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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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雪漠的信仰世界——解读《无死的金刚心》之三

嘉宾:雪漠

主持:陈彦瑾

时间:2012年10月27日15:00-17:00

地点:“大善铸心”直播间

1.角度不同,决定了内容的不同

◎主持人:雪漠老师您好!今天,我想就前两次的谈话再深入展开,同时把读者的一些相关提问也穿插着请您解答。

上次谈话中提到,如果将大手印文化与“灵魂三部曲”对照着理解,《西夏咒》是典型的和合大手印,《西夏的苍狼》倾向于实相大手印,《无死的金刚心》则明显是光明大手印。所以,很多读者看《无死的金刚心》时,很容易得到一种加持体验。而《西夏咒》中,由于您完全用了一种诗意的文字来描述琼与雪羽儿的双修,所以,我们很难读出和合大手印的超越力量,反倒是书中的阿甲、叙述者雪漠,和比他们更高的超叙述者的那些议论,更容易让人得到一种超越智慧。再看《西夏的苍狼》,其中虽然也有木鱼歌,也有黑歌手的自述,有奶格玛寻找永恒的寓言故事,有石和尚进入空行圣地的描写,但我始终觉得,它缺乏《西夏咒》中超叙述者那种高度的智慧观照。当然,超叙述者的智慧,也是您——证悟后的雪漠的智慧。

您上次也说过,黑歌手的境界,其实没有达到雪漠的高度。“娑萨朗就是凉州”的见地,也没有达到雪漠的高度。令我好奇的是,同样是雪漠,同样是自性写作,为何在《西夏的苍狼》中,雪漠独有的智慧似乎没有像其他两部作品那样流淌出来呢?

●雪漠:一方面,这部书的内容决定了这一点。因为,它展示的不是大手印超越智慧,而是一种灵魂的寻觅。这种寻觅,又和《无死的金刚心》不太一样。

后者的寻觅,是为了实现大超越的出世间寻觅;前者的寻觅,却非常类似于资粮道的寻觅。所以,其境界也不是证悟后的超越,而是资粮道的东西,是一种世间法的大美,是大手印在世间法上的妙用。比如,岭南文化的与时俱进与西部文化的浑厚智慧和合,就是方便与智慧的和合,也是实现了两种瑜伽相融无碍后的一种超越。所以,在这部书中,雪漠不能出来展示自己的境界,要让人物慢慢地、不断地升华自己。因此,里面写到了紫晓和黑歌手等人的变化。

另一方面,我之前也说过,这部作品写得比较仓促,因此不够精致。如果按我以前的习惯,大概要五年后才能写好,但这次只写了一年,就为了守约,提前出版了。机缘成熟时,我或许会从容地重写此书。

《西夏的苍狼》是“灵魂三部曲”中最好看的一部,一些大学生也喜欢,但在我的作品中,它确实显得比较弱。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文学性可能比《无死的金刚心》稍好一点。这是因为,《无死的金刚心》纯粹是为需要者写的——时代需要它,香巴噶举文化也需要它。所以,我就专门为他们写了一部书,既呈现了琼波浪觉的证悟过程和灵魂历练,也宣传和传播了香巴噶举文化。它的使命和前面的作品不一样。

《西夏咒》和《大漠祭》、《猎原》、《白虎关》,主要是一种由内向外的喷涌,是我自己的生命需要,《无死的金刚心》和《西夏的苍狼》则更多的是一种社会需要、读者需要。因此,它们在文学的价值与探索方面,似乎比不上“大漠三部曲”和《西夏咒》。不同的需要,决定了内容与侧重点的不同。

◎主持人:在“光明大手印”书系中,您说过,实相大手印是渐修,分为专一瑜伽、离戏瑜伽、一味瑜伽和无修瑜伽四种层次。那么,《西夏的苍狼》中黑歌手那种“娑萨朗就是凉州”的见地,属于其中的哪个层次呢?

●雪漠:严格地说,没有这种可比性。为什么呢?因为,“娑萨朗”是个寓言,它更多的是一种象征。而且,黑歌手也没有严格地按照实相大手印的方法修行。他的寻觅也罢、文化传播也罢,都属于资粮道和加行道的范畴。从修行层面看,他只达到生起次第的层次,智慧成就不算太高。但是,从世间法层面看,他已经很不错了。因为,他毕竟在寻觅,在实现升华,在远离屠杀,在超越自己。他是文化意义上的传承者,不是超越意义上的成就者。

所以,我只会从文化传承者的角度描写紫晓和黑歌手,不会从成就者的角度写他们。比如,黑将军、黑喇嘛、黑寡子和黑歌手,都是精神的传承者。他们从千年前的某个源头,相继将某种精神传递至今。紫晓也是这样。她从外婆那里传承了岭南文化中的“木鱼歌”。如果她真能实现破执和超越,也会契入实相大手印,但在那个阶段,她表现出的,更多的是一种貌似信仰的爱情。换句话说,表面上,她在追求信仰,实质上,却在向往一种完美的爱情。她对黑歌手的思念中,有一种暧昧不明的东西。他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发生过故事?她会发生什么变化,未来又会如何?都像谜,说不清。因为,其中有着无数种可能性。那么,将来我重写这部小说时,就有可能会把它写得很好。比如,我或许会删去一些岭南文化中的东西,将黑歌手、黑将军那一系的文化传承写透。

在《无死的金刚心》中,莎尔娃蒂跟紫晓刚好相反。她对琼波浪觉的爱,看起来只是一种美妙的世间情感,但随着这种情感的升华,她的一切——包括对爱的执著、超越、担当、痛苦——都已上升到信仰的高度,毫不动摇。

莎尔娃蒂和紫晓的身上,都体现了一种我们称之为“悖论”的东西,但她们各自表现的悖论,又不太一样。前者代表爱情遇到信仰后产生的纠结,后者则代表信仰遇到爱情后出现的纠结。但不管哪一方,我们都不能单纯用爱情或信仰,来对其作出评价。

2.每个人都在寻找一种东西

◎主持人:“莎尔娃蒂拥有貌似爱情的信仰,紫晓拥有貌似信仰的爱情”,这个说法很有意思。确实,在莎尔娃蒂的信中,有很多男女情 爱和打情骂俏的内容,这使她对琼波浪觉的向往,有了一种爱情的外相。不过,很多读者都在追问:什么样的爱,才是大爱?比如,读《西夏的苍狼》时,我一直很困惑:黑歌手为什么要寻找紫晓?当然,书中说过,这是为了实现方便与智慧的和合,其中还谈到,和合需要以大爱作为基础。但是,一般读者似乎很难理解这一点。您能不能跟我们详细解释一下呢?

●雪漠:黑歌手寻找紫晓,更多的是在寻找一种入世的契机。

黑歌手也罢,黑寡子也罢,都只实现了生起次第成就。不过,这种境界也很好,也拥有度众的可能。什么是生起次第呢?就是你向往一种比人类更伟大的存在,并且一步一步走向它的过程。黑歌手虽然没有实现完全的破执,但他实现了对世间法某种程度上的超越。看过我最近两篇文章——《“念佛往生”的误区》和《信仰的“魔桶”与破执》——的读者就会知道,他的成就跟“念佛往生”达到很高境界时的成就很相似,只能实现往生,不能让人究竟解脱。但是,这种境界也很好,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达到的。因此,达到这种境界的人,就有了分享经验的义务与可能,也就是度众的可能。

然而,如果黑歌手留在西部,就会缺少一种度众的契机。因此,他需要一种与世界对接的方式,一种应世的方便,或者另一种可能性。我也是这样。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会离开凉州,来到广东,有时还会到上海、北京去。我曾说过,自己在“寻找好种子”,那“好种子”,实际上就是这个契机。

不寻找行吗?不行。为什么?我举个简单的例子:马祖道一得道后,回到老家,想先度他的乡亲们。但乡亲们一看,那新来的大成就者马祖,原来是“马簸箕”的儿子,于是哈哈大笑,一哄而散。“马簸箕”是谁?他是马祖道一的父亲,以编簸箕、卖簸箕为生,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马簸箕”。人们看不起“马簸箕”,也不会相信他儿子证得的真理;没有信心,马祖道一就不可能让他们也解脱。这种现象,哪里都有,因此人们才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时,得道者就要走出自己的生长环境,走出“马簸箕效应”,到外面的世界寻找一种新的可能。达摩祖师就是这样。他之所以到中国来,不只因为这里有大乘气象,也是因为,他必须走出“马簸箕效应”,寻找真正能传承文化的“好种子”,才能将真理传播出去。

