸福、快乐和自由。离开了这个目的,文学将丧失其存在的意义。
我常说,岁月的飓风正在吹走我们的肉体,无论我们愿不愿意,都会很快地消融于巨大的虚空之中。我们可能留下的,也许只是文学独有的那点儿精神。
所以,我一直认为,除了文学价值的基本底线之外,好的文学还必须做到两点:一是这世上有它比没它好;二是人类读它比不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