不过,我不是在寻找好种子,而是在等待好种子——当然,有时的等待,也是另一种寻找。黑歌手也是这样。否则,即使证得生起次第成就,他也不过是那块贫瘠土地上,某座破落院子里的一个孤寡老人,没人知道他,也没人认可他。其实,这也没啥,他一样有可能证得解脱,但他很难度众,很难真正为世界做些什么。所以,他必须寻觅。

《西夏咒》里也有一段寻觅——琼对雪羽儿的寻觅,不过,这段寻觅的目的不是度众,而是真正地实现超越。换句话说,琼寻找雪羽儿,是为了找到一种终极超越的可能性。如果他一直待在尼泊尔,或许就不会实现即身成就。正如叶曼老师所说,陈健民之所以很难实现终极超越,就是因为,他一辈子都没有找到“对手”。在藏传佛教的历史上,很多成就者都曾有过这样的寻觅,比如,益西措嘉在尼泊尔的那段经历。从世间法的角度看,他们是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但从出世间法的层面看,这个“另一半”则具有远胜于世间情感的另一重含义。因为,出世间伴侣将与成就者一起,实现一种终极超越。

实际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肯定期待着一种寻找。有时,他们在寻找一些世间的东西;有时,他们在寻找一些出世间的东西。寻找,伴随着每个人的一生。

我的所有小说中,都贯穿着一种寻找。比如,《大漠祭》中灵官在寻找,《猎原》中黑羔子在寻找,《白虎关》、《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中很多人都在寻找。只是,每个人的寻找,从外相上看不太一样,其精神内涵也可能有所不同。相同的是,找到它,你就觉得很充实;找不到它,你就觉得自己白活了。

3.法门不分高低难易,只求对机

◎主持人:雪羽儿、紫晓和莎尔娃蒂这三位女主人公,是读者们热议的对象。其中,只有雪羽儿实现了最后的超越——或者说,她修成了。书中也写到,她本来就是金刚亥母的化身,与琼的双修,是因缘注定的。其受难似乎只是一种示现,其超越似乎是一种必然。但紫晓仅仅觉醒了,走出了第一步;莎尔娃蒂也远远没有达到雪羽儿的境界,书中说,要是修行会冲淡她对琼波浪觉的爱,她甚至会放弃修行。

而且,《西夏的苍狼》写的是当代的都市,与我们的生活最贴近。所以,大多数读者都会认为自己是紫晓,很少有人觉得自己能成为雪羽儿,或者莎尔娃蒂。因此,有读者问,现代都市人是否更适合走紫晓那样的路子,或者说,走实相大手印那种渐修的道路呢?因为,光明大手印与和合大手印的条件似乎都很高,那种因缘,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

●雪漠:这三种大手印是平等的,它们没有高低之分,只有机缘和根器的不同。无论你修哪一种大手印,是否能成就,都取决于你的信心和根器——我所说的“根器”,本质上仍然是信心——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一样的。

在这三种大手印中,光明大手印的境界是最高的,也最容易证得成就。关于这一点,我常说,只要找到真正的善知识,有了信心的“数据线”,契入光明大手印,就像电脑间拷贝数据那么简单。难的是什么呢?是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怀疑,没有任何计较,完完全全信任你的上师。而且,这种信心,不只是世间法意义上的相信,而是深信不疑。不管他表现得非常温和,还是示现忿怒相,你都要明白,他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调教你,考验你,让你明白一些东西。帝诺巴当初用各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态度对待那诺巴,但那诺巴既不怀疑,也不恼怒,更不退缩,所以,他最后才能证得大手印成就。现代人不一定要经历那诺巴那样的考验,但没有真信心,证得光明大手印就难于登天。我在《光明大手印:实修顿入》中说过,觉悟也是一种因缘聚合。那因缘之一,就是信心。找到真上师,对上师生起坚定的信心,到了恰当的时候,你就能契入光明大手印。和合大手印、实相大手印同样如此。所以,从本质上看,这三种大手印之间,其实没有难易之分,都重在因缘和信心。

香巴噶举有种说法认为,实相大手印是和合大手印的基础,和合大手印又是光明大手印的基础。这很像禅宗的“破三关”。换句话说,如果你的根器不够,可以由实相大手印悟入,再进入和合大手印,最后实现光明大手印。但上根之人,也可以直接契入光明大手印。至于你是递进地修,还是并列地修,取决于因缘。比如,如果你是一堆浸透了汽油的木柴,一靠近火堆,就会燃烧;如果你是一块石头,无论把你放在火里烤多久,你都很难被点亮,只能变得温暖一点。明白了吗?

所以,我们不要自以为是地衡量自己的根器,限定自己适合修这种法,不适合修那种法,也不要从概念上判断哪种法更容易修,只要找到自己对机的法门,好好去修,就行了。有时,别人觉得容易修的法,你可能修不成;别人认为非常难的法,你可能一修就修成了。因为,本质上说,哪种法都一样,没有高与低、难与易,只要对机,都能让你开悟。因此,我们要各随因缘,不要画地为牢,让自己有所知障。一旦出现所知障,就会非常糟糕。因为,很多因缘都会随时变化的。

4.好待“好种子”

◎主持人:刚才您谈到“寻找好种子”,让我想起一个细节:今天,我突然注意到,您的QQ签名改成了“好待好种子”。从“寻找好种子”,到“等待好种子”,再到“好待好种子”,能不能跟我们说说这些变化的原因?

●雪漠:有这种变化吗?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好待好种子”了。这可能是“善待好种子”的意思吧。或许是因为,我身边已经有很多“好种子”了,我应该好好善待他们、珍惜他们、培养他们。这不属于写错,我不改了,也不等了。我只要好好对待身边的这些“好种子”,好好珍惜他们,就够了。能等来更多“好种子”,固然很好,等不来,也很好。不需要太多。

前段时间,我写了两篇文章,一个关心我的朋友就说,你写这些东西,会得罪那些修净土的人,最好不要破别人立自己,否则会招来很多诋毁,弟子也会很少。我告诉他,我根本就不去追求弟子的数量。我的生命不是用来干这个事情的。只有牧人才关心自己有多少只羊,越多越好。因为,羊能给他带来利益。我不需要利益,我只管培养几个人才,就够了。大部分时间,我修好自己的心,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嘴。当然,我也可以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什么话都不说,然而,如果我明知世界上充满错误和虚假,到该说话的时候了,却因为不敢得罪人,连基本的真话都不敢说,眼睁睁看着很多人上当受骗、陷入“魔桶”不能自拔,我就连做人都没做好,还谈什么修行呢?我也知道,说了这些话,写了这篇文章后,好多人都会骂我,但读者中总有几个人会明白、觉醒,这就行了。

不过,最近我才发现,网络上有很多僧人、法师和我有相同的观点。早知道这么多人都在说真话,我就不一定写这两篇文章了。因为,如果一些事情不必我去做,我就会把时间用在我该做的事情上面。至于有没有学生和弟子,会不会招来诽谤和诋毁,不是我说了算的,我也左右不了。所以,我从不管它。我所有的行为,就是寻找“好种子”、等待“好种子”、好待“好种子”——那个“好待好种子”的签名,其实不是我自己写上去的,但也很好。它或许是一种天意吧。这也是在提醒我,身边有“好种子”了,要好好善待他们,要好好培养他们。

5.重写和雪漠的“变”

◎主持人:我想,今天在直播间听讲的读者里,就有一些“好种子”。很早之前,我就注意到,您的读者群体跟其他作家很不一样。他们都把您的作品当成修行的“法本”。比如,“灵魂三部曲”的每一部中,都有大量超自然的神秘叙写,一般读者可能会觉得很玄,看得云里雾里的,但寻找信仰的人,以及了解香巴噶举文化的人,或是那些您所说的“好种子”,就会觉得里面充满密意。他们会把其中的传说当成真实的历史,把其中的寓言当成您对未来的预示。在眼下的中国文坛,恐怕没有哪个作家能拥有这样的读者群体。

不过,您建议读者们以这种方式读书吗?《无死的金刚心》的引言中,您说这部书有四种读法:一,将其视为采访记录;二,将其视为神秘的灵魂历程;三,将其视为心灵小说;四,将其视为一种象征。您更希望读者选择哪一种读法呢?

●雪漠:都可以。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寻觅,他们都能在我的作品中,找到不同的东西。这就像你在大海中游泳一样,你想潜水也行,游泳也行,寻找贝壳也行,欣赏海里的小鱼也行。什么都可以。看他们自己的需要。

不过,《无死的金刚心》的价值在于,里面的东西都不是编造出来的,是一种真实的展示。这部书出版前,里面还有“奶格五金法”和“奶格六法”的一些内容,大概五六万字。考虑到小说需要,最后就删掉了。以后,或许我还会针对这些内容,再写一部书。因为,我的写作初衷,就是想告诉大家,琼波浪觉是如何寻觅的,又是如何成就的,让一些想照着这个路子去走的人,也能修行成就。

现在,对这部书,大家有各种不同的解读,一些人将其当成文学作品,一些人将其看成法本,都行。不同的人,可以从中找到不同的东西。当然,我完全可以写得更好。最初,陈亦新也建议我先不要出版,再重写一遍。因为,他认为我写得太快了。但我已经跟人家签了合同,没时间重写了。另外,世界现在需要它。那么,我就不管它是否达到了完美,先让它出来再说。一些遗憾,留到重写的时候,再去管它吧。

很多时候,我总在重写自己的作品。一旦我觉得有些话该说,却没有说,就再写一部。可是,我一旦重写,就会出现一部新的作品。再不满意,继续重写,又会出现一部新的作品……我的所有作品,都是这么出来的。因为,我从不在原有基础上修改,纯粹从心里流出一种新的东西——这仍然很像女人的生孩子。一个孩子生下来,自己觉得不满意,我就再“生”一个更好的。结果还是不满意,就再“生”一个。这三个“孩子”,都是不同的生命体,我只为它们提供同一种生命基因,不去干扰它们的独立。这导致我的作品经常会出现很多种版本,说不清该以哪一种版本为准。

比如,我的《大漠祭》就有多种版本,因为,我自己也经常变化着。我希望,最近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的“大漠三部曲”会成为我最经典的读本。如果它能成为“大漠三部曲”的定本版,也很好,我们就将其基本上定下来,再让“灵魂三部曲”继续变化,看看最后能变到什么程度。这非常像小毛猴慢慢变成美猴王,再慢慢变成“齐天大圣”、“斗战胜佛”的过程。

我的作品一天天升华着,变化着,我自己也是这样。而且,不同的人,还会从中看到不同的雪漠。他们的看法对吗?都对。我自己也期待着变化。

昨天,我和雷达老师谈到我的作品,他说,目前文坛对我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了解“大漠三部曲”的人已经很多了,但仍然不够。我告诉他,这不怪文坛,只怪我没有写出让世界目瞪口呆的东西。以后,我肯定能写得更好。

《大漠祭》曾经进入茅盾文学奖的最后一轮评选,据说跟获奖作品只有一票之差,所以,很多人都为我感到遗憾。我告诉他们,不要遗憾。之所以最后没能选上,主要是因为,它没有表现出一种明显超过其他作品的优势。假如我能写出《红楼梦》,瞎子也会给我评奖的。当然,我不是为了获奖而写作的,也不会为了获奖改变自己,我的意思是,当一个人做得非常优秀时,世界就会给予他应有的评价。目前,文坛对我不够了解,只能怪自己没有展示出最优秀的雪漠。因为,“大漠三部曲”和《西夏咒》之后,我没有写出更好的文学作品。

不过,“作家”对我来说,不是一种获得世界认可的方式,而是一种能最好地应对世界的形式与形象。我不愿意被朋友们当成“大师”、“上师”那样的存在,我更希望大家能把我当成一个实现了超越的作家。我不想成为度众的菩萨,也不想成为拥有无数教徒的教主。所以,好多读者想给我送东西,我都叫他们给我提供一些生活素材——我很喜欢一些学生写的日记,他们把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经验都奉献出来,让我对世界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这有助于我的创作。对我来说,这些日记比任何供养都要宝贵。

我希望,大家不要神化我,尤其在QQ群里,要尽量淡化对我个人的宣传。如果大家想传播,就传播文化和真理,不要传播我这个人,更不要把“雪漠”当成话题。如果大家能把我忘掉,却忘不掉我说的那些道理,并照着去做,就是我最愿意看到的事。我也希望,大家能尽量安静下来,用生命中最直观的智慧经验,影响你的生活,改变你的行为和心灵,让你学会善待身边的人。不要老是把“雪漠”挂在嘴上,作为一个话题,也不要让自己的生命呈现出一种顶礼膜拜的状态。这样不好。

6.生命在于不断地打碎与升华

◎主持人:谢谢雪漠老师。虽然有些人认为,《无死的金刚心》和《西夏咒》相比,在文学性上要差一些,但是,我始终觉得“灵魂三部曲”建构了一个独特的文学世界。这一点,是很多作家的作品都无法与之比拟的。

“大漠三部曲”和“灵魂三部曲”,正像您说的,是两个极端:一个是典型的现实主义,是写实的、西部的、日常生活的,是一个鲜活的存在,让人非常感动;一个是带有魔幻和先锋色彩的,大量运用象征和寓言的手法,不仅仅是中国的、西部的,还是人类的、形而上的、超自然的、神秘的,其境界,又是非常恢弘的信仰世界,让人觉醒、觉悟。在目前的文坛上,那些文学性很强的作品中,是找不到这种先例的。

“大漠三部曲”的作者形象,是农民的儿子、西部的儿子,他深深眷恋那块土地;“灵魂三部曲”的作者形象,是人类的儿子,是悲悯的哲人、智者,同时又是信仰者。那么,完成“灵魂三部曲”后,您更愿意做哪一种“雪漠”呢?

●雪漠:中国作家协会召开《西夏咒》、《白虎关》研讨会时,一些批评家认为,我应该回到《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的正路上去,只有作协创研部主任、批评家胡 平提出了不同意见。我在鲁迅文学院上作家班时,他给我当过老师,那次研讨会中,他也谈得非常好。他认为,雪漠最难得的,就是“灵魂三部曲”中的那种东西,这也是中国作家最缺乏的东西。他希望,我能中和“大漠三部曲”和“灵魂三部曲”,把两种极端融合起来——就是说,既要有“大漠三部曲”那种鲜活的生活与人物,又要有《西夏咒》这种艺术上的贡献和文学上的探索,更要有《无死的金刚心》的超越智慧。他觉得,假如我能做到这一点,前途就不可限量。他说得很对,事实上,我也一直做着这方面的尝试。

完成“大漠三部曲”后,我有意打碎过去的雪漠,变成一个新的雪漠。现在,我又想打碎“灵魂三部曲”中的雪漠,再变成另一个新的雪漠。每一次打碎自己,都会让我成长,让我不断脱胎换骨,出现一种新的东西。

其实,虽然我总说自己不合时宜,也未必会迎合官方标准写一些东西,但是,官方会认可什么样的作品,我还是能意识到的。而且,我和陈亦新探讨文学时,他在这方面的探索,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比如,五年前有一天,我和陈亦新谈文学,他说,爸爸,你应该借鉴六道轮回的结构,写一部长篇小说。我说,好主意,只是,我怕写出来后,没人敢出。然而,五年后,莫言就写了《生死疲劳》,还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当然,我不是在跟莫言比,我只想告诉大家,我们也有、而且应该有这方面的意识,不要忽略身边的世界,不要沉浸与停留在某个时间点的自己。我们必须不断打碎、进步与升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与时俱进,我们所承载和传播的文化,也才能与时俱进。因此,完成“大漠三部曲”和“灵魂三部曲”后,我仍在不断修行,继续让自己变得更纯净,继续清除一些习气;另一方面,我也在不断努力,力求为世界贡献出更好的文学、更好的艺术。

另外,我也在善待和培养一些好种子,希望他们都能超越雪漠。如果他们能超越现在的雪漠,现在的雪漠就可以退休了。他可以躲到一个地方,好好修行,静静地看看书,写自己喜欢写的东西。不过,我也惊喜地发现,目前有很多学生都在成长着,他们的一些东西已经很不错了。我希望,每一个听到、看到我这些话语的学生,都能尽快成长,将来的某一天,超越现在的雪漠,做一些该做的事情。那时,我就能从容地,做一些生命个体的“雪漠”想做的事情。现在,我做的很多事情,并不是我自己想做的。我仍然背负着一种自以为是的使命,做着一些我觉得必须做的事情。所以,我希望,很多人都能做我这样的事情,写出我这样的文章,写出“光明大手印”系列这样的图书。

事实上,我写的很多东西,都不是我自己愿意写的,但我不得不这样写。因为,这个时代需要这种东西。当世界有了追问时,我只能写一些东西,以作回答。比如,最近凤凰网发的那三篇引起很大反响、也引起很多诋毁的文章。如果有一天,我的学生们也能说这些话,做这些事,就是对我生命最大的一种珍惜。所以,我尽量把一些学生们也能做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做。一方面,让他们多一些锻炼的机会与平台;另一方面,也为我争取更多的时间,做一些别的事情。目前,已经有一部分学生,承担了很多他们也能做得很好的事务。比起过去,我已经感到非常欣慰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的QQ签名中,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好待好种子”这样的东西。

现在,我的确在学着很好地善待身边的一些人,善待一些好种子,让他们的生命得到最大程度的升华,让他们做一些事情,尽快地成长起来。

7.为时代提供鲜活的行为范本

◎主持人:谢谢雪漠老师。我还想跟您探讨一下生活素材方面的问题。

“灵魂三部曲”中的三位女性——雪羽儿、紫晓和莎尔娃蒂——虽然很美好,但离我们都很远。现实生活中,似乎很难看到这样的女子。相较之下,可能紫晓离我们近一些,但我仍然觉得她很抽象。单从人物角度看,她们远不如“大漠三部曲”里的豁子女人、神婆那么鲜活和动人。

那么,我们如何才能在写作中,将方便(鲜活的素材)与智慧(传达的思想)结合得更好呢?是否仍应像您当年写“大漠三部曲”时那样,在凉州大地上,用多年时间完成素材累积,历练生活,训练出扎实的写实功力呢?

●雪漠:对我来说,地域、时空已经没有任何分别了。我什么时候都是这样,跟地域没什么关系——而且,到了一定时候,人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如果一个人没有达到一定的境界,风水也罢,氛围也罢,环境也罢,就能对他产生某些影响。比如,他会觉得一些地方很舒服,更有感觉;另一些地方没那么舒服,长期待下去,还会让他感到烦躁不安。然而,一旦他实现超越,到了某种境界,他本身就能改变一个地方的很多东西。比如,密勒日巴待过的山洞,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圣地”,但假如密勒日巴不在那儿修行,那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山洞,没有任何特殊含义。这意味着,密勒日巴改变了那个地方,赋予了它很多类似于附加值的东西。

现在,我觉得,什么地方都很好,什么时间都很好,身边有些什么人都很好,不一定要待在凉州。在北方也罢,南方也罢,火车上也罢,飞机上也罢,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能从心里流出很美的文字,不一定要借助某个特定环境。因为,我心里已经没有这些区别了。人和地方,都不能影响我,但我可以改变他们的很多东西。例如,让他们的心变得柔和、安详、快乐、宁静。所以,未来我不一定待在广东,可能会去很多地方,在每个不同的地方,都待上一段时间。而且,我们可能会做更多的事情,包括建立一些文化基地,既培养一些人才,也让每个地方的志愿者,都能尽量多为社会做一些贡献。

如果将来,一些“好种子”也能做这些事情,我会尽力支持他们。我希望,大家都能多做一些真正利众的事,多为这个时代提供一些行为的范本、生命的范本,不要仅仅停留在说的层面。

现在的问题在于,好多人不断谈利众,谈贡献社会,但不知道他究竟贡献了什么。除了一些人确实在用生命传播文化之外,很多人还停留在口头阶段,没有贡献的行为。这样的贡献,不是真正的贡献。真正的贡献,是用行为改变世界,改变生活——至少,我自己更倾向于这种贡献。

8.用生命解读,用实践传播

◎主持人:刚才谈到莫言的《生死疲劳》时,我想到另一个问题。

莫言还有一部作品,叫《檀香刑》。这部作品也让我想起了《西夏咒》。因为,它们在描写人性之恶时,都达到了一定的极限。《檀香刑》对恶的描写,也很逼真、精细,文气也很酣畅,有种莫言独有的、快意的叙述感觉。有读者说,看书中写的种种酷刑,比如凌迟时,心肝都会随着每一刀颤抖。但是,读完后,又能得到什么呢?即使书中写到民族大义,好像也是一场闹剧。人性仍然是自私的,大家还是会先想到自己,再去悲悯别人。这就是很多读者从中读到的东西。然而,《西夏咒》不一样。《西夏咒》有对欲望的超越,有对罪恶和苦难的超越,有信仰,有希望。从这个角度看,两部作品的境界高下立判。当然,即便从写实的功力,以及对人性的刻画看,《西夏咒》也和《檀香刑》不相上下。

有时我觉得,坚持一些东西,是非常必要的。例如,“灵魂三部曲”虽然让一些评论家失语,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以文学探寻真理与信仰的领域,它达到的高度和极致书写,是很多作家——包括一些诺奖作家——也未必能达到的。

但是,我们现在还面临一个评论的问题。我觉得,在作品之外,如何向世界讲述作品的独特性,如何解读它,如何让世界更了解它,也是非常重要的。现在,面对“灵魂三部曲”时,很多批评家都失语了。因为,他们对其中的智慧和真理,都感到很陌生,无法进入,更无法言说。

比如,我们第一次对话中谈到的“自性写作”,这虽然是个很好的解读,但其实很难被推广和运用。因为,对大部分人而言,“自性写作”是一种神秘的状态,只有开悟的人,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所以,你很难表达,很难评价,也很难将其转换为文学研究的话语。说得再直接一些,当您说您的写作是自性的流淌和大爱的出口时,好多评论家根本就不会明白。因为,他们连自性和大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您作品的忠实读者也好,“好种子”也好,或许都应该寻找一种更适合这个时代的解读,寻找一种能与时下文学评价话语对接的话语,来向世界讲述您的作品。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

●雪漠:现在已经有一些人做着这方面的工作。你不就写过很多文章,发表在《当代作家评论》、《文艺报》等刊物上了吗?那些文章都很好。

目前,我们的很多东西,确实需要一种世间法上的解读。因为,评价虽然不重要,但它是让世界认可我们的一种必需途径。所以,时代需要解读者,尤其“灵魂三部曲”这样的作品,更需要解读者。

我举个例子,为什么网上有那么多人迷恋一些歪理邪说?原因有几点:第一,他们有很好的经济基础,能出版铺天盖地的读物;第二,他们有庞大的迷信群体;第三,他们有先进的传播手段。所以,他们的势力非常大。目前,我们的大手印文化志愿者,是无法与之相比的。何况,大部分人并不追求解脱,他们仍然在追求一些世俗利益。大手印文化的追求,本来就是曲高和寡的。

文学也是这样。文学畅销书就是迎合时代、迎合读者、迎合市场所诞生的东西,但它们也有可取的地方。有时候,我们也在向它们学习。比如,今天我们的网络直播,就借鉴了一些成功的传播手段。

只要不断学习,我们就会一点点成长。我是这样,我们这个群体中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所以,不要担心解读与评价,随着一些志愿者的努力,大手印文化就会出现一种新的格局。

比如,有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评委说,世界文学就是翻译文学。他说得很好。所谓世界文学,就是翻译文学;所谓世界文化,就是翻译文化。因此,雪漠文化网也专门推出了英文专栏。当然,我们现在做得还远远不够,但我们已经有了这样的意识和理念。以后,我们会出现更多语种的翻译,慢慢向整个世界展示我们的文化,展示大手印文化的超越智慧。现在,有一些受过专门训练的高端人才,正在做着翻译和解读的工作。他们的努力,都是必要的。

目前,能影响生活本身的解读,还没有广泛出现。对一种文化、一种文学的解读,如果不能改变人的生活方式,就是一种学术化的、空谈化的解读,意义不大。我们更需要的,是一种能改变自己生命状态的、能体现在行为上的解读。我们要用实践去解读,用生命去实践,不要脱离人的生活、单纯为解读而解读。

同时,我们要让每一个想要传播这种文化的人,都成长起来,拥有大力。因为,光有大心还不够,如果永远都在盲目地、机械地、迷信地做事,就成不了大器,对世界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这个世界是非常客观的,当你越冲动、越迷信时,它就会越反感。那么,你在情绪冲动下做的很多事情,都会成为一种自说自话,无法给别人带来任何正面影响。所以,我们需要智慧的信仰。

目前,网络上充斥着很多迷信的传播者,他们不去理性地学习,不去研究究竟的智慧,只是盲目地传播,或者进行一种热血的、冲动的传播。实质上,他们越是努力,就越会给自己传播的文化带来一种负面影响。

因此,我希望很多大手印文化的爱好者,都能用恰当的行为、用自己能理解的形式、用自己能驾驭的手段——包括博客、微博等等——借助先进的现代科技、先进的信息渠道,进行传播。不要像过去那样,躲在一个封闭的小空间里,自我陶醉。因为,时代变了,我们每个人都要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学习一种与时俱进的世间智慧。在这个时代传播文化,没有应世的智慧,就会寸步难行。因为,我们必须知道,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我们该怎么做。《西夏的苍狼》阐述的就是这个道理,但它做得还不够。

所以,大家一定要明白,解读和传播,都很重要,而且是同等重要的。

我希望,自己先扎扎实实地做好每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从这件事慢慢延伸到更大的范围。一定要记住,如果一种真理无法改变你自己的心,改变你的行为,它就不可能改变你身边的人。所以,救世,要从救自己的心开始;救自己的心,要从改变自己的行为开始;改变自己的行为,要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开始。如果没有生活中一点一滴的改变,你就什么都不是,也不可能拥有大力。肉体消失后,你就留不下任何价值。

我又把这个话题给扯远了。陈亦新老是说,我每次访谈都跑题。一开始谈文学,谈着谈着,就扯到人生了。他说得有道理,但实质上,文学就是人生,人生就是文学。

9.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信仰本体

◎主持人:很多读者在读您的书时,都会让作品的“魂”及其承载的智慧影响自己的人生,影响自己的生命。我自己在接触这个读者群体时,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所以,我对这种阅读方式比较了解。我觉得,它不但很独特,而且很有活力,是动态的。这也是您作品的奇妙之处。

您的作品,不会因为写完就固定下来,也不全由您本人说了算,它期待着读者、评论家和时代的解读。而且,这种阅读也好,解读也好,都不是单纯停留在纸上的,而是很多人将自己的生命故事、人生体悟都融入其中的一种动态过程。在这一点上,“灵魂三部曲”表现得尤为突出。大家都觉得,“灵魂三部曲”的智慧,能让他们观照到自己,观照到自己的生活,进而解决生活中很多实质性的问题。尤其是《无死的金刚心》。我还发现,读者对这部书的提问特别多,可见,大家对这部书的关注度非常高。

那么,回到文学,回到对读者的期待这个问题上,我在读“灵魂三部曲”时,就觉得“信仰”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正因为这一点,大家读“灵魂三部曲”和“大漠三部曲”的感受不太一样,他们会觉得,“灵魂三部曲”能直接影响自己的信仰生活。因此,接下来,我们回到今天的访谈主题——“雪漠的信仰世界”。

“信仰”是“灵魂三部曲”最重要的关键词,我觉得,《西夏咒》是通过信仰,从苦难中升毕;《西夏的苍狼》是通过信仰,从世俗生活中解脱;《无死的金刚心》则是信仰的本体论。您依托二十多年的信仰生活,将自己对生命、灵魂、信仰这些大问题的思考和体验,都融入了《无死的金刚心》中,同时又以象征、寓言等手法进行了提纯和概括,所以,它更像是一部有关信仰的哲学著作。我甚至认为,如果说“灵魂三部曲”建构了一个信仰世界的话,《无死的金刚心》就是这个世界的基本模型,基本框架。因为,它用最简单、最质朴的语言,讲述了几乎所有和信仰有关的问题。可以说,它透露出信仰世界的全息。

因此,我曾说,《无死的金刚心》成就了“灵魂三部曲”。它出版后,我才发现这三部作品呈现出的关联性和整体性。读了《西夏咒》、《西夏的苍狼》后,我有很多问题,但读了《无死的金刚心》,再回头看那些问题时,忽然都能理解了。这是我自己的一个看法。

我想问的是,如果说《无死的金刚心》是信仰世界的基本模型,那么,这个模型缩减到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就是说,一切信仰——不仅仅是佛教信仰——的核心究竟是什么?

●雪漠:在《无死的金刚心》的最后一章里,琼波浪觉遇到了奶格玛,那段内容就显示出宗教和信仰最本质的东西。所以,有个读者读到这一章时,忽然进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这是对的。它非常接近信仰的本体。所有的宗教本体也罢,信仰本体也罢,都在那时,上升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

特别注意,“灵魂三部曲”的三部小说,其实都接近了信仰的本体,但它们各自接近的,又是不同的本体。在《西夏的苍狼》中,黑歌手找到的“娑萨朗”,是信仰的第一个本体;在《西夏咒》中,琼和雪羽儿最后的境界,是信仰的第二个本体;在《无死的金刚心》中,“我”跟奶格玛的相遇,是信仰的第三个本体。

我们前面说过,大手印有几种追求,它们没有高低之分,但有次第上的先后。这些追求,就是每一种大手印的本体。当你实现一个本体时,就会发现,它是另一个本体的基础。因为,随着境界的不同,你的发愿和目的也会发生变化。这时,信仰的本体就会呈现出不同的景象。

我打个比方:你最初只想成为一个技艺高超的陶艺工匠,经过一番修炼,你做到了,实现了你的第一个本体。但你不满足,还想成为一个优秀的陶瓷艺术家,于是继续修炼,实现了第二个本体。然而你仍然不满足,觉得陶瓷艺术这个领域太狭窄了,你想上升到一个更宽广的境界,既不离开陶瓷艺术,又能实现一种更大的价值。更重要的是,你想探寻陶瓷艺术——甚至所有艺术形式——与人生、世界的关系,想知道生命的真谛。那么,你就会继续追寻,直到实现第三个本体。

所有不断变化的本体,都不是光明大手印成就者证得的终极本体。终极本体是恒常的,但每个信仰阶段、每种精神追求的本体,却是不断改变的。就是说,不同的信仰者,有不同的本体;不同的境界,也有不同的本体。比如,“唯心净土”是净土宗信仰者的本体,也是净土宗一种非常了义的本体论,但禅宗也有禅宗的本体论——“本来面目”。

随着根器的不同、追求的不同、境界的不同、因缘的变化,不同的本体,总会呈现出不同的面目。在《无死的金刚心》中,每个人追求的本体,都会呈现于各自的世界中。有什么样的心,就有什么样的世界。但是,从光明大手印的角度看,所有的本体也罢,面目也罢,最终都会归于同一个东西——《无死的金刚心》最终的那个东西。琼波浪觉追求的本体,也是这个东西。它,才是光明大手印成就者证得的终极本体。

我们说,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化身)五智(大圆镜智,妙观察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法界体性智),又是一体五面,一身呈现三身的。换句话说,五种智慧也罢,法报化三身也罢,都源于同一个终极本体。不同的,仅仅是显现。

比如,阳光照在三棱镜上,呈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几种色彩,但它们都源于太阳的光辉;同一杯水,盛在方杯子里,就会呈现出方形,盛进圆杯子里,又会呈现出圆形,但它仍然是那杯水;同一块黄金,可以铸成尿壶,铸成各种精美器皿,也可以铸成佛像,但它本质上还是黄金。

所以,大家看到的一些本体,反映的是各自的心,不是本来的本体。我也不能用唯一的、固定的、机械的答案,来回答你这个问题。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答案,正如不同的病人,需要不同的药一样。当然,我也可以将其归结为“涅NB021”或者“破执”,但这两种表述,仍然是非常抽象的,别人很难理解。

10.信仰是不能被类比的存在

◎主持人:上次有读者问您,既然有了跟奶格玛无二无别的司卡史德,琼波浪觉为何还要继续寻找奶格玛,您说,信仰的本质是向往,能让人生起向往的,必然是某种不可亵玩的存在。这让我想到另一个问题:信仰的本质。您刚才的回答,同样让我想起了这个问题。我想请问,信仰的本质呈现出的各种不同面目,是否有着某种共性呢?比如,它必须是一种神圣的东西。那么,什么样的东西,我们才能称之为“神圣”呢?

●雪漠:神圣就是不可亵玩。所以,不要把信仰与生活常识进行比较,或者类比。信仰就是信仰。任何信仰行为,都是不能用日常行为来衡量的,它们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比如,同样一把刀,同样割开一个人的肌体,如果你为了抢钱,你就是凶手;如果你为了去除别人的病灶,你就是医生。

信仰也是这样。它不属于世间法,是一种超越层面的东西。如果你用类比的方式理解它,赋予它某种人为的概念,你就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它。因为,类比是一种执著,信仰是破除执著的。所以,你不能用一种非超越层面的东西,去限制和定义一种超越层面的东西。如果它可以被限制和定义,就不是真正的信仰了——而且,你不能将自己敬畏的对象,与一种平常事物相比。例如,我们不能用自己对平常人的理解,来揣测上师本尊的行为。因为,这意味着,他将自己的上师本尊,当成了一个平凡的学者,或者世俗意义上的老师。换句话说,他对自己的上师本尊,少了一份真正的敬畏。

所以,不要用世俗心揣测信仰,也不要把它当成比较研究的对象。你只管用人类的行为去诠释它。无论超越也罢,非超越也罢,任何境界,都必然依托人类的行为,展示给这个世界。否则,它就无法对人的心灵产生影响。所以,我们不必定义信仰,只要在心中默默地守护它,强化它,就够了。只要我们的心里有敬畏,行为上自然会有敬畏。那么,别人就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神圣,什么才是真正的不可亵渎,什么才是真正的信仰。这样的行为,往往比口头上的定义、概念上的类比,要直接得多,也有效得多。而且,有了这样的行为,才真正有了敬畏。

益西措嘉的秘传中提到,因为跟上师过于亲近,阿扎拉沙雷(尼泊尔人,益西措嘉的空行勇夫)的心中出现了亵玩的念头。他始终把益西措嘉当成一名普通女子,就像自己在世俗生活中遇到的女性一样。因为,他在益西措嘉的身上,看到了许多普通女性的特征。于是,他对上师产生了轻慢之心,他的信仰就被亵渎了,从而导致了他必须再转世重修。

对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来说,信仰被亵渎是最可怕的事情。所以,在《无死的金刚心》中,司卡史德对琼波浪觉强调,信仰是不可亵渎的。琼波浪觉过去在藏地和尼泊尔遇到过无数的世间女子,假如他将奶格玛与这些女子类比,就会产生怠慢之心。一旦产生这种心理,他的信仰殿堂就会倒塌。按照过去的说法,他的信根就坏掉了。

同样道理,在《西夏的苍狼》中,我有意模糊了紫晓和黑歌手,将他们写得很虚,让人们无法形成一种清晰的形象。这不是因为我的写实功力不够——假如我的写实功力不够,就写不出“大漠三部曲”那样的作品——而是因为,如果我把黑歌手写得太真实,就会让他变成一个世间的男子,而不是一个信仰对象。关于这一点,我跟陈亦新有过一番讨论。他也认为,对这个人物,不能有任何实在的描写,不能让他像豁子、猛子们那样,变成一个你在世俗生活中可以找到的男子,或者说,一个世俗生活中的典型。

信仰是模糊的,它不能被清晰化,也无法被清晰化。能清晰化的,不是信仰,而是一种理念、一种思想、一个观点。这些东西可以承载信仰,可以体现信仰,但它们本质上仍然是人为的造作,属于非超越层面,不是信仰本身。所以,不要用生活化的事物、行为、标准,衡量信仰与信仰对象。我打个比方,不要把黑歌手、琼波浪觉、奶格玛、司卡史德、雪羽儿等人,与豁子、猛子、豁子女人等人进行类比,他们是不能被放在同等位置的。

信仰是个巨大的存在,其中有无数的可能性,有无数的谜,有无数的不清晰,就像大自然一样,蕴藏着无数能让你联想、能激发你想象、能让你向往的东西。它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博大。一旦你把它清晰化、格式化、表面化、机械化,你的信仰对象就变成了你的朋友,你的信仰也变成了你的玩具或工具那样的存在。那么,你就没有信仰了。

有人曾经问我,能不能把释迦牟尼当成朋友?我说,不能。将我称为“雪漠兄”的那些人,肯定是我的朋友,他不会成为我的学生,更不会成为我的弟子。我可以和他成为很好的朋友,但他只能得到朋友的利益。同样,称我为“老师”的人,就会得到老师的利益;称我为“上师”的人,就会得到上师的利益。不是我在衡量他们,也不是我在定义自己,而是他们的心,决定了他们能得到多少东西。如果他们用世间法来衡量某人,吸取他身上的营养,他们得到的就是世间法的利益;如果他们把他当成出世间法层面上的信仰对象,他们就会得到出世间法的利益——这是信仰中非常关键的问题。

信仰,首先就是向往一种比自己更伟大的存在。因此,你必须要有敬畏,不能将信仰对象视为平等的存在,也不能与他进行一种朋友般的交流。如果你只想与他交流,就说明你的信仰层次不是很高。因为,没有向往,没有敬畏,就不可能实现超越。等到有一天,你真的和他无二无别了,你就是他,你就是佛陀,而不是你和他达到平等了。那时,还有没有向往?仍然有。释迦牟尼成佛后,仍然有一种伟大的向往——他向往度众。这是他一生中不可动摇的另一种信仰。

释迦牟尼的一生中,始终有一种“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这个东西一旦动摇,“释迦牟尼”这一个体就不存在了。魔王波旬曾经劝说释迦牟尼:你赶紧涅NB021吧,不要度众了——的确,他完全可以在证道时涅NB021的,但他不愿意。一旦他生起了度众的向往,“释迦牟尼”这一生命个体,就有了另一种坚定不移的信仰。于是,他用了四十九年,将自己证得的真理,传递给信仰他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的这一信仰都没有发生过哪怕一点动摇。

当时,释迦牟尼经历了很多磨难,无数外道想要毁灭他,就对他及佛教进行了疯狂的非难、诋毁与摧残。比如,一些国王受到提婆达多的蛊惑,对佛教进行了毁灭性的伤害;又比如,很多弟子在六群恶比丘的煽动下离开了他,他一个人孤独地托着钵,在灵山上走来走去,但他仍然是淡然、坚定、不可动摇的。他并没有因为弟子的离去,产生一种失落,或者别的情绪。

所以,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必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奶格玛”。有时,是艺术;有时,是宗教;有时,也可以是别的。随着你境界的提升,随着你不停地升华,属于你的那个“奶格玛”,也必须不断升华。否则,你就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失落,变得痛苦不堪。这就是一些人实现理想后,突然产生了厌世情绪的原因。海明威、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海外作家,包括三毛等人,都是这样。他们都没有实现超越,没有更高的向往,因此,他们的希望破灭了,就选择了自杀。

11.觉悟者不追求概念与造作

◎主持人:谈到信仰者的情感状态和心灵状态,我有一个问题,跟您刚才提到的成佛后度众的信仰有关。信仰者在追求信仰对象的过程中,要保持一种敬畏和虔诚,但如果达成子母光明会,打破二元对立,信仰者与信仰对象间,还有一种敬畏感和神圣感吗?因为,有一个读者非常敏锐,他注意到,在《无死的金刚心》“秘密的相遇”一节中,奶格玛的形象不再像前面描绘的那样,显得庄严辉煌,而是变成了一个平常女子。这样的变化,有什么样的深意呢?

●雪漠:大家一定要明白,一个人真正成就后,就不追求神奇,不追求别人的评价,也不追求概念化的东西了。平常也罢,不平常也罢,经书上的佛陀也罢,平常的奶格玛也罢,佛也罢,众生也罢,轮回也罢,涅NB021也罢,对一个成佛后的人来说,都是一样的。那时,他心如虚空,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二元对立,既没有敬畏,也没有不敬畏,已经和法界融为一体了。如果他还有对立分别的概念,就没有成佛。因此,佛经里常说:“黄金与牛粪同值,虚空与手掌无别。”

我在《大手印实修偈颂》里也写道:“俗女即素女,扬尘在俗途。惬意三潭月,不求契如如。吾为大素子,款款缱素女。洗净心头觉,西湖采桂子。”它的意思是,一个人成佛后,就像带着小女孩,在西湖边采桂子似的,快乐,逍遥,不考虑很多东西。这时,他才达到了禅宗所说的“平常心”。做不到这一点,心里还有牵挂,还有执著,还有对立观念时,就不是平常心。

现在,好多人总把“平常心”放在口头上,却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平常心”,根本就不是真东西。你只有证得觉悟,又不执著于觉悟,证得智慧,又不执著于智慧,真正实现了放下后的释然,才叫平常心;如果你还没有放下,没有消除二元对立,心里还充满造作的东西——比如概念、比较、标准、目的等等,就不叫平常心。

有些人说,人的所有烦恼,都是想出来的,所以,他们遇事总懒得思考,得过且过。假如他证得真的智慧,以真心应对世间万物,那就是对的;假如他没有证得真智慧,仅仅像一个啥都不懂的婴儿,或是一只蒙昧的动物那样,不去思考,那就是不对的。所以,虽然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但一个人在真正觉悟前,绝不能认为自己就是佛。因为,佛没有欲望,没有迷惑,更不会迷失,但凡夫会。

现在的这些问题,都是在二元对立的状态下提出的。明白后,就不会存在这些问题了。就像太阳一出来,霜也罢,雪也罢,都会自然融化一样。一定要明白,大手印不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而是本来就没有问题。

很多人在生活中遇到无数问题,于是来找我,想寻找答案。但他们一见到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任何问题了。这是因为,他被一种巨大的存在磁化了,妄心忽然消失,真心显现出来,二元对立也就消失了。这时,他才真正体验到一种“平常心”的状态。一旦你体验过这种状态,就会明白,一个人实现无我后,很多东西、很多问题都会自然消失的。

12.敬畏、虔诚与大爱

◎主持人:对信仰者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敬畏、虔诚,还是爱?

●雪漠:都很重要。敬畏是一种最大的爱,也是一种最好的虔诚。真正的爱,同样是一种敬畏。

我以前也回答过类似的问题。当时有人问我,当爱情遇到信仰,或信仰遇到爱情时,该怎么办?我告诉他,把爱升华为信仰。他又问我,如果生活中没有爱怎么办?我说,没有爱,就把信仰当成爱。所以,信仰和爱,其实是很容易相互转化的两种东西。很多老太太对现实绝望后,就开始念佛。实际上,她们就是把信仰当成了爱。

当你把信仰和爱处理得恰到好处时,就很容易实现真心的妙用。

单纯狭义的爱,是占有,是贪婪,是想把太阳装进自己的口袋,不让别人也享受它的光明。如果你战胜了这种贪欲,实现了一种无我的爱,就拥有了信仰。比如,孟子所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就是一种无我的大爱。

关于大爱,中国古代先哲们谈得太多了。比如,墨子提倡“兼爱”,孔子提倡“仁”,这些理念都非常好。所有宗教中,最优秀的就是这种精神。渗透了这种精神的文化,就是优秀文化;反对这种精神,或者不具备这种精神的文化,就是恶的文化。现在有许许多多的文化,有些看起来很优秀,却不断把人类引向罪恶的、欲望的深沟,让人类伤害同类,伤害其他生命,伤害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但好多人都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为自己树立一个标准——大善。在这一标准的指引下,分辨我们身边的文化与大海般的信息。否则,我们就会轻易地迷失。

这个时代最主要的问题,就是缺乏真正的信仰。这一点,导致了价值体系的混乱。各种不同的价值观都在争夺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在很多理论、常识编织的迷雾中,变得头晕脑涨,分不清东南西北。结果,不知不觉,就远离了敬畏、虔诚和大爱。因此,好多人不断堕落,在对自己的不认可中,放纵着,逃避着,变得越来越堕落。所以,每一个真心想为世界带来善美的人,都应该倡导那些真正提倡善美、真正充满爱的文化,也就是佛教称之为“慈悲”的文化。但是,你只有证得超越智慧,才能真正地明白这一点。

智慧是一种超越的爱,你用世间法的行为表达这份爱时,就是慈悲。换句话说,慈悲是一种智慧的妙用。如果没有证得超越智慧,你就很难拥有一种世间法的大爱,或者出世间法的慈悲。因为,“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基础就是超越的智慧。假如没有这种智慧,你就会在乎回报,在乎别人怎么对你,在乎别人是否了解你的用意。在乎这些东西时,你就有了一种期待,一旦期待落空了,你就会失落,甚至生起嗔恨。无论这点嗔心有多大,或者多小,它都会损害你的爱,减少你的爱,让你无法一如既往地关怀对方。

证得超越智慧的人不是这样的,他们不在乎别人怎么对待自己。因为,他们很清楚,别人对自己好也罢,不好也罢,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都是一点情绪,一点记忆,很快就会过去。他们既不会为了一时的赞美忘乎所以,也不会为了一时的亏待恼羞成怒。他们的心中,始终有一份浓浓的爱。因为,他们知道,所有远离真理的行为,都是源于不明白。他们只希望,别人也能像自己一样,从贪执中超越出来。如果一个人有了这种心,就很容易生起大爱;如果一个人没有这种心,就会轻易被生活中的不如意所激怒、所伤害。因此,不要管世界怎么对你,首先要训练出一颗俱足大爱的心。关于这一点,大家可以参考佛教中“四无量心”的训练方法。

刚才有个人问得很好。他说,文学对信仰的作用是什么?我在这里顺便回答一下。信仰和文学,看起来是两个相互独立的东西,其实不是这样。对有信仰的作家来说,信仰是文学的灵魂,文学是信仰的展示形式。例如雪漠,雪漠的文学,就是他传递信仰的一种形式。所以,不要离开信仰找他的文学,也不要离开文学找他的信仰。文学、信仰和雪漠本身就是一体的。或者说,肉体、思想、作品、行为等,共同构成了雪漠。不要在它们之外,再找另一个雪漠。而且,肉体消失后,让雪漠仍然留在世界上的,就是他的作品、思想与行为承载的精神。如果他没有这些东西,就跟大部分人差不多,也会被岁月无情地扫走,留不下任何痕迹。同样道理,假如每个人都能用行为实现自己的价值,他们就能跟雪漠一样,有可能得到比肉体更永恒的生命。

13.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主持人:现场还有一位读者说,他的朋友读了《无死的金刚心》,给他发来一条这样的短信:“琼波浪觉与莎尔娃蒂的故事,让我想起虚云和尚与他的两位妻子,以及弘一法师与他的日本妻子。我既敬佩这些大德的毅然决然,也怜悯他们的妻子。我觉得,这几个女人都成了牺牲品。无论如何,命运对她们太过残酷了。”您怎么看他的这个观点呢?

●雪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的选择,可能都会不太一样。高僧有高僧的选择,大德有大德的选择,雪漠有雪漠的选择。对吗?对。因为,我们不能干预别人的选择。选择虚云的那个女人,就必须承担她的选择带来的后果;选择弘一法师的那个女人,也必须承担她的选择带来的后果——包括弘一法师后来选择另一个女人,也是她必须承担的后果。因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同样道理,莎尔娃蒂选择琼波浪觉时,也就选择了一种思念的生活。如果她们不愿意过这种生活,就不要这么选择。世界上有那么多男人,她们完全可以有另一种选择,为什么要选择虚云、弘一和琼波浪觉呢?

有人也说,雪漠老是闭关写东西,是不是对他的夫人太狠心了?不是的。我的妻子选择了我,就选择了我的全部。她既要分享我的荣耀,也要承担等待的生活。否则,她就不会选择我。一些人诋毁我时,我的好多学生很不高兴,我也对他们说,你们选择了雪漠,就必须承担别人对他的诋毁。所有东西,都是这样的。你做出什么选择,就要甘于什么选择。你选择了,却又不甘心,就必然会承受痛苦与失落。

所以,面对自己的选择带来的一切时,我们要明白、放下;面对不同的选择时,我们要尊重、祝福。我们永远都要记住,什么样的选择,就有什么样的命运。这跟别人没关系,永远都是自己决定的事情。当然,有的人也会认为,虚云的妻子当初选择他,只是因为爱他,并没有选择一个出家的他。但你不可否认的是,她选择了一个有智慧、有追问、有思想的男人,这个男人绝不会甘于平庸的生活,他会追求更高的人生价值。因此,一定要明白,你这一刻做出的选择,必然关系到你下一刻的命运。它们就像连在一起的锁环,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举个例子,如果虚云和尚的妻子选择了一个农夫,她就不用面临那样的命运。她的丈夫可能会一辈子陪着她,呵护她,跟她生儿育女,一起把孩子养大。但是,她逃过这种痛苦,又会迎来别的痛苦。因为,人总会老去、生病、死亡的。她的丈夫死亡时,她一样会很痛苦。

所以,这些妻子的痛苦,看起来是一种选择带来的,其实是整个人类的必然。因此,佛教中有“苦谛”一说。

从这个角度看,她们的选择,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与其让自己的男人混上一辈子,然后在平庸中死去,还不如让他们出家,变成虚云、弘一,为世界创造一种更大的价值,也为自己实现一种更好的人生价值。

大家一定要明白,直到今天,你们还关心弘一的妻子过得好不好,关心虚云的妻子过得好不好,完全是因为她们的丈夫是弘一和虚云。谁还关心千年前某个农夫的妻子过得好不好?那农夫是否打过她、骂过她,让她承受了漫长的等待?所以,弘一的妻子也罢,虚云的妻子也罢,如果在天有灵的话,都会感到一种荣耀。世界上有那么多平平常常的男女,他们恩恩爱爱、打打闹闹、浑浑噩噩地厮守一辈子,能有多少幸福呢?他们怎么能得到这种荣耀呢?

所以,不要用一种我们认为的“残忍”,去干预人家当初的选择,或者评判人家当初的选择。所有选择,都有它的理由。

14.每一部作品都是一次超越

◎主持人:有个读者认为,《无死的金刚心》写的是凡夫成为圣者的心灵历程,但书中的凡夫生活似乎不见了。就是说,除了代表名利的法主位置和代表情 爱的情书外,我们很少看到诸如吃饭、睡觉等日常生活的描写。实际上,很多人都认为,琼波浪觉一出场,就是苯教的未来法主,修为应该很高了,怎么算得上凡夫呢?“凡”与“圣”的根本区别,究竟在哪里?

●雪漠:“大漠三部曲”已经写了那么多凡间生活,没必要在《无死的金刚心》中继续重复了。要知道,雪漠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对前一部作品的超越。

《猎原》是对《大漠祭》的超越——如果灵官没有在《大漠祭》中出走,就会变成《猎原》中孟八爷、黑羔子那样的人,而且他很可能就是孟八爷——同样,《白虎关》又是对《猎原》的超越。《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都是这样。

我的每一部作品,都必然会实现对上一部作品的超越。其原因有两点:第一,我本身在不断吸收外界的养分,让自己升华,因此,我的作品也必然有升华的部分;第二,如果不能实现对上一部作品的超越,我就没必要写了。

所以,到《无死的金刚心》时,我已经不会再去描写世俗生活了。如果你想了解世俗生活,就去看“大漠三部曲”。那三部小说用了一百多万字,把世俗生活展示得非常鲜活。

我在成长着,我作品中的人物也在成长着,他们不但是灵官、琼、琼波浪觉等等,也是雪漠。换句话说,他们的所思所想、所有的状态,都是我生命中的东西。或许他们分别代表了我的不同生命阶段,但他们都是我。因此,每个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都会有相应的成长。

我们不要割裂地看待这个问题,要有一种整体的思路。因为,即使我的作品分为“大漠三部曲”和“灵魂三部曲”两部分,它们仍然是一个大的整体,是一体化的,不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个体。

15.纠结中的升华

◎主持人:《无死的金刚心》中屡次强调,在琼波浪觉的求索中,最难的不是千山万水,也不是外魔带来的病痛,而是挣脱莎尔娃蒂的情网。那么,在您的寻找历程中,最难克服的又是什么呢?您生命中最珍贵的,又是什么?

●雪漠:我一方面既有紫晓那样的丰富情感,另一方面又是个修行者。所以,如何战胜情感对我的诱惑,就是我的第一个纠结和矛盾。看过“大漠三部曲”和“灵魂三部曲”的人都会明白,作者的生命中,曾经体验过什么样的东西。因为,其中的很多内容,不是凭空捏造的,是作者最真实的生命体验——至少是作者曾经思考过的问题。

第二个纠结,是作家雪漠与修行人雪漠之间的争斗。这一点,非常像琼的父母之间的争斗。作家,代表了世间法意义上的成功;修行人,则代表了宗教意义上的成就。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关房里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我 的 上 师,一张是雷达老师。有时,雷达的照片会占上风,这时我可能会写出一些很好的作品;有时,上师的照片会占上风,那么我就扔下文学,好好修行。前几天,我在北京见到雷达老师。雷老师对我说,雪漠,我觉得你该向文学靠一靠了。而一些自称是我的弟子的读者,却希望雪漠写出“五大金刚法”和“奶格六法”之类。大家想一想,这种东西,曾在我的心中形成怎样的撕扯?

我什么时候解决了这个问题呢?让两者达成一体的时候。文学和宗教真能达成一体吗?能。《西夏咒》就证明了这一点。接下来,我的很多作品都会证明这一点。它们都能让文学与宗教融为一体,没有任何分别与对立。

其实,我的纠结,也是所有信仰者的纠结。只要一个人有了灵魂叩问,有了精神追求,有了更高的向往,他就必然经历我这种欲望与超越、世间法与出世间法的纠结。在你超越两种纠结前,你的生命中,始终会存在一种剪不断、理不清的撕扯,让你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但是,只要你有向往,始终专注于你的向往,你就会升华的。最后,这些纠结就会慢慢消失。因为,你的心中已经没有任何对立概念了。无论遇到什么境况,你都是随缘任运的。你既不考虑这属于世间法,还是出世间法,也不考虑这是否是超越。我现在就是这样。

即使我在过去的生活中,曾经历过所有作品展示出的纠结,但我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把过去所有纠结的东西,全都融为一体,变成一片光明,实现了一种“有大快乐而无欲望,有大悲悯而无热恼”的境界。然后,我随缘应世,快乐无忧。这时,我就属于我自己了。我的心中有整个世界,不用再去心外寻找小爱,或者大爱。它们都是本自俱足的,不假外求。

16.如何成为“雪漠”

◎主持人:有读者说,情书中的琼波浪觉,似乎始终有一种纠结,直到最后,也没有表现出一种超越,这是为什么呢?证悟前后,琼波浪觉对莎尔娃蒂的感情会不会有所不同?假如莎尔娃蒂还活着,琼波浪觉会帮助她证悟吗?

●雪漠:会的。莎尔娃蒂是明白前的司卡史德,司卡史德是明白后的莎尔娃蒂。她们是一体两面,不要把她们当成两个不相干的人。

有人认为,《西夏的苍狼》里有两个“雪漠”,一个是灵非,一个是黑歌手。前者是世间法的雪漠,后者是出世间法的雪漠。这说法有道理,但他们都是过去的雪漠,不是现在的雪漠。

人心往往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面的。许多时候,你最珍惜的东西,往往最能制约你;你最擅长的东西,往往最能局限你。情和爱,都是这样。我一生最爱的,就是文学。最初,我修行证悟一些智慧,就是为了实现文学上的超越。到了最后,修行反而变成了我生活的本质。不过,我的天性仍然是一个作家。

在过去的好多年中,包括现在,陈亦新和他的母亲,都希望我只做一个作家,不要做什么“上师”、“成就者”等等。我自己也不想要这些东西。所以,我不像别人那样,强烈地想要弘法。我只想培养一些人才,让他们传承一种濒临失传的优秀文化——这么好的东西,如果让世界给埋掉了,实在很可惜——此外,我不觉得自己必须像一些大师那样,拥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力,或者某种莫测高深的形象。更多的时候,我只希望拥有一种文化上的影响力。

在这一点上,我很欣赏克里希那穆提。他有属于自己的、不可替代的地方,非常优秀。虽然,他也有局限,在超越层面,不一定达到了我们期望的某种程度——比如,他的境界肯定不如释迦牟尼——但是,他身上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好东西,我也从他们那里,汲取了大量的有益的养分。

不过,在这方面,我仍然没有多么强烈的念想。我宁愿做一个平平常常的作家,培养一些很好的学生和弟子,静静地享受自己的宁静、快乐、明白、清凉。而且,这基本上就是我目前的状态。

宁静到一定程度时,我的心里就没了时间的概念。很多时候,有人谈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我还会搞错时间。比如,明明是去年发生的事情,我却以为它昨天才发生。有一次,兰州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让我去见面。我答应了。但后来,我到兰州去,给他打电话时,他却已离开兰州,到美国去了。他说,我六年前约你,你怎么一直没来?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六年。

包括我们现在的对话也是这样。你一提问,就激发出我的好多东西。如果不发问,我就没什么想说的了。因为,宁静到极致时,人的心灵就像平整如镜的湖面,你只有往里面扔上几粒小石子,才会看到很美的涟漪。这三次对谈的内容,就是这些涟漪。

你可以把它当成我们日常的聊天,也可以把它看成对“灵魂三部曲”的解读。虽然这种解读中,有很多离题的东西,但事实上,它们又没有离题——没有这些离题的东西,就根本没有那个“题”。表面的离题,正是那“主题”生长的土壤。所以,我希望大家能理解这一点。

另外,我也希望今天在场的朋友们,能得到哪怕一句话的受益,能得到一点让你豁然省悟的智慧,能稍微改变自己的心态,变得开心、快乐、明白。如果一些朋友能成为“好种子”,那当然最好。我会善待每一个“好种子”,让大家都成长,都能超过雪漠。

其实,你们本身就有很多超过我的地方,你们中的好多人都学有所长,术有专攻。在我眼中,每个有长处的人,都是我的老师。因此,我有无数老师。我的每个学生,也是我的老师。他们都在和我交往的过程中,为我带来了一种可贵的营养,让我不断成长。这就是我能成为“雪漠”的原因。谢谢大家!

(根据录音整理,有修订